清代學(xué)者、畫家張庚《國朝畫征錄》曾這樣評價陳洪綬筆下的人物:“軀干偉岸,衣紋清圓細勁,兼有(李)公麟、(趙)子昂之妙,設(shè)色學(xué)吳生(吳道子)法,其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在仇英、唐寅之上。蓋明三百年無此筆墨也?!蓖砬逭渭?、收藏家翁同龢在《題陳章侯三友圖》中也說:“我于近人畫,最愛陳章侯。衣絳帶勁氣,士女多長頭……愈拙愈簡古,逸氣真旁流?!笨梢?,陳洪綬的人物畫不僅臻至極高的境界,且在后世贏得了眾多“粉絲”。
追懷陳洪綬的一生,可謂是夜行艱難不平路。他是一位有襟懷抱負的士大夫,卻遭逢黑暗動蕩的明末亂世,有志難抒。他是一位天賦卓絕的畫家,將自己不幸的身世和孤傲的心性都糅進了線條筆墨間,形成高古靜穆、夸張奇崛的畫風(fēng)。特別是驚世駭俗的人物畫,極具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在中國畫史上,如陳洪綬一般,人格與畫格皆以“奇”著稱,自傲的才情與絕望的世情皆強烈且復(fù)雜地交集于一身者,是極為罕見的。
白衣酒來辭祿人
年歲尚幼時,陳洪綬就顯露出過人的繪畫天賦。清人朱彝尊的《曝書亭集》記載,他4歲時到杭州蕭山的來斯行家中開蒙就塾,在新涂刷的白壁上,“累案登其上,畫漢前將軍關(guān)侯像,長十尺余,拱而立”。見到此畫像的來斯行既驚訝又贊嘆,“遂以室奉侯”。清人孟遠《陳洪綬傳》中說,陳洪綬10歲時的畫作,令晚明浙派大家藍瑛等人十分驚奇,感嘆道:“使斯人畫成,(吳)道子、(趙)子昂均當(dāng)北面,吾輩尚敢措一筆乎?”到了14歲,“懸其畫市中,立致金錢”。可見,他是個天賦異稟、才華早露的藝術(shù)天才。
然而,對青年陳洪綬而言,繪畫只是他的興趣或“副業(yè)”。出身紹興諸暨望族的他是一位正統(tǒng)的士大夫,曾為縣學(xué)生,受業(yè)于劉宗周、黃道周等碩儒名家。但是,從21歲考中秀才后,他的科考之路屢受挫折,始終未能謀得一官半職。
天啟七年(1627年),30歲的陳洪綬畫了一幅《自畫像》,又名《醉吟圖》,這是他最具代表性的畫作之一。畫家醉倚在芭蕉葉和古籍之上,落寞的目光似在凝視前方,微啟的酒缸、斜傾的酒杯和泛紅的面頰,都在述說著他“借酒澆愁愁更愁”的人生景況。
這年正月,陳洪綬在諸暨牛首山日夜讀書,“早聞鐘鼓輒起讀,晚聞之則罷飲”。雖然勤奮,卻天不遂人愿,六月應(yīng)試再次失落而歸,其內(nèi)心的惆悵可想而知。當(dāng)年他所寫的《寄三叔祖》詩,最能剖白心跡:“羞我年三十,為文未成篇。酒味頗有得,功名罔計焉?!贝蠹s在這時,陳洪綬嗜酒成癖,孟遠《陳洪綬傳》中說他“傷家室之飄搖,憤國步之艱危,中心憂悄,往往托之于酒,頹然自放”。
早年致力于仕進的陳洪綬,曾三赴京城求取功名,以期施展自己的才能,實現(xiàn)報國之志?!稌x爵圖》應(yīng)該是陳洪綬青壯年時熱衷的畫題之一。卷尾的主人身著紅袍,格外醒目,十余位賓客多面向左側(cè),或作揖,或執(zhí)禮,一起恭賀主人加官晉爵。畫中人物的布局疏密起伏有序,賓主分明,人物形象夸張,衣紋細勁,用筆方折,極具畫家的個人風(fēng)格。
陳洪綬自幼博覽群書,文學(xué)功底深厚,許多古代先賢的品格和事跡都令他仰慕和崇敬。其人物畫多取材于史,如竹林七賢、王羲之、陶淵明、白居易和蘇東坡等歷史人物,皆在其筆墨下煥發(fā)出濃郁的古雅色彩。《松蔭高士圖》約創(chuàng)作于崇禎六年(1633年),陳洪綬時年35歲,畫中高士的人物形象清雅曠逸,行走于蒼松下,隱逸于山林間,隱約投射出畫家“退則獨善其身”的心曲。
《升庵簪花圖》約創(chuàng)作于崇禎九年(1636年),是陳洪綬壯年之作。畫中梳雙丫髻、頭上簪花、著寬袍大袖的男子是狀元及第的才子—楊慎。嘉靖三年(1524年),因“大禮議”受廷杖之罰,楊慎被貶謫云南。王世貞《藝苑卮言》記載,楊慎在云南有一次曾酩酊大醉,以白粉涂面,頭梳雙丫髻,并簪花其上,差侍女捧酒陪同,游于市井間。此圖即摹繪其事。
畫中人物神態(tài)生動,線描如春蠶吐絲般流暢,顯示出陳洪綬人物畫成熟期的經(jīng)典面貌。簪花及梳雙丫髻的裝扮表現(xiàn)出主人公狂放不羈、隨性而為的個性,手捧酒樽、執(zhí)羽扇的侍女暗示楊慎身處逆境卻怡然自得的心境。陳洪綬借楊慎的形象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心緒,表達某種游戲人間的態(tài)度。
崇禎十五年(1642年),45歲的陳洪綬捐納為國子監(jiān)生,被崇禎帝召為舍人,奉命臨摹歷代帝王圖像。由此,陳洪綬得以縱觀內(nèi)府藏畫,畫藝大進,“名滿長安,一時公卿識面為榮”。崇禎帝欣賞他的畫藝,又召其為內(nèi)廷供奉。然而,“種德樂善,文章用世”才是陳洪綬的人生抱負。他曾作《問天》詩云:“李賀能詩玉樓去,曼卿善飲主芙蓉。病夫二事非長技,乞與人間作畫工?”特別是他目睹恩師黃道周被崇禎帝下刑部大獄后,對于仕途再無執(zhí)著,在次年辭祿離京。
南歸途經(jīng)天津楊柳青時,陳洪綬于舟中繪寫《痛飲讀騷圖》。畫中文士頭戴烏帽,身穿朱衣,手持把杯,坐對書卷。長幾取斜向構(gòu)圖,布局大膽新奇。幾上青銅樽中插有白梅、翠竹各一枝,以喻品格之高潔?!笆咳俗x《離騷》”常用以代指才能不為所用的憂憤之意,觀此畫令人慨然,頗能體味畫家當(dāng)時的心境。
清順治三年(1646年)五月,清兵下浙東,49歲的陳洪綬被擄,因拒絕為其作畫,險些被殺。而后,他避亂于山中,創(chuàng)作了這幅少見的紙本白描《雅集圖》。畫中石案上供一尊觀音造像,9位活躍在晚明的學(xué)者名流聚集于四周。書畫家米萬鐘似在高聲誦讀,王靜虛、陶幼美、黃昭素與愚庵和尚等人或鞠身而立,或扶杖伏案,或正襟危坐,都沉浸在吟讀聲中。圖中人物大多曾仕宦明廷,閑暇之余,雅好詩文筆墨。陳洪綬作此畫,是對已然謝幕的明王朝的緬懷。
大約在同一年,陳洪綬作《華山五老圖》。圖中五老形象清癯消瘦,五官和面部皺紋的刻畫使用短促而彎折的曲線,虬結(jié)盤錯不似常人,人物肢體、服飾的用筆設(shè)色也與山石的描繪手法相似,似乎將人物與華山之石結(jié)成一體。這樣的畫風(fēng),高古奇崛,異于時人,呈現(xiàn)出高度的風(fēng)格化特征。
除了北上京城求取功名,陳洪綬的一生多在諸暨、紹興、蕭山、杭州等文化底蘊豐厚之地度過?!皶ァ蓖豸酥诮B興蘭亭作《蘭亭序》,他愛鵝、換鵝的故事也成為畫家喜愛的畫題之一?!遏酥\鵝圖》作于順治六年(1649年),其時陳洪綬已年逾五旬。
畫中主仆二人,仍是陳洪綬習(xí)慣的主大仆小的構(gòu)圖樣式,背景全無,人物突出。王羲之頭戴形制小巧的便帽,身穿衣袖寬博的腰裙,這是魏晉流行的衣冠樣式。畫家用大片的朱紅色來處理王羲之的袍服,袍下露出的鞋尖顏色也與衣色統(tǒng)一,用石青點染手中的團扇,如此著色讓人物高逸灑脫的文人氣質(zhì)更為突出。
同年十一月,陳洪綬仿李公麟的《白老(白居易)四樂圖》,為在杭州為官的南生魯居士畫《南生魯四樂圖》。畫卷分四段,依次為《解嫗》《醉吟》《講音》《逃禪》,畫面主題獨立,畫幅依次相連。四段都肖寫南生魯?shù)拿嫒?,雖然角度不同、表情不一,卻一望而知是同一個人,反映出畫家準確精當(dāng)?shù)膶憣嵐αΑ?/p>
在《講音》中,南生魯怡然自得地坐于湖石之上,左側(cè)坐著一位樂姬,其面前的條案上,琵琶置于琴囊之中尚未打開,這讓人想起《琵琶行》中那位淪落江湖的長安名妓,與失意被貶江州的白居易惺惺相惜。陳洪綬將南生魯比作曾任職杭州的白居易,將他自己則暗比為宋代人物畫“圣手”李公麟。
順治八年(1651年)中秋之夜,54歲的陳洪綬醉酒于杭州西湖之畔,為山水畫家沈灝作《隱居十六觀》圖冊。此時,畫家似乎已預(yù)料到自己時日無多,在題記中動情地寫道:“老蓮無一可移情,越水吳山概不輕。來世不知何處去,佛天肯許再來生……著意欲忘離亂事,重陽不見報重陽……擘阮秋溪月,吾生自可為。難將一生事,料理水之湄?!?/p>
除了《縹香》為仕女像,《品梵》為釋氏像,《隱居十六觀》圖冊多描繪高士隱者之幽情雅事,人物具清癯之態(tài),衣衫飄舉,有魏晉遺風(fēng)。在《杖菊》中,畫家用流暢的線條和簡淡的設(shè)色,狀寫人物從容淡然的情態(tài),表現(xiàn)出陶淵明式的“糊口而來,折腰則去”的灑脫。某種程度上,這組畫堪稱陳洪綬辭世前的另一組“自畫像”。
香在梅花兩紅裙
陳洪綬的感情生活也是屢見波折。他最初娶蕭山來斯行之女,來斯行為他的啟蒙恩師,他的姐姐也嫁給來家,兩家可謂親上加親。來氏工詩,婚后夫妻情篤,育有一女,也是能詩善畫。26歲時,來氏病逝,陳洪綬悲凄欲絕。6年后,他仍對她念念不忘,寫詩祭奠:“明知方士今難得,如此癡情已六年?!焙髞?,陳洪綬娶杭州衛(wèi)指揮同知韓君女為繼妻,其也是工詩的才女,兩人育有六子二女。
在陳洪綬的高士圖或仕女圖中,多見一男兩女的構(gòu)圖,如《授徒圖》《蕉林酌酒圖》等。在《授徒圖》中,畫面上方的高士手執(zhí)如意坐于湖石幾案前,似在凝視前方;兩位女子一人手持瓶花,另一人正觀覽竹石圖。三人之間“授徒”的交流并不明顯,更像是描繪某種家庭生活狀態(tài)。
《蕉林酌酒圖》與《授徒圖》同繪于順治六年(1649年),畫面主體是濃密蕉蔭下高士獨飲的形象。下方一盛裝仕女似在清洗花瓣,另一女子手捧酒瓶趨步向前。陳洪綬畫中的仕女形象多是頭大身小、削肩柳身,格調(diào)高古雋雅,卻不乏溫柔恬靜之美。透過這兩幅畫,似乎可以窺見幾分陳洪綬的情感生活狀態(tài)。
陳洪綬亦是風(fēng)流之人,流連于青樓,為名妓作畫贈詩并不鮮見。崇禎十六年(1643年),他辭祿離京,途經(jīng)揚州,納胡凈鬘為妾。胡凈鬘擅長繪畫,尤其是花草,與他合繪有《山水梅花合冊》。在《自笑》詩中,陳洪綬曾說:“文詞妄想追前輩,畫苑高徒望小妻。”《授徒圖》中的兩位女子中,不知是否有胡凈鬘的身影。
作于崇禎十二年(1639年)的《斜倚熏籠圖》是陳洪綬壯年手筆。畫面主體是一位美麗慵懶的少婦,其斜倚在竹篾編成的半球形熏籠上,頭部微仰,似在聽鳥架上的鸚鵡學(xué)舌;下方撲蝶玩耍的孩童和小心看護的侍女,與女主人動靜呼應(yīng),使畫面充滿了生活氣息。
《斜倚熏籠圖》顯示出陳洪綬成熟的仕女畫技法,女子身形、錦被的游絲線描極富流動性。弟子陸薪曾記載畫家的運筆之妙,“常數(shù)丈一筆勾成,不稍停屬,有游鯤獨運乘風(fēng)萬里之勢”。加之畫家大膽利用艷麗的石青色平鋪氈毯,與女主人的淡雅服飾形成了強烈的濃淡對比,將這位美人形象烘托得“尤出蹊徑外”。
明清仕女畫多以苗條細瘦為美,流行細眼削臉的面部特征,陳洪綬筆下的仕女形象則一反時流。在《夔龍補袞圖》和《眷秋圖》中,仕女臉形多呈鐘形,對鉤丹鳳眼,吊梢細長眉,頭大身體小,以形變求古意?!顿琮堁a袞圖》中,畫面右側(cè)仕女的頭身比例約為一比四,這種刻意為之的夸張和“奇駭”面貌,反映出畫家僻古爭奇、超群絕俗的獨特審美觀。
晚年,陳洪綬在杭州賣畫,其仕女圖畫風(fēng)又有轉(zhuǎn)變。順治七年(1650年),53歲的陳洪綬所作《斗草圖》中,仕女的面部漸顯飽滿圓潤,呈橢圓形,眉目端凝,裝束古雅,古拙中見嫵媚。5位女子坐于不同質(zhì)地的茵席上,沉浸在斗草游戲中,無憂無慮,給人以歡快明朗之感。這幅《斗草圖》更像是畫家作為前朝遺民,在追憶、紀念晚明文化。
真佛摩頂言善哉
崇禎十七年(1644年),寓居紹興青藤書屋的陳洪綬聞知明廷覆滅、山河易幟后,曾吞聲哭泣、縱酒狂呼,見者皆指為“狂士”。之后,他的姻親王毓蓍、友人祝淵投水自殺,老師劉宗周絕食而亡。內(nèi)心極度痛苦的他于順治三年(1646年)六月,在紹興云門寺剃發(fā)為僧,改號“悔遲”“悔僧”。
在出家的一年零三個月里,陳洪綬關(guān)于向生或赴死的思考可能是最多的。之后,他似乎在晨鐘暮鼓和諸佛像畫中找到了慰藉:“偷生始學(xué)無生法?!鼻迦嗣线h的《陳洪綬傳》記載,陳洪綬“自披剃后,即不甚書畫。不得已應(yīng)人求乞,輒畫觀音大士諸佛像”。
作于順治四年(1647年)的《羅漢圖》亦稱《無法可說圖》,是陳洪綬受出家誦佛影響而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也是受五代貫休影響,摻入個人獨特風(fēng)格的精品。畫中羅漢拄杖坐于大石上,相貌奇峭,臉上皺紋密布,身前跪一聽法者,衣飾長擺,畫幅風(fēng)格古拙、格調(diào)高雅。圖頁上畫家自題“無法可說”,與畫中的說法情形又相抵牾,反映出畫家矛盾的內(nèi)心。
陳洪綬少時家中禮佛,道釋像是他繪寫人物畫的重要題材之一。這幅《準提佛母法像》作于萬歷四十八年(1620年)、畫家22歲時,是觀摩其早期道釋像的絕佳樣本。此圖描繪了密教佛母—一位擁有“全視之眼”的神。然而,在畫家的詮釋中,佛母并非經(jīng)書的化身,而是一位美麗的女子。她臺步式的站姿和口銜長發(fā)的造型,可能源于當(dāng)時流行戲劇中的女主角,而非佛教法像。
崇禎十二年(1639年)秋,42歲的陳洪綬“時聞箏琶聲,不覺有飛仙意”,創(chuàng)作熱情被激發(fā),繪就了這幅摹李公麟《乞士圖》。圖中的乞士造型簡潔,線條洗練概括,雖題為“摹李公麟”,實則變圓為方,別有一番高古意境?!捌蚴俊睘楸惹鸬膭e稱,有“上從如來乞法以練神,下就俗人乞食以資身”之說,可以破除一切煩惱得成正果,與畫家“有飛仙意”的精神狀態(tài)倒是正相契合。
崇禎十四年(1641年)五月,陳洪綬曾為亡友錢受益畫真佛圖軸,并題寫長贊:“辛巳三月中,居士錢學(xué)士,過我朱宰官,三人深長計。摩頂言善哉,童子作佛事。乞?qū)憻o量壽,觀音大勢至……”這幅《菩薩摩頂圖》,雖不是此時所作,但畫中菩薩摩頂加護的慈悲之態(tài),與畫家的題贊甚為吻合。
國變之后,陳洪綬于云門寺中出家為僧。由于山中的生活十分清苦,一家20余口人又依靠他生活。不久后,陳洪綬不得不回到紹興市上,再遷居杭州,事與愿違地賣畫為生,過著物質(zhì)貧寒、精神痛苦的遺民生活?!镀疯蟆肥钱嫾肄o世前一年所作《隱居十六觀》圖冊的“終章”,人物相貌之古拙奇峭,與《無法可說圖》別無二致。此時,唯有繪畫才是畫家的精神支柱,向佛成為他的心靈寄托。
次年,陳洪綬忽歸故里,與昔時舊友相聚,又畫《白描羅漢圖》,未完稿即卒,是為絕筆,年僅5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