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

胡炎山，湖北蘄春人。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廈門文學》《延安文學》等。出版長篇小說《拿什么拯救奮斗中的女人》。

要不是工地上停電沒法開工，老三也不會有這樣的奇遇。那天，老三和小貝是在馬路邊上碰見老頭兒的。

這是一位穿著講究的城里老頭兒。他大約七十多歲，頭戴一頂用尼龍線編成的遮陽帽，上身穿一件白色的襯衣，下身是一條黑綢布軟料的西褲，穿在他身上大小、肥瘦剛好合適，仿佛是長在他的身上去的。上身的白襯衣袖口向上挽起兩道，顯示出幾分儒雅來，腳下是褐色的皮涼鞋，黑色的絲襪干干凈凈，看不見上面有一絲灰塵。從他清瘦的模樣，可以看出他年輕時并沒有從事過太多的體力活兒，不是一個肌肉發(fā)達的人。老人是從三元西橋站下的公交車，他本來是要在三元東橋這一站下車的。公交車是從三元西橋站，經過三元橋上的三元橋站，才到三元東橋站。老人從公交車上下來后，才發(fā)覺下得早了兩站地。他想還是步行過去，省得再等一趟公交車，這樣費時，也更麻煩。他順著馬路向東貼著三環(huán)路的人行道向前走。

最近三十年來這里的變化太大了。一九六八年那會兒這里是一片莊稼地，還種著玉米呢，這城市真像是高鐵一樣，說一日千里也不為過吧！若是年輕二十歲，走這樣的路那還不是一口氣的事？如今不行了，走長路總感覺累啊。腿腳和上身部位分家了似的，不太聽使喚了。天真是太熱了，沒有一絲風，老頭兒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他接下來要走兩站地，真正算是體會到了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又能怎么樣呢？誰叫他提前下車了？自己下錯了車有什么辦法？也只好慢慢朝前走了。

從馬路人行道邊上跳上來兩個青年。兩個青年小伙子，因為都沒有成家，他們肩膀上的擔子相對來說比同齡人要輕一些。在他們的身上看不出有為家室所累的痕跡，倒有一種對當前處境不滿而生出來的忿忿不平的怒氣。兩個人從過街天橋的人行道下面走出來，然后從護欄邊跳到人行道上面來。他們是附近工地上的農民工，昨天夜里下了大雨，工地今天又停電沒法開工，工地上全體人員放假一天。他們倆結伴出來閑逛，本來也沒有什么地方特別想去，想去的地方他們又沒法去，主要是他們手頭上沒有錢。工地上有規(guī)定，工資要年底才可以一次性結清，中途不干，或者選擇跳槽逃離的，干不夠一年的，不發(fā)工資。平時的生活費就是每月去會計那里支取三百元的零用錢，用它來買洗衣粉、香皂、毛巾、鞋襪，交手機通訊費，偶爾吃一包半包的零食，三百元就精光了，他們的口袋里都餓得死老鼠，哪里還有閑錢？他們遇上雨雪天，遇上工傷，停工不能干活，歇在工棚里并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實際上是他們的手上沒有錢。城市這么大，到哪里不是花錢處？沒有錢你去哪里？哪里也去不了，只能乖乖待在鐵皮工棚里，翻一翻手機上的美女照片，還有的專愛看些色情書刊。

今天老三和小貝不想在工棚里待了，他們要結伴到城里去逛一逛。他們都是農村長大的人，從小就非常向往城市生活，到城市里來這么久了，每天上工，放工，又上工又放工，一直在做著同樣的事情。工地上的活兒消耗著他們大量的體力，卻讓他們的精神一片荒蕪。他們從早到晚地上工，沒有假期，只有工期，他們一大幫人在規(guī)定的工期內把工作做完，然后又趕到另一個城市的某個地方去做工，換另外一個地方去做同樣消耗體力的活兒。一年四季如同候鳥一樣，從這里做到那里，從那里又做到另外一個地方。全國什么地方沒有去過？工地上有個哥們兒說得好，我們這些人就跟妓女一樣，做完了一單，又做一單，永遠也沒有盡頭。他們兩人到這個城市里，大半年沒有出去過一回。趁這天停電，在工棚里歇著，前一天晚上就約好了一起到城里去逛一逛。身上沒有錢，花錢的地方是進不去了。那就在馬路上走一走，看一看馬路也好。馬路上什么沒有？有各種各樣的汽車，有來來往往的行人，如果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到漂亮的女人，那真是太好了。他們是同一個村的，從小在一起長大，跟的是同一個包工頭。他們講的都是家鄉(xiāng)話，從來不講普通話。沿著城市的馬路逛了一大圈，對城市的新鮮勁兒去了一半，不知不覺有些餓了。不知道為什么，逛街的時候特別容易餓，比平時干活兒要容易餓得多。小貝對老三說出了他的發(fā)現(xiàn)，立刻得到了同伴的認同。兩個人這一說，就更餓了。饑餓勁兒一起來人的身上就沒有了力氣，走路時腿也有些乏力了。關鍵是精神勁頭開始向下矮，饑餓卷著疲勞向他們兩個陌生的外地人襲來，讓他們的內心空落落的，早生出了一肚子悶氣。

小貝說，不就是我們沒有錢嗎？城里又怎么樣？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還不信這個邪了。在這一瞬間他們把情緒的刀刃對向了城里人。城里人的大模大樣，耀武揚威，讓他們感到精神上大受壓迫。要是在他們家鄉(xiāng)，在鄉(xiāng)下，有人敢說話這么橫，他們可不愿意。不愿意又怎么樣？抄家伙同他們干，要干下去，干得讓他們知道做人不要太囂張。但這里是城里，并不是他們鄉(xiāng)下。他沒法找城里人的麻煩，但城里人可以找他們的麻煩，讓他們一瞬間在他們的眼前消失。他們會被城里人干掉，失去工地上的工作，最基本的生活也就沒有了著落。在工地上的工作中他們從來不敢得罪城里人，但心里又不服氣，為什么他們當中一些人游手好閑，整天一事不做反而那么有錢？我們累死累活，從年頭做到年尾，卻還是兩手空空？不公平，這太不公平！他們倆一邊走一邊怒氣沖沖。從人行道旁邊的護欄跳過去的時候，他們倆都帶著很大的氣沒有消，他們要找個地方出一出氣，好讓城里人也在他們面前窩囊一回，也好借此長一長他們的威風。這樣一來，他們再往下走的目的就已經有了，明確的目標所喚起的人的精神力量總是很大很大的。他們現(xiàn)在只想去找一個供他們發(fā)泄情緒的對象，他們要在他的身上釋放他們被壓抑的情緒，使他們的內心由此而獲得平靜。這個發(fā)泄對象不能太強大，不能太有勢力，要有他們一樣的落魄勁兒，但身體不及他們二人強壯，跑得也不及他們快才行。他們想到去虐待一個城里的女人，小貝提出這個想法，他的同伴立刻否定。古話說得好，好男不跟女斗，對女人施以暴行并不是真正的男人所應該做的。女人是用來追求，是用來寵愛的，并不可以去欺辱。

這里是城市中最繁華的一段路，有一個非常大的十字路口，環(huán)形路是南北向，東西向是條從城市通向遠郊區(qū)的大馬路，越往東，離這座城市也就越遠。在這樣的十字路口，人流、車輛的密集程度達到了這座城市的最高峰。為了緩解行人、車輛給交通帶來的壓力，二十年前，在這個十字路口就建起了一座立交橋，橋上下兩層，第一層主要是為了緩解東西向的擁堵，出入城市的車輛從這橋下跑過去，一輛接一輛，暢通無阻。第二層則是為了緩解南北向的本市環(huán)形路上的交通擁堵，車輛在天橋的第二層穿梭而過，暢通無阻。第二層的大道兩旁還沒有人行道、非機動車道，這樣雖然是在天橋上，看上去跟一般的馬路并沒有什么兩樣，只是天橋上兩邊的人行道有些高，站在天橋的人行道上，向下面看，恐高的人就會頭暈。不過沒有關系，人行道兩邊都有一米多高的水泥欄桿，即便有人從這邊上經過，也不會摔下去。不過既然是城市繁華地帶，車輛、行人一天到晚多如牛毛，這個地方一天到晚總是這里嗡嗡那里咚咚。在天橋上面多站一會兒會讓人心煩意亂，卻又分辨不清這些噪音的具體來源。它像是從車輛身上發(fā)出來的，但又不全像，像從遠處的工廠里傳出來的，但也不全像。它實際上并不是來自簡單的實物，而是各種運動著的發(fā)聲體發(fā)出的聲音綜合在一起形成的一種復合音。這種聲音在各種聲音的綜合之下，發(fā)生了化學反應，生成了另外的、綜合的、渾濁的音響效果，將高高低低、長短不一的音量加在一起，于是形成了一種讓人心煩的情緒和一些莫可名狀的惆悵。讓人無法脫身，又無所適從，似乎只能在這種噪音當中沉浮掙扎，無所依傍，最終聽天由命。

不是他們兩人當中的一個，是兩人同時在馬路的過街天橋人行道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合適的目標。對！就是他。老三在心里說。小貝看了老三一眼，在內心里說，對！就是他了。那是一個城市里的老人。農村的老人到了七十歲，腰早就彎了，要么耳朵聾，要么眼睛瞎，要么腿腳不利索，身邊傍一根拐杖那是很常見的。面前不遠處的老頭兒并不是這樣，他腰桿筆直，步幅勻稱，肩膀也抬得平衡，一點兒也不像是個老頭兒，倒像是個事業(yè)有成的中年男人。這讓老三和小貝兩人看著很不順眼。這不符合他們對老人的審美，簡直顛覆了他們對老年人的思想認識。在他們距離老頭兒三丈遠的時候，火氣已經從他們的身上點燃了，與其說點燃他們怒火的是這個打扮得整齊、沒有顯出太多老態(tài)的老頭兒，不如說是背后這個讓他們壓抑和恐慌的大城市。真是老天有眼，他們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供他們宣泄的對象。這個對象就是一個落單的城市老人，走在偏僻的行人稀少的天橋上面。這不正是老天賜給他們的好機會嗎？

兩個青年相互對視了一下，心里升起莫名的興奮。這種興奮的到來，讓他們的內心有些咚咚咚，又咚咚咚。小貝的鼻尖上還向外冒出了一些汗珠。他們并排著向前走，老三的右臂搭在小貝的肩膀上，小貝很享受老三的這種勾肩搭背，有一點把肩膀交出去，去迎合老三的味道，他覺得他們這樣顯得親切，也更具安全感。他們的這種動作，在城里人看來有些怪異，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惡心，但在他們兩人的眼里，這是十足的老鄉(xiāng)之間的親近，是一種親密的表現(xiàn)。畢竟他們年輕，盡管是兩人勾肩搭背地走，步行的速度還是遠遠超過了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他們朝向他們的目標快步靠過去，眼看著離他們選定的目標越來越近了。兩個青年更像是彼此幫襯，互相壯膽地向前走，他們沒有提前計劃，這種事也不用計劃太多，到時一個主動挑釁，另一個隨機應變也就是了。他們一步一步向他們的目標靠近，如同獵人靠近他們的獵物。他們的內心也跟著緊張起來，心跳得越來越厲害了。十步，五步，就到獵物跟前了。老三開了腔：“哎，前面的老師傅，你等一下?！庇玫氖呛幽系挠钟悬c安徽口音的普通話。老頭兒還是聽懂了，可見老頭兒耳朵不背，頭腦也清醒。

只見老頭兒在原地站住了，轉過身來，帶著驚詫地望著從他身后走上來的兩個年輕人，想知道他們有什么事。老三說，給借個火吸根煙。向他走過來的兩個青年手上并沒有煙，為什么要借火？老頭兒還是把手伸向了上衣口袋里，口袋里有打火機。不僅有打火機，還有一盒大中華牌過濾嘴香煙。滿滿一盒，早上帶出來，還沒有拆開吸過一根。就在老人伸手拿出打火機的那一刻，老三看到了老人口袋里的煙盒。他立刻上前伸手從老人的口袋里掏出了這一盒煙，老頭兒伸手去阻攔，沒有攔住，手在空氣中抓了一個空。香煙被老三搶在手里，小貝在老頭兒伸出右手的時候，趕緊搶走了老頭兒拿在左手的那只草綠色液化石油氣體打火機。老頭兒見阻攔不住，又被搶走了打火機，有些恐慌起來。老頭兒舉頭向馬路前后望了望，沒有人過來，這個時間段還不到傍晚下班的高峰期，路上的行人很少。老頭兒看到天橋的另一邊人行道上有一男一女并排著走過去，男人手上拎著一只拉桿箱，女的背著一只雙肩包，男人還朝老頭兒這邊看了一下。老頭兒朝馬路對面喊叫了一聲：“搶東西啊——”

老頭兒的聲音不高，還沒有傳到馬路對面去，就被天橋上來來往往車輛制造出來的噪音給擋了回來。老頭兒見喊叫沒有用，他驚慌地盯著面前兩個年輕人，問他們要干什么。老三沒有回答他。這時兩個年輕人對到手的一盒大中華牌香煙感興趣起來了。從小到大，他們還沒有見到過大中華香煙長什么樣。只聽人說起過，知道那是好煙，可是從來沒有抽過。他們以前一直抽的只是游泳牌的、紅雙喜牌的、紅金龍牌的，最好的也只是白鯊硬盒裝的，那些算是什么煙？在鄉(xiāng)下人的眼里它們都是不錯的香煙。可是跟城里人比較，城里人根本就不抽這種煙。他們對他們的這個發(fā)現(xiàn)有些激動。老三打開煙盒，從盒里抽出一根來悠然點上，又把煙盒遞給小貝。小貝也從煙盒里抽出一根，老三打火，煙點著了，兩人站在老頭兒的面前抽著香煙。他們頭頂上空升起一片煙霧，散發(fā)出一陣好聞的香煙味兒。連抽了幾口，老三說，不錯，好煙！小貝也說，好煙。這煙抽起來真他媽的爽！老三又抽了幾口煙，把手中剩下的煙和打火機還給了老頭兒。老三說，剩下的我們不要，還給你吧！我們只是想吸一根煙，朋友見面也要互相遞煙對不對？老頭兒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把煙盒重新裝進口袋，打火機也裝了進去。老三說，我們也不是要搶東西。我們從來不搶人家的東西。搶東西是城里人干的事。你們搶走了我們的血汗，還看不起我們農民工，你們才是強盜，你們才是下流胚子。老頭兒說，沒有人看不起你們，除非是你們自己看不起你們自己。在勞動面前人人平等。我還不知道你們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老三說，別他媽的裝蒜了，我們是工地上的農民工，這個你看不出來嗎？老頭兒說，你憑什么覺得我會看得出來你們的工作呢？老頭兒鎮(zhèn)定了許多，臉上仿佛還帶有微笑。

小貝在一旁有些生氣了，他說，你們就是看不起我們這些在工地上干重活兒的農民工。他一伸手摘下了老頭兒的帽子，從右手轉到左手，又從左手轉到右手，在來回地拋著玩?？墒抢项^兒并不覺得受到了侮辱，老頭兒臉上的笑容這個時候開始打開了，他朝兩個年輕人一笑，原來還是一位慈祥的老者。他看著面前這兩個年輕人，已經不覺得兇惡了。尤其剛才從他們口中聽出“工地”“農民工”這兩個詞時，老頭兒的心里一下子就踏實起來了。是“工地”二字擊中了老頭兒的心，讓他一下子倍感親切。原來不是別人，還是自己的同行人。在前一刻，他還想著怎么樣找個機會報警，他好盡快安全脫身。現(xiàn)在，他并不打算那么快走開。他想聽一聽這兩個年輕人說一點兒事情給他這個老頭子聽一聽，不論是什么樣的事，他都愿意聽，只要他們愿意講。一輛雪佛蘭從老頭兒的身后開過來，又開走了，接著一輛黑色的奧迪開過來，也向前開走了。

兩個青年手上的煙段逐漸地矮下去，他們兩人吸煙都吸得很猛烈，可見是兩個蠻有心勁兒的年輕人。年紀輕，歷世少，煙癮還不大。男人的煙癮都是被艱難的世事給逼出來的。這兩個青年，還不具備那么深的世事體驗。他們抽完大半支煙，氣就順了許多。老三突然上下打量了老頭兒一遍，聽說你們城里的女人都很風騷，你年輕的時候搞過多少女人？老實交代！老頭兒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會問他這樣的問題。老頭兒笑了一下，難掩內心中的喜悅。旁邊這兩個年輕人也跟著笑了笑，仿佛在談論這樣的話題的時候就應該笑一笑，不笑，就顯得缺了點什么。老頭兒說，你想聽我說什么？你到底搞了多少女的？趕快說！如實交代。他把老頭兒的那頂帽子拋向天空，帽子從高處落下來時，他又雙手接住，又一次拋向天空，又一次雙手接住。老頭兒在猶豫，考慮該不該向這兩個陌生的青年小伙兒講自己的往事。不過這一刻能看得出，三個人都是愉快的。剛才的緊張和尷尬沒有了，他們三個人因為這一個話題一下子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這簡直太神奇，太不可思議了。老頭兒想，年輕就是好，年輕可以不用反復思慮太多，年輕人可以問出任何問題，年輕人做事可以頭腦發(fā)熱，可以不計較后果。每個人都會經歷年輕，然后才步入中年、老年，現(xiàn)在回想起往事來，還真讓人充滿感慨。老頭兒從老三的臉上發(fā)現(xiàn)了幾顆成長中的青春痘，面前的年輕人還是個毛頭小伙子，可以斷定還是個沒有接觸過女人的傻小子，別看他高高大大的，心思其實是淺的，自己是過來人，很能明白這一點。小貝的下巴開始長出黑軟的胡須，有隱隱的幾根，看上去很突兀。他比老三小四五歲。都在工地上干活兒，哪一家工地上不是女人荒？為了起高樓，為了趕工期，一群大老爺們兒沒日沒夜地在干著體力活兒，把整個身體練得肩寬膀圓，一個個牙口好，飯量好，能踢，能扛，能搬，能咬，出力氣干活兒，個個是好手，沒有一個孬種，可是工地上沒有女人，這可是個大難題。每當夜晚降臨工棚里的每一個角落，帶來的是對性欲的壓抑和對性生活極度渴望的蓬勃氣息。一個個孔武有力、像騾子一樣壯的男人，只要一閑下來，心里眼里晃動的都是女人，話題離不開對女人的談論，望向一根光潔的木頭都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女人來。更不用說天上的月亮和閃爍的星星。月亮那是自己見過的最美的女人的臉，星星則是最風騷的女人勾魂的眼睛。他們渴望來自女人的溫存，可是這種資源比黃金還稀有，在工地上更是奇缺。從鄉(xiāng)下來的一位給工地做飯的老太太，一到工地一瞬間就成了一個大美女，而且是唯一的大美女。這兩個年輕人問出這樣的話來，聽上去奇怪，但完全在情理之中。那可是兩個年齡正好的年輕人啊！

老頭兒看了看老三和小貝，把口袋里的大中華香煙重新掏出來，給兩人一人又散了一根煙。他們把第二根煙接到手，自己紛紛借舊煙頭上的火點燃，又吸了起來。老頭兒看著他們吸煙?？戳艘粫赫f，你們餓了嗎？想不想去吃點東西？問出這句話時，老頭兒自己也感到饑腸轆轆。他看到有一道光分別從這兩個年輕人的眼睛里閃過。老頭兒說，沒有吃飯，咱們三個人吃飯去！去哪里吃飯？老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還有人會請他們吃飯。這讓他感到很快樂，又很感動，感動當中有幾分突然生出來的興奮。去哪里吃飯？老頭兒說，當然是去我家里。我家里各種好吃的都有。我給你們做飯。老頭兒今天本來是閑著無事，他突然想念自己十五年前退休的工作單位了，想去看一看，什么也不為，僅僅只是去看一看，在單位門口的花壇旁邊的水泥臺子上坐一會兒就回來。此行說白了，根本就沒有什么事情要辦，只想出來走一走。歲數(shù)大了的人愛想起以前的事。兩個青年對陌生老人的突然盛情邀請將信將疑，心里估摸著，分辨著這到底是不是一個陷阱。但面前的這個老頭兒，看上去很真誠，從他的眼神透出來的光，可以看出他并沒有虛偽，并不是一場虛情假意，再說就憑這樣一個年邁的老頭兒，無論是比體力，還是比跑步，比起他們兩人來，懸殊簡直太大了，他又能對他們兩人怎么樣呢？小貝碰了碰老三，在老三耳邊低聲說，不妨去一下，也好看一看這個城市老頭兒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萬一碰到危險，腿長在我們自己身上，再跑路也不遲。老三撣掉一段煙灰，對老頭兒說，那就走吧！我們正好餓著肚子。老頭兒一高興起來就帶著一些孩子氣。走走走，去我家我下廚給你們做紅燒排骨，我做的紅燒排骨那不是吹，你花錢到大酒店里去也吃不到那么個味兒。把這兩個年輕人都說得笑了起來，仿佛他們面前已經擺好了一份燒好的紅燒排骨。

老頭兒領著兩個年輕人，從馬路對面的車站上了公交車，公交車開了四站，老頭兒把他們領了下來。老三和小貝一抬頭，就看到車站旁邊是一個大菜市場。菜市場門前車來人往，一側停著一排電動自行車，另一側停著腳踏自行車，都被擺放得整整齊齊。老頭兒說，得去補充一點兒新鮮菜。就領著老三和小貝兩人走到菜市場里面去，買了一些牛肉、羊肉、鵝蛋、蓮藕、山藥和一些帶葉的青菜。裝了兩個大方便袋，由老三和小貝一人拎一袋。豬肉、豆腐、雞蛋、紅薯粉條家里都有，就先不買了。從菜市場里出來，往東連轉過兩條街，穿過一條窄一點的巷子，就進到一個生活小區(qū)。小區(qū)不大，立柜樣的房子有八棟。都不算高，每一棟都是六層的平板樓?？课鏖T最外面一棟的一面墻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爬山虎，整面墻看上去都是綠的，老遠看去竟然很好看。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蓋的第一批職工安置房。原來當過宿舍，后來又賣給了個人，如今這里住的都是建筑工程公司退下來的老職工和職工家屬。大多數(shù)都是上了歲數(shù)的人。老頭兒一路走著一路向這兩個年輕人介紹著他的生活。

老頭兒年輕的時候下鄉(xiāng)當過知青。他回到城里后，又通過自學考上了高級工程師，分配到建筑工程公司工作，一干就是三十多年，直到退休。老伴是小學語文老師，三年前病逝了。家里現(xiàn)在是他一個人住，兩個兒子在國外都有他們自己的事業(yè)。大兒子是橋梁設計專家，在德國某建筑設計院供職。小兒子大學學的是對外貿易，現(xiàn)在和人合伙在國外搞了一家外貿公司，五年前和一個香港的女孩結了婚，孩子有三歲了，這個小兒媳婦他只在視頻當中見過。兩個兒子都有自己的家庭，都有七八年沒有回家了。

從小區(qū)大門往里走，順著數(shù)到第五棟。老頭兒說，到了。從一樓的大門進去，單元樓大門有三級臺階，上面沒有貼瓷磚，三級臺階都是黑乎乎的水泥。樓房的單元門、走廊做得有些粗糙，可見四十年前在蓋樓的時候有些趕工期，有些細節(jié)都忽略了。老頭兒住二單元三樓301號。老樓沒有安電梯，老人只能一級臺階一級臺階地爬著上樓梯。樓梯臺階上也沒有貼瓷磚，水泥表面不少地方起著皴，臺階上一些地方還有凹下去的坑兒。樓梯兩旁的墻面上，白色的石灰墻面已經斑駁，有些地方的墻皮都脫落了下來，向外裸露出墻體里面的黑印子，像是墻上畫出的地圖。樓梯的角落處有住戶把家里的舊沙發(fā)椅、破舊的花盆，還有一些瓶瓶罐罐扔在墻角，沙發(fā)椅上一床舊棉被卷成一卷扔在那里。樓梯過道安著震蕩聲控燈，朝地上一跺足，燈自己就亮了，燈泡里向外散發(fā)出昏黃的光，如同一群黑色的小蟲子聚在一朵花蕊上。一分鐘后，燈泡才慢慢地熄滅，像是被這一群蟲子搗亂弄滅的一樣。

說是三樓，并不高。這種老式樓房樓層很矮。老頭兒掏出鑰匙開了家里的大門，屋子里一股陳年的霉味撲鼻而來。映入兩個年輕人眼簾的是老式雙人沙發(fā)和發(fā)黃的茶幾，圓桌是八十年代的舊物件，黃顏色涂有亮漆的那種，圓桌的一條腿上有一些黃油漆斑駁了。榫卯和拐角處積著黑黑的灰塵。廚房的門敞開著，從門口向里看去，第一眼就看到一只大鐵鍋坐在一架全身黑漆漆的舊煤氣灶上面。煤氣灶下面接出一根鮮紅的皮管子，管子的另一端接在一個煤氣罐上。案板上擱著一把舊菜刀，看樣子是一件有些年頭的舊物件。洗手間的門敞開著，電熱水器的花灑在漏水，小水流從花灑上落下來，順著白色瓷磚墻壁向下流，在墻面上留下一個深褐色的小泥溝。臥室一共有兩間。北面一間是老頭兒的臥房，南面一間是家庭客房，專供來家里的客人居住。家里很久沒有客人來，它就一直鎖著。北邊的房間里陳設也很簡單，一張舊席夢思床，兩張衣柜，一張高一些，衣柜的一側是一張發(fā)黃的掛歷，上面印著一九九七年一月到十二月的日歷，被四顆圖釘固定了四個角，圖釘釘帽上生著黃銹。另一張矮一些，矮的這一張顯得更新一點，但都是二十多年前的物件。墻上掛著一張用相框框起來的全家福。墻上的釘子上掛著一頂老頭兒的帽子。桌臺上擱著老頭兒的假牙盒，一只西方人常用的煙斗，一部老式電話機應該許久都沒有用了，上面積滿了灰塵。電話機旁邊還有一臺收音機。收音機旁邊是一臺老款式的三羊牌收錄機，可以上兩盤磁帶的那種，但早已不用了，上面也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塵。老頭兒讓老三和小貝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老頭兒給他們一人拿了一瓶可口可樂，冰鎮(zhèn)的可口可樂一遇上室溫，瓶身上頓時流出一身汗。老頭兒又端出香蕉果盤來，給兩人一人撕下一根大香蕉。

老頭兒在廚房里鼓搗得很歡實，一會兒洗菜，把自來水龍頭開得嘩啦嘩啦響，一會兒又是切青菜，切肉片。胡蘿卜、土豆都斜切成菱形，再直切，剁剁剁，三下五除二切成絲。生姜切成姜絲，蒜瓣搗成蒜泥。一氣呵成。熟能生巧在這里被演繹到了極致。

不一會兒工夫，老頭兒滿面春風地端出一盆紅燒排骨。褐色的排骨聚攏在盆里，給人一種堆積如山的粗獷感，排骨上撒著蔥花提香，這一盆排骨少說也有四斤吧！量大，有北方菜的氣派。放下冒著熱氣的排骨，老頭兒又端出一盆老雞燉豬肚，是高壓鍋壓出來的，湯濃肉爛，是按老人們喜愛的那種吃法做的。接下來是西紅柿燉牛腩、山東大蔥爆炒羊肉，另外又上了一盆青菜豆腐肉片湯。三個人圍坐過來，把一張圓桌圍在他們中間。三個男人，沒有女的，有的是酒和男人之間可以放開說的話。家里門窗都關著，不怕鄰居聽到。鄰居聽到了又怎么樣？誰家里不來幾個客人？誰家里不接待朋友？啤酒冰箱里有，白酒家里也有。老頭兒問兩位是來啤的還是白的？老三說，啤的那是老娘們兒用來漱口的。來白的。小貝也在一旁附和著，當然是來白的。老頭兒心想，好小子，有豪氣，痛快！看來我沒有看錯人。

老頭兒原來也是個愛酒的人，別的不說，從家里收藏的酒來看，就是一個懂酒會酒的酒中豪杰。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酒如人生。酒中有人生。老頭兒打開貯藏室的門，把貯藏室里面的一只老式立柜打開。好家伙！盒裝的、瓶裝的白酒足有幾十瓶。有汾酒、仰韶酒、劍南春、白云邊枝江大曲，還有郎酒、紅星二鍋頭。老頭兒頗為得意地說，兩位任意選，盡量放開了喝。老三選了一瓶紅星二鍋頭，小貝則拎起一瓶白云邊枝江大曲。老頭兒說他最愛劍南春，就帶頭拆了一瓶劍南春。

一兩的景德鎮(zhèn)白陶瓷杯作為酒杯，老頭兒將三個酒杯一一滿上。不等兩個青年說話，老頭兒先站起來，二話不說干了三杯。老頭兒向兩個青年一亮酒杯的杯底，三杯為敬，這是主人待客的真摯誠意。老三見老人誠摯至此，哪有遲疑，連忙站起身端起酒杯，一口氣干了三杯。小貝也不落下風，三杯白云邊下肚，見有些分量，同時感嘆老人的熱情好客，在心里說了一聲：“痛快！”老頭兒見兩位青年都很豪爽，心里很高興，起身給他們布菜。兩人見老頭兒年紀這么大了，對他們這樣熱情，心里也是說不出的高興。他們都說，自己來，自己來。他們也就不再拘束，從紅燒排骨起，一路大快朵頤。畢竟是年輕，牙好，胃口十分不錯，那糖醋排骨哪像是排骨？外酥里嫩，夾在筷子上，手指一哆嗦，骨肉可以分開，肥瘦適中，甜而不膩。吃得老三和小貝兩人額頭直冒汗，不住聲地夸贊做得好。他們真沒有想到老人竟然有這么好的廚藝。老頭兒見兩位都吃出了汗，就去把家里的空調調低了兩度。老頭兒見兩個年輕人吃得這樣開心，他自己也非常開心。年輕人夸他廚藝好時，老頭兒說，這也沒有什么，只不過經常一個人做飯，做得多了，熟能生巧罷了。生活啊，還是要有個伴侶比較好，要不然所有的家務都得你一個人干。老頭兒說自從老伴走后整個屋子就顯得空蕩蕩的。今天有你們兩位到來，在我家里吃飯，我非常高興。老頭兒又把他自己面前的酒杯滿上。讓老三和小貝也把酒杯滿上。老頭兒端起酒杯來和兩個年輕人一一碰了杯，三個人又各自干了一杯。老三見老頭兒這樣好客，也不多說，端起酒杯站起來回敬老頭兒一杯，小貝也起身回敬老頭兒一杯。說著話，吃著老頭兒做的拿手好菜，三個人都有了些灑脫。都渴望說一些話。老頭兒說，我今天走好運，遇上了你們兩位，算是遇上了痛快人了。看你們兩位也是性情中人，不瞞你們說，我這一生，活了七十五年，也算是坎坷一生。早年家庭貧困，經常連飯都吃不上，我用心讀書，可是在我年輕的時候又作為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在鄉(xiāng)下待了五年。返城后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幸好工作還算穩(wěn)定，把兩個兒子撫養(yǎng)大，我也退休了，退休金還算可以，現(xiàn)在是吃喝不愁了。我這一生在男女感情上，也算是豐富的，如今回想起來也不算虛度青春。年輕的時候吃過好吃的穿過時髦的，也玩過，現(xiàn)在想起來也有很多美好的回憶。我雖然比不上那些花花公子，但女人緣也還不錯。我先后和四個女人有過關系，她們給我的人生留下了很深的印記。如今回想起來，這些經歷很多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我經常這樣想，如果當初我和她們沒有相遇，人生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景象呢？我和她們的認識有的純粹是為了性，有的剛開始不是為了性，后來反而發(fā)生了這種關系，但也覺得這是美好的。對于女人，我一生中接觸了許多，你們還年輕，世界上的女人如同樹上的樹葉一樣，沒有兩個女人是完全相同的，男人容易把女人看成一類人，實際上這不正確，女人與女人之間的差距也是非常大的。不要從這個女人那里碰到了釘子就認為會得到別的女人的拒絕，不要這樣想。年輕人要大膽去追求自己心愛的女人，給她生活上的幸福和情感上的滿足，讓她成為一個幸福的女人，這是男人一生都要著意去做的事。你要多給你愛的女人寫情書，多向她講動聽的令她有點害羞但又臉紅心跳心花怒放的情話，讓她對你產生信賴，產生依靠。你要多去了解她的生活，和她保持長久的聯(lián)系，主動走進她的內心，用你的語言去撫慰她，和她分享她生活中的快樂和憂愁。她如果不拒絕把她生活中的細小點滴告訴你，你就給她一個肩膀讓她有依靠。在你們有過最親密的接觸之后，她會更加愛你，愿意一直這樣黏著你，甚至一生一世也不愿意分開。你一定要以同樣的愛去回報她的真心真意，千萬千萬不要做一個負心人，這是美好戀情的大敵。要對一個你愛的同時她也愛你的女人付出你的全部真情。這樣做你可以體驗到愛一個人最深層次的樂趣。

如果她不愿意接受你，該怎么辦？小貝打斷老頭兒的講述。

老頭重新拿起筷子夾起一塊排骨放進嘴里，吃過一口菜后，笑了笑說，不會的。一般情況下，你真心愛一個人，就要為她付出，你的真誠會感動她的，你為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你為她做她非常想你為她做的事，而且樂此不疲，同時你又有紳士風度，你就可以吸引你心愛的人向你這邊靠過來，你的真心可以感動上天，她就被你的真誠打動了，然后答應和你在一起。你就和她在一起，不要另結新歡，傷了你心愛人的心，那是戀愛、婚姻、家庭的大忌。千萬不可以這樣。

眼看桌上的菜開始涼了，酒杯都空著，靜靜地待在桌面上，這樣豈是待客之道？老頭兒有些過意不去。這光顧說話了，有好一會兒沒有干杯了。老頭兒停住說話，上來給老三和小貝倒酒，老三也給老頭兒把酒倒?jié)M，三個人互相敬了一杯，吃菜，又都喝了一次湯。

老三和小貝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老三感到今天真的是太有收獲了。小貝用眼神告訴老三，他也是。這突如其來的人生經歷，給老三和小貝二人打開了一扇巨大的充滿神奇的窗口，讓他們兩人喜不自禁，有些躍躍欲試。老頭兒看出了兩個青年的心理。飯后，老頭兒突然問老三是不是處男。老三害羞起來，臉都紅了，回答說是。問到小貝時，小貝對老頭兒家客廳天花板上的一盞吊燈產生了興趣，他正在仰頭欣賞天花板上的吊燈。老頭兒問他是不是處男時，小貝沒有聽清，以為老頭兒是在問他的老家是哪里的。小貝不假思索地說，不，我是河南的。引得另外兩個人都大笑起來，小貝也跟著笑了起來。

酒足飯飽。老頭兒給兩人一人泡了一杯西湖龍井，又說了一會兒男女之事上的細節(jié)和注意事項。又給兩個年輕人續(xù)了一回茶，散了一回煙。三個人這么聊著，不知不覺外面天色暗了下來，小區(qū)外面的路燈都開了梨花，老頭兒聊到高興處手舞足蹈起來，如同半大孩子，兩個年輕人也是腦洞大開，聽得雙眼都明亮明亮的，如同天上的星星?？粗巴獾穆窡?，發(fā)覺時光真是不等人。兩個年輕人起身告辭，竟然有些依依不舍。老頭兒把他們送到樓下，老三讓老頭兒留步，他們知道怎么坐車。小貝也說他們知道怎么出去。老頭兒不舍得這兩個又年輕又單純的年輕人離去，堅決送他們到小區(qū)大門口。小區(qū)大門外馬路旁就有5路公交車，兩個青年可以乘這5路公交車一路平安地回到工地。走出小區(qū)的大門，老頭兒問老三和小貝，你們覺得我今天說的話怎么樣？老三說，您說得非常好，簡直像大學教授一樣有文化，有口才。我從小到大還沒有聽到過這么好的經驗。小貝說，您的口才比我們村支書還好。老三低了一下頭說，我今天上午不該對您沒有禮貌，不該對您這樣，我們這樣粗魯?shù)貙δ€請我們吃飯，我心里很過意不去。說到后面半句，老三的喉嚨有些哽咽了。小貝也說，是我們鄉(xiāng)下人不懂禮貌，上午的事多有得罪，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您別往心里去。老頭兒哈哈大笑起來，說，沒有往心里去。這叫有緣人千里來相會，不打不相識。要是沒有上午的相遇我這個老頭子哪有這半日的熱鬧時光？老頭兒輕拍了一下小貝的肩膀，很開心的樣子。你剛才叫我什么來著？把我認作泰山了？這非常好！我現(xiàn)在就是你的泰山。小貝還有些不明白泰山是指什么。老三碰了他一下說，泰山就是岳父，是老丈人的意思。小貝有些窘迫，三個人都笑了起來。這時候5路公交車靠站。老頭兒跟他們一一握了手，目送著老三和小貝上了公交車。

公交車開動的那一刻，老頭兒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踮起腳透過公交車上的玻璃窗戶又向老三的后背望了一回。這一眼看下來就讓他流下了兩行淚。這一眼劃破了時空，讓他回到了五十多年前。那時候的他是多么年輕啊。那時候他還不是老吳，生活給他的身份定義是小吳。他的那只上面印著“為人民服務”的黃色軍挎包里除了有一本叫《道德經》的書的作者叫老子之外，他的全身上下，從里到外，從感性到理性，再也找不到一個與“老”有關的物件和思想。那時的他眼里有的是美麗的祖國，欣欣向榮的春天，風中的紅旗，鮮紅的語錄。這樣的年齡又遇到了這樣的春天，他那一顆年輕的心啊，裝滿著激情。夜里把身上穿的衣服脫下來，掛在床頭，床頭上頓時就是一派勃勃生機。他感到自己如同一棵幼苗把自己插進了肥沃的廣闊的農村天地，那里給他們提供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充滿理想的激情的世界。也就是這樣的春天，他迎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段戀情。她美麗，善良。她父親是大隊的大隊長，她在棉花收購站門口報告當天的棉花收購數(shù)量時，看到了他，和他認識了。那一刻似乎是上天有意安排的一樣，如同兩根帶電的線頭碰到一起，頓時激起了火花，彼此又很驚異這火花的出現(xiàn)，一時間兩個人都有些手足無措，心慌意亂。在他內心的十字路口上，一邊路口寫著“危險，請勿靠近”，另一邊開來了一輛載滿新鮮蜂蜜的客貨兩用車，司機是他們的熟人，正在車上不停地向他們招手。內心中的一團烈火一天到晚燒得他快失去了理智，只好跟著客貨兩用車的司機走，去品嘗蜂蜜的甘甜和春天的浪漫氣息。他們迫不及待地在一起了，山盟海誓，形影不離，那是一段什么樣的時光?。『喼笔堑暨M了童話中純美的世界，不是人世間所能有的一樣。一天晚上，他們在杏樹下約會。他說，梅，我們一生一世永不分開！我愛你，永遠只愛你一個人。她淺淺地笑著，靜靜地聽他說話，說著各種各樣的胡話。什么樣的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她都愛聽。這一天，似乎有一點小變化。她望著他靜靜地笑了一會兒以后，突然驚慌地藏進他的懷里。像害怕什么似的緊緊地把他抱住，情緒激動得淚流滿面。他撫慰她，安慰著她的恐懼、激動和緊張。她的情緒略微平息了一點兒，把嘴湊到他的耳邊小聲說，我愛你。他和我一樣愛你。他訝異地問她，他是誰？她這才一字一句地告訴他，她已經有了他們的愛情結晶。她有了他的孩子。他既驚訝又驚喜，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一直這么抱著，把頭頂上的月亮都羞得躲去了半邊臉。

回城的列車還剩兩分鐘就開車了。他和梅擁抱了又擁抱，從進站口到月臺，這不遠的距離，他們一共擁抱了十九次。后來他從對往事的回憶中數(shù)出了這個數(shù)字，而且清楚地再現(xiàn)了每一次擁抱時自己對她身體的感受和她情緒激動時的樣子。他上火車了。她被無情地擋在了車窗外。一個人流落在秋風中，形同一只受傷的孤雁。他和她約定好了，他回城之后同父母商量后，就接她進城舉行婚禮，讓她在家里等他的消息。約定好十五天后給她來信?？墒鞘屡c愿違，他回城的第二天，在鋼鐵廠上班的父親在鍋爐事故中突然去世了。母親悲痛過度一連三個月抱病在床神志不清。他再也沒有心思給自己心中的梅寫信了。一年后，他按照母親的意愿娶了母親在城里認識的熟人的女兒為妻。從此再也沒有聽到有關梅的任何消息。一轉眼，五十幾年過去了，人事皆非。這么多年來，他每每回首往事時，眼前總能見到一位流落在秋風緊裹的鄉(xiāng)村火車站月臺旁邊的梅。經歷了這么多年的時光，她是否還健在？如今鄉(xiāng)村的勞動力大量涌進城市，如同當年的知青懷著美好的夢想扎根農村廣闊天地一樣。這一個進城務工的龐大群體一年四季總是把城市的火車站、汽車站、公園和超市填充得滿滿當當?shù)?。這些陌生的面孔當中會不會有梅和自己的親骨肉呢？他無從知曉。

當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站到他的眼前，阻擋住他的去路，他打量了這個青年的全身，年輕人側過身去點煙，他又觀察了他的肩膀和后背。這后背，這肩膀，有著一個人的影子。這是歲月根本磨不掉的影子?。∵@個青年就是老三。一個和自己素不相識的年輕人。他會是誰呢？是梅和自己的兒子嗎？不會！年齡對不上。他會不會是梅的孩子生下的第三代人呢？年齡上是可以對得上的，但地域上相差太遠。自己是在安徽農村插隊，老三是來自河南，他滿口的河南鄉(xiāng)下口音。這又怎么可能呢？

老頭兒一個人立在夜風中的公交車站臺旁邊，竟然淚流滿面。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小伙子走過來問，爺爺，您是身體不好嗎？要不要我送您回家去？老頭兒回過神來朝小伙子擺了擺手，說不用，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他朝好心的小伙子笑了笑。小伙子見老人神志清醒，這才放心地走了。老頭兒踏著路燈光走了回來。屋子里黑咕隆咚的，燈一開，又顯得一片慘白寂寞，房間里空蕩蕩的。老頭兒想，老三和小貝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回到工地，在床上睡覺了。想起這兩個青年中午在飯桌吃飯時的樣子，老頭兒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回。電熱水器打開，水燒熱了，沖了澡，坐在沙發(fā)上略微休息一會兒，睡意就襲來，他就到床上休息了。

天亮起來收拾房間時，客廳里還有昨天兩個青年留下的香蕉皮、煙頭和喝干了的可口可樂塑料瓶。老頭兒自言自語，年輕就是好。

過了兩天，中午老頭兒從公園里遛彎回來，剛走到單元樓的樓梯門口就嗅到一股刺鼻的氣味兒。老頭兒想，是哪一家又在屋里搞裝修了？怎么提前沒有一點察覺？多年的建筑高級工程師，可能會聞錯醬油和陳醋的味道，但絕對不會聞錯房屋裝修涂料的氣味兒。只要是室內裝修涂料，即便是燒成灰，他也一樣聞得出來。什么是專業(yè)自信？這就是專業(yè)自信。高手們早就把功夫藏到鼻子和皮膚的感覺上了。從樓梯下往上走了幾步臺階，到了樓梯的二層和三層交界的地方，老頭兒眼前豁然一亮，樓梯旁邊的墻壁被人粉刷過，用的是上海產的精工涂料。看這墻上的涂料還沒有干，墻邊半尺寬的水泥臺階上還留有少許白色涂料滴濺的痕跡。四米高的樓梯間白墻粉刷得又平整又勻稱，沒有留下一點掛花、露白，而且地上滴灑的殘料能保持這么少，可見剛才粉刷墻壁的只有一個人在作業(yè)，這個粉刷工人是一個高手，一般人是很難獨立做到的。再往上走幾步，一拐彎就上了三樓，這時老頭兒聽到了粉刷墻壁特有的嚓嚓聲。從背影看去，老頭兒認出了粉墻的人是老三。老頭兒驚得說不出話來。老三見老頭兒回來，笑著對老頭兒說，我見這里太舊了，正好我那兒有兩桶涂料，閑放著也是放著，就帶過來了，在您家用了算了。

老頭兒把家門打開，把老三迎進屋。給老三倒了茶，又去洗水果。走廊上涂料味兒真重，老頭兒去把門關了起來，關門時見到門外還擱著一桶沒有拆封的涂料。老頭兒有些責怪老三太破費了。反正這么老的屋了，住了都有大半輩子，破舊是難免的，裝修個什么勁兒呢？老三說，可不能這么將就，居住環(huán)境這個事必須重視起來，我們鄉(xiāng)下人都開始注重住房品質了，你們城里人還能這么將就下去？這也太說不過去吧。老頭兒感覺到自己還真被這個鄉(xiāng)下來的青年給問住了。在心里默默地稱贊年輕人的思想活躍，粉墻的手藝高超。自己的兩個兒子要是有一個有老三這么貼心，他的內心也有安慰了。老頭兒說，你們鄉(xiāng)下現(xiàn)在都住樓房了嗎？老三說，我們村子現(xiàn)在大部分是自建樓房，又寬敞又明亮。說著顯示出鄉(xiāng)下人的得意來。老頭兒說，你來城市也有好幾年了，現(xiàn)在想在城市里也買一套房吧？老三說，這個哪敢想啊，城市的房價這么高，還是等我下一輩子吧！老頭兒說，這兩桶涂料花了不少錢吧？老三搖了搖頭，笑時露出兩排密實、緊致的牙齒。老三說，沒有花錢，也不是偷來的。是上次去上林苑給一戶人家做精裝修，裝修的那戶人家非常講究，一定要自己買料，擔心裝修工人自帶涂料會在涂料里面添加另外的廢料，時間長了影響裝修效果。他就自己從網(wǎng)上訂了上好的涂料，讓我們裝修工人只管足工足料地裝修，把活兒做足，涂料不夠他可以再去買。誰知涂料一次就買多了。房子裝修完了，涂料、水泥、沙子都還剩下不少。房主人說，這些東西現(xiàn)在也退不回去，就當作裝修費便宜賣給你們六個裝修工人算了。反正房子也裝修好了，活兒做得不賴，這也算是對你們裝修工人的一種感激吧。我們就把這些涂料、水泥、沙子給帶了回來，基本上沒有花幾個錢，就賺了一批料。老三說，他分到了四桶涂料，一直擱在工地的工棚里，工棚里夏熱冬冷，不便于涂料的保存，再說放在屋里又礙事，倒不如提出來用了安全一些。

老頭兒把廚房的東西都移開，讓老三粉刷了廚房的墻壁。廚房粉刷過后，又粉刷客廳。第二天將兩個臥室也一一仔細裝修了一遍。第三天是衛(wèi)生間、陽臺和儲物間。老頭兒對面前的這個小伙子的麻利勁兒和粉刷技術的精湛稱贊不已。老頭兒去菜市場買了些羊肉回來，想給老三做個手把羊肉?；貋頃r發(fā)現(xiàn)家里的電熱水器也被老三重新卸下來，修好了花灑，清洗過重新給安裝好了。再打開時，一點水也不向外亂噴。花灑噴出來的水又細又密，又勻稱。老頭兒感嘆道，連電熱水器你也會修呢？老三笑了笑沒有說話。

四桶涂料用盡了，還有些不夠。老頭兒又托熟人買回來了三桶同樣牌子的涂料，讓老三的巧手給自己的“茅屋”重新打扮了一遍。如今美得像個新娘似的。老三說，哪里像新娘？老頭兒說，新娘脫了衣服可不是像這房間的墻壁一樣美好動人？這話引發(fā)了老三大腦里無限的遐想。老頭兒給老三工錢，老三說不要工錢。老頭兒說工錢不要料錢總得要吧！老三說什么也不肯收下料錢。他一笑起來露出潔白如貝的牙齒，小伙子的確長得好看。

立冬后，老頭兒的后背開始發(fā)癢，以前每到這個季節(jié)老頭兒都會到外面的澡堂子里去泡個澡。老伴在的時候，老伴陪他到公共澡堂的外頭，一直在外頭等他泡完澡出來，接他一路回去。老年人不怕冷，只怕摔。公共澡堂平時人又多，人來人往的，光潔的瓷磚地面如同少女皮膚一樣細膩潤滑，經過水一浸，老年人光腳踏上去安全就難有保障。澡堂明文規(guī)定，年滿六十五周歲的老人得有家人陪護才可以進澡堂泡澡。前幾年老伴兒總是拜托他們家侄兒陪老頭兒一起去澡堂泡澡。今年老頭兒突然有一個新的想法，他想讓老三陪他去澡堂泡一次澡。就是不知道老三他有沒有時間，愿不愿意去。晌午時分，老頭兒撥通了老三的手機，向老三說明了他的想法。老三傍晚就趕過來了，把換洗衣服、毛巾、香皂、洗發(fā)水都帶來了，裝在一個背包里。

老少兩人乘了一趟公交車，公交車不開小差地開了八站地。從車上下來，一抬頭就看見馬路對面有一個大澡堂，大門口站著兩個男服務生。還沒有走進大門就感覺到澡堂里的熱氣正向外涌出來，帶出來一種貼心貼肺的溫暖。

一走進澡堂子，老三出于責任就形影不離地跟在老頭兒的身邊。老頭兒走他就走，老頭兒停下來，站住了，老三也站住。到有坎的地面老三先過去，把一只手臂伸給老頭兒?？蠢项^兒顫巍巍地想跨，又有些吃不準，在猶豫之際，老三就過去一把攜住老頭兒的一邊肩膀，將老頭兒護過來。老頭兒感到一個壯小伙子天神一般地護在自己的身邊，膽子一下子壯了。心里說，這還有什么不敢跨過去的？兩人各領了一個塑料牌子，按照牌子找到了兩個相鄰的儲物柜子，兩人把外衣、鞋子都存進柜子。進入淋浴間，將身體從頭到腳沖洗一遍，然后就走向泡澡池子。池子不算太大，二三十個人泡是容得下的。水面上正向上騰起熱氣，熱氣升騰起來在池子上方的屋頂上凝結成了小水珠，一會兒從潔白的天花板上自然滴落下來，掉進池岸或者池水里，發(fā)出“吧嗒”或“叮咚”的響聲。

兩個人的皮膚一經水洗，人的情緒一下子就高漲起來，心情這一刻比任何時候都好。老頭兒發(fā)現(xiàn)老三自從脫光了衣服以后，雖然站在他身邊，但總是有意無意地用手上的毛巾護住自己的下體，有些生怕被人看見一樣。老頭兒對老三說，男賓澡堂里都是男人，人在這種場合達到了真正的平等，不論你有錢還是沒錢，不論你是當官的，還是平民百姓，脫光了衣服人人都一樣。一人一桿槍，不會有多，也不會有少，這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三抿著嘴笑了。這時候老三突然想起了一個從工友們那里聽來的笑話。說的是，樹林里有一個露天浴場。一只老猴子帶著一只小猴子在樹上翻跟斗，小猴子翻了幾個跟斗就不想再翻了，目不轉睛地盯著露天浴場水池中洗浴的一群光著身體的男人，大笑不止。老猴子一巴掌把小猴子從樹上打落下來，問它為什么傻笑成這樣？小猴子忍住笑說，都說人類進化得比我們猴子要先進，我看也不怎么樣。你看人類一個一個的身上的毛都沒有了，連尾巴都變短了，尾巴變短就變短吧，它還長在了前面。

池子里已經有七八個人在水里泡著，一邊泡澡一邊聊著天。今天不是周末，澡堂子里的人并不多。

下泡澡池的時候，老三扶住老頭兒的一只手臂。老頭兒用一只腳先在水里探了一下，水溫正好，不涼也不太熱，是非常適合泡澡的水溫。老頭兒高興起來，有些忘乎所以，還以為自己是四十年前的那個鐵疙瘩呢，他把右腳向池子里一跨，誰知步子跨得太大左腳小小地滑了一下，腰部使不上勁，整個身體向后一仰。老三立刻扔掉手上的毛巾，用自己的身體頂過去，把老頭兒快要仰倒的身體硬是扛住了。

兩個人站著說話，身上的水已經干到了腳指甲縫里，身體的熱量在流失。兩個人往衣帽間走，去取他們各自的衣服。一老一少兩具男性的身體，一個衰老瘦弱。一個年輕健壯，老遠看上去非常惹眼。

老頭兒一邊走一邊說，老三，你該去找個媳婦了。老話說得好，男兒無妻猶如屋無梁，經不起外面的風吹雨打。你大膽去找個你愛的姑娘和她結婚，這是你成長的需要，也是你的責任。叔支持你！

元旦節(jié)的前一天，老三去看望老頭兒。老頭兒見老三來了非常高興，給老三做了一桌子菜，飯桌上老頭兒問小貝怎么沒有同來？老頭兒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小貝了。老三說，小貝回家相親去了。上個月就回去了。家里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女朋友。老三的話音剛落，他的手機就響了。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老三把微信點開，視頻上就出現(xiàn)了小貝行走在縣城大街上的畫面。一個月沒有見，小貝整個人顯得比以前精神多了。他身邊伴著一個女孩。女孩說不上很漂亮，鴨蛋臉，蒜頭鼻，看上去很招人喜歡。

春節(jié)期間，老頭兒接到老三從老家給他打來的電話。老三在電話里欣喜地告訴老頭兒，他交上女朋友了。是家里的一個親戚介紹的，女孩是鄰村的，女孩的父親是鄉(xiāng)村醫(yī)生。他和女孩從小就認識，還是老三小學時的同班同學呢。雙方的大人都同意，他對女孩也很滿意，準備正月初六訂婚。老頭兒在電話里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真為老三高興。老頭兒問老三，女孩愛你嗎？老三說，她沒有明確說，但我感覺到她很愿意和我在一起結婚，生子，過一輩子。老頭兒說，那就好，恭喜你。掛完電話，老三給老頭兒發(fā)了一張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銀盤大臉，微胖，蒜頭鼻，有兩片豐厚飽滿的嘴唇，一眼看上去就挺有喜感，是一個很好的當家過日子的人。老頭兒這一下放心了。

四月份的一天，老頭兒正在超市里購物，手機突然響了，是老三打來的。電話里老三說請叔幫個忙。老頭兒問他有什么事？老三忽然吞吞吐吐起來。老頭兒心里有些納悶，這不像是老三的習慣。老頭兒想老三肯定有什么難言之隱。老頭兒問老三到底有什么事？老三這才告訴老頭兒，他女朋友梅子跟他一起來城里了?，F(xiàn)在在一家電子廠里上班。老頭兒明白過來了，他一拍腦袋說，這個沒有問題，你給我兩天時間準備，周末你們一起過來。

當天下午，老頭兒就把家里積攢的沒有多大用處的瓶瓶罐罐都扔掉。客廳、廚房、臥室仔細整理了又整理，客廳墻上貼的福字揭下來，換上囍字。又去百貨商場買回來嶄新的床上用品，床單、被罩、枕頭都換了新的。另外，桌上還擺上了一對紅色蠟燭。傍晚時分，老三帶著女朋友梅子過來了。老頭兒第一次見到梅子。梅子有些羞澀，跟著老三叫了老頭兒叔。老頭兒從房間里拿出一只首飾盒。打開，盒里是一只銀手鐲。老頭兒讓老三把手鐲給梅子戴上。這手鐲戴在梅子的手上果然漂亮。老三說，太謝謝叔了。梅子也說謝謝叔。老頭兒為他們把臥室旁邊的客房打開，老三發(fā)現(xiàn)客房早已被老頭兒布置得如同新房一般。門、窗周圍還鑲上了一串五顏六色的氣球。窗簾、床上用品，梳妝臺都是新?lián)Q過的，向外散發(fā)著嶄新的氣息。

老三他們剛進客房，老頭兒又把他單獨一個人叫了出來。老頭兒悄悄地問老三，你帶安全套了嗎？老三說，第一次也要戴嗎？老頭兒說，當然。不戴安全套是可能出意外的。老頭兒就把一盒早就替他們準備好的避孕套塞進老三的手里，轉身說去菜市場轉一轉，還要去買些蔬菜，要好一陣子才可以回來。說完就拉著拉桿小拖車出門去了。

老頭兒買了一些吃用物品，菜蔬、水果之類裝滿一小車?；貋頃r，兩個人還在房間里，在那里說著話，不過兩人的聲音比較小。梅子說，如果你以后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也和她有這種事，你一定要記得戴上安全套，我不想讓你受到傷害。老頭兒只聽到這一句，別的話他在客廳里一句也沒有聽清。

老頭兒在廚房里上上下下忙活起來，那刀工，那廚藝，為年輕人做一頓豐盛的晚餐是再合適不過了。老三和梅子兩人從房間里出來，見客廳里一片漆黑，整個屋子的燈全關了，黑乎乎的一片。正在兩個年輕人納悶之際，老頭兒在黑暗處擦亮了打火機，一團藍瑩瑩的光亮閃動起來。借著這團光老頭兒把早已準備好的四支帶柄的紅蠟燭一一點著，整個客廳里一片紅亮。桌上擺了一桌子老頭兒下廚為兩人精心準備的豐盛的晚餐。老頭兒讓老三和梅子在上首坐了，他坐下首，為兩人倒上酒。老頭兒說，恭喜你們完成了人生中的一次盛典。我這里用一杯薄酒敬你們，祝你們生活幸福，永遠快樂。說完，老頭兒仰頭干了一杯。兩人也各干了一杯。老頭兒給梅子布菜，給老三布菜，一直忙碌著，始終樂呵呵的。這頓飯吃到午夜才散。老三說該回去了。老頭兒說天這么晚，路上也沒有公交車了，明天早上吃完他做的早餐再回去也不遲。老三和梅子便在客房里住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頭兒就起床為他們兩人做早餐?？粗鴥扇顺酝暝绮?，才送他們出了小區(qū)大門。

他們下次再來的時候，老頭兒接到老三的微信就提前為他們打開了門。老頭兒自己到外面去閑逛一會兒，很晚才回來?；貋砗笥纸o他們做晚飯，留兩人在客房里住下來，第二天再走。

一天下午，兩人在老頭兒家的客房約會完，收拾房間停當，正準備跟老頭兒告別。打開房門，見老頭兒一個人歪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臉色泛紅，打著響亮的呼嚕。老三上前叫他，叫不醒，推他推不醒，老頭兒已經沒有知覺了。呼嚕聲越來越響亮。還是梅子警覺，她很快察覺出老人的異樣。迅速察看了老人的五官，摸了老人的脈搏，脫下老人的鞋襪察看了老人的足底，左右腳的足底部有烏血塊聚集。從她父親那里學到的醫(yī)學常識告訴她，老頭兒中風了，得馬上送醫(yī)院搶救。梅子和老三商量，必須盡早把老頭兒送到醫(yī)院，晚了恐怕會有生命危險。老三站到門外手機信號好的地方去撥打了120急救電話。梅子畢竟是醫(yī)生家里長大的女孩，遇到這種情形，雖然緊急，但她一直很沉著，并不見她有絲毫慌亂。她即刻要尋找到一根像繡花針一樣尖尖的東西。一時間滿屋里找不到，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她突然發(fā)現(xiàn)老人臥室的立柜上面有四顆圖釘，她趕快把圖釘拔了一顆下來，點起上次沒有點完的那一段蠟燭，用火燒圖釘尖。消過毒后，用釘尖扎向老人左腳腳底下的涌泉穴，又扎向右腳腳底下的涌泉穴，把聚集在足底部的烏血放出來。在腳上的十根腳指頭上分別各扎一針，又將老人左手的五根手指頭打開，從大拇指起，每根手指頭的指尖處刺一個小孔，又在右手的每一根手指頭上刺出一個小孔，把里面的瘀血放出來。撫開老人的頭發(fā)在老人的百會穴上扎了一針。有血珠從老頭兒的指尖滲出來，一點滴、兩點滴、三點滴過后，梅子就用紙巾將這些血珠擦去，手指頭的創(chuàng)口也自己愈合了。

救護車趕到，老人被接到了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經過一番緊急施救，老頭兒終于脫離了生命危險。主治醫(yī)生是個兩鬢斑白的男人。他摘下口罩，問誰是病人家屬。老三和梅子迎上去，連忙說，我是病人家屬！醫(yī)生用贊許的目光打量著這兩個鄉(xiāng)下來的年輕人。說，給病人刺血是誰讓你們這么干的？問得兩個年輕人一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醫(yī)生笑了，對他們說，多虧你們使用了這種最古老的銀針刺血療法，封住了病人身體的一些穴位，降低了病人大腦血腫的產生，要不然，病人的狀況可就不妙了。老三上前抓住醫(yī)生的手問，病人現(xiàn)在脫離生命危險了嗎？醫(yī)生說，已經脫離了危險，很快就可以醒過來。當天夜里老頭兒就從醫(yī)院的病床上醒了過來。見老三和梅子一直陪護在自己身邊，又聽了醫(yī)生的講述，老頭兒感動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指著老三和梅子對醫(yī)生和護士說，這就是我的兒子和兒媳婦。

第二天中午，老頭兒可以下地行走，身體沒有什么大礙，醫(yī)院里的生理鹽水味兒太重，老頭兒恐懼那種氣味兒，住不習慣，堅決要回家。老三和梅子陪著老人出了院。老三問老頭兒要不要給他遠在國外的兒子打電話？老頭兒說，不用打了，反正已經沒有什么大礙，省得讓他們擔心。老三和梅子又在老頭兒的家里照顧了老頭兒三天，見老頭兒生活可以正常自理才放下心來，各人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了。

他們再一次到老頭兒家里來約會時，被老頭兒擋在了門外。老頭兒說，今天我要帶你們去一個地方。兩人詫異地看著老頭兒。老頭兒在前面引路，兩個年輕人跟在老頭兒的身后。走出小區(qū)大門口，老頭兒招來一輛出租車。三個人上了出租車。出租車在小區(qū)大門前停下來。老頭兒起身下車，兩人也跟著下了車。這是一座剛剛建起來的小區(qū)，還有一部分樓盤沒有售賣出去。乘電梯上到八層。老頭兒拿出鑰匙串，數(shù)出當中的一把鑰匙開了門。大廳里已經裝修完畢，向外泛著一股濃濃的涂料味兒。三室兩廳，各個房間都看過了。老頭兒問老三和梅子，你們覺得這房子怎么樣？老三和梅子不明白就里，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老頭兒說，這房子從現(xiàn)在起就是你們的。你們這樣恩愛，結婚要買新房，我買下了這套房子，送給你們。添一些家具就齊全了。老三說，這怎么可以呢？老頭兒說，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婚期定在臘月初六。老三和梅子著手裝修他們的婚房。老頭兒偶爾過來指點一下年輕人，其他大部分時間待在一旁抽煙，不大說話，讓年輕人按照他們自己的想法去做。他不去干涉。

一天夜晚老三發(fā)來微信，高興地告訴老頭兒他快要當爸爸了。老頭兒說那當然是好事，周末和梅子一起來，到我家里來大家慶祝一下。周末老頭兒又買了好多好菜下廚忙活大半天，另外叫了幾個街坊過來，一起慶祝梅子有喜了。

十個月后，梅子在醫(yī)院里產下了一個男孩，母子平安。老頭兒高興得手舞足蹈，像是他得了兒子一樣。老頭兒對老三說，這孩子可是我的孫子啊。老三說，當然是您的孫子了。

孩子的周歲上，老頭兒買了撥浪鼓和玩具吉他來給孩子。抱起這個胖小子，老頭兒喜得合不攏嘴。老頭兒對孩子說，叫爺爺，叫爺爺。老三教孩子說，叫爺爺。梅子也在一旁教孩子，叫爺爺。孩子沒有叫爺爺，伸手去抓老頭兒花白的胡須，將尿尿在了老頭兒的懷里。老頭兒望著孩子的小牛牛，想到了那個蓬勃的、欣欣向榮的春天，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責任編輯：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