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與 裁縫店

在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里，我找到了那家傳說中的裁縫店。

暖黃色的燈光從虛掩的門縫中散射出來，看來還沒打烊。我推開門，看見店面那頭的桌子后面歪歪地坐著一個男人。他大概就是人們口耳相傳的那位裁縫。

“我需要一件禮服。”我說。

他抬頭掃了我一眼，似乎剛察覺到我的存在。

“我需要一件禮服?！蔽疑晕⑻岣吡艘袅垦a充，“我要去國王的宴會。”

他站起身，饒有興趣地向我走來，一邊打量著我一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似乎在判斷一路上風餐露宿以至于此刻近乎衣衫襤褸的我是不是位落魄的王公貴族。最終，他像宣告審判一樣下定結(jié)論：“你是詩人。”

我深深吸了口氣，從鼻腔里擠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嗯”，算是默認。國王要召開“詩宴”，全國的詩人都有資格參加，這個消息早已傳遍了這個本就不大的小國家，相信這幾日和我一樣懷揣著希望奔赴國都的人一定不在少數(shù)。畢竟只有在這場宴會上，我們才有希望能夠遇見上層人物或是那些大出版商。這對想要把自己嘔心瀝血之作傳向世界的詩人們來說是個多么寶貴的機會呀！

他問我想要一件什么樣的禮服，我想了想，給出了一個聽起來近乎無理取鬧的答案：

“我要‘詩歌’。”

誰知道他聽到這個回答后卻突然來了精神，仿佛被艱難的任務(wù)挑起了斗志似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他拿著卷尺繞著我比畫，興奮地念叨著“那我可自由發(fā)揮了啊”，末了，還抬頭問我一句：“你看起來有心事，是詩人的多愁善感嗎？”

他說得不完全正確，我確實有心事，但那是因為—我已經(jīng)寫不出詩了。因此，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詩人了。

我曾經(jīng)是個詩人，在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我出生在鄉(xiāng)下的一個還算富裕的家庭里，有一個大我?guī)讱q的姐姐。我的童年就是在無邊的麥田與果樹中度過的。我與伙伴們每天在田埂上唱歌，唱鄉(xiāng)村的童謠小調(diào)，唱我自己寫的詩—那些稚嫩但純樸的文字在鄰里間有著還不錯的評價，因而當時的我一直有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成為詩人。當然，我的家人不會遂我的愿，于是在父親的威嚴與母親的期望下，我去了鎮(zhèn)上的醫(yī)學院，成為一個不太合格的醫(yī)生。在進入醫(yī)學院的前幾個月里，我還在不斷寫詩，并試著給有名的雜志社投稿，但石沉大海的稿件與繁重而令人麻木的學習生活讓我很快臣服于現(xiàn)實。我再也沒有寫過詩。

“后來呢？”他問。

后來，家鄉(xiāng)發(fā)了瘟疫，生還者十里余一。醫(yī)藥的缺乏、觀念的落后，還有我那半吊子的行醫(yī)水平讓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逝去。我還記得姐姐形容枯槁地歪躺在床上，懷中抱著她剛病故不久的孩子。她看著我：

“把家鄉(xiāng)的房子賣了吧，去追尋自己的夢想。不要被困在這里?！?/p>

語調(diào)溫柔而疲憊，那是她的遺言。

于是我脫下黑乎乎的神袍，摘下烏鴉般的面具，用斜挎包裝好少年時寫的詩稿，在心口前的口袋里揣上羽毛筆，去赴國王的宴會。然而那時我痛苦地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寫不出詩了。見慣了生離死別的我，好像已經(jīng)不再具有少年人的悸動與詩人應(yīng)有的豐富情感。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聽說國都里有一家能夠?qū)崿F(xiàn)人愿望的裁縫店。

于是，我站在了這里。

他聽完我的故事以后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立刻投入裁衣的準備中。他在偌大的置物架上翻翻找找，我本以為他會捧出什么布匹，但他卻掏出一籃棉線，那些棉線是五顏六色的，粘著泥點子，還有磨損的痕跡。仔細聞，似乎還有一點兒陽光的氣息和雨水的味道。

“這是什么？”我看著他把線倒進一口裝著水的大鍋中。

“是從全國最無憂無慮、最快樂的孩子穿過的衣服上拆下的線。”

他又拿來一個玻璃小瓶，將里面有些渾濁的液體倒入水中，那些五顏六色的毛線開始慢慢褪色，褪為統(tǒng)一的圣潔的純白。

“這些是久經(jīng)滄桑的老人流下的淚水。”他向我解釋。

下一步工序是染色，在聽說只有我最珍視的物品才能作為染料時，我便下意識緊緊按住了我的挎包，那里面裝著我的詩稿。我說什么也不愿看見我的作品，我引以為傲的作品—同時也是我的夢想與最后的希望—就如此被丟入水中，只有在裁縫再三保證詩稿最后一定會回來后，我才不舍地遞給他幾張稿紙，悲切地目送它們落入水中，墨跡從其上洇開，將整鍋水逐漸染成泛著流光的黑。

他將染好色的線架到織布機上，看向我，命令我說：“用回憶驅(qū)動它?；貞浺綇娏以胶??！?/p>

回憶？我閉上眼，那些曾經(jīng)熟悉無比的童謠的旋律開始在我腦海中盤旋成形，重新明朗。我試探性地哼出第一句調(diào)，鎮(zhèn)上學院里的規(guī)矩與拘束讓我的唱歌技巧變得生澀，但我仍聽到織布機發(fā)出了“吱呀”的聲響。似乎歌聲起了效果，我受到鼓舞，開始逐漸放開音量，也逐漸回想起了家鄉(xiāng)暖洋洋的日光灑在肩頭的感覺。織布機開始持續(xù)運作起來，我意猶未盡地停下了歌聲。裁縫滿意地點了點頭。

“走吧，”他對我說，“我們趁現(xiàn)在去給禮服找點兒裝飾，禮服沒有裝飾可不行?！?/p>

我跟著他走進裁縫店的后院，那里生長著一株奇特的果樹。那樹算不上特別高，但長得格外枝繁葉茂，上面結(jié)了許多我從未見過的，顏色艷麗的果子。

“這些就是‘夢’，”他輕聲說，“橙色的果子是那些令人開心的夢，藍色的果子是讓人憂郁的夢，綠色的是能把人嚇醒的噩夢，銀色的呢……”

“銀色的？我怎么沒看到銀色的果子？”我打斷他。

“因為它們最罕見。那是即使醒來也不會立刻忘卻的夢。其余的果子從樹上摘下來以后如果不及時處理就會迅速爛掉?！彼f著便抬手從低垂的樹枝上擰下一顆橙色的果實，那果子在他手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萎縮，就像每一場稍縱即逝只?；糜暗膲?。

“快！用你的筆碰它！”他對我大喊。我被嚇了一跳，忙不迭地從胸口的口袋里摸出羽毛筆，輕輕地點了一下那顆果實，它瞬間就蛻變成了一顆晶瑩的、光彩奪目的寶石，看起來全然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我慶幸自己把筆放在了好拿的位置，沒有讓那果子—那夢—白白浪費掉。

等我跟著裁縫回到店內(nèi)時，布已經(jīng)織好了。他對我說，接下來能否成衣，就要看我的了。他讓我想象，想象有人在用“愛”為我裁衣。說實話，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進行過想象了，畢竟在大家看來，“想象”是小孩子的特權(quán)與本性，卻是大人的怠惰與缺點。

但此刻我要拾起那份本能。于是我盯著那塊流光溢彩的布料，想象母親拿著畫粉一筆一畫地畫出衣服的版型，沖我慈愛地笑；想象姐姐接過那塊布，拿著剪刀，溫柔地將那些布裁剪開來；想象同樣已病故的鄰家妹妹此刻就笑盈盈地坐在縫紉機前，把姐姐裁出來的布片縫制成衣服的形狀……

等我回過神來時，裁縫正在為已經(jīng)成形的禮服綴上那顆橙色的寶石。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干不知何時淌下來的眼淚，問他價格。我?guī)砹俗冑u家鄉(xiāng)房屋田地所換得的所有財富，只要他不獅子大開口，按理說……

“我要你的故事。”他說，然后，在我反應(yīng)過來之前，便抄起剪刀從我沾滿風霜泥濘的外衣衣角上剪下一塊布料，妥善地放到了某一個收納罐里，上面似乎貼著泛黃的標簽。

“我希望你記住這件衣服，這件名為‘詩歌’的衣服是怎么做成的?！彼讯Y服展開，輕輕一抖，那沁著墨香的黑禮服，它的版型，它的布料，它的紋理，它的暗花，它的寶石，它的一切的一切在燈光下變得光芒四射，奪人眼目。與此同時，我的意識開始模糊。

“晚安，好夢?！弊詈?，我聽見他說。

……

再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而我正睡在那家裁縫店的門前，地面冰冷而堅硬的質(zhì)感讓我很不舒服，我輕輕咳了兩聲。

翻翻挎包，還好，詩稿一張沒少。突然，昨晚的回憶爭先恐后地涌入腦中。不，不僅如此，我想起的不僅是回憶。我想起很多，想起童年時的快樂，想起行醫(yī)時的悲傷，想起被刻意消聲的笑與被刻意斷流的淚，想起我做過的那些瑰奇且絢麗至極的夢，想起我與生俱來但又被雪藏的想象力，想起名為“愛”的溫暖，以及它帶來的悸動與刺痛。

我想起了，寫詩的沖動。

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從冰封麻木的心中迸發(fā)出來似的，于是我摸出空白的稿紙和胸前的筆，把這份郁結(jié)在胸中的氣吐出來，把這份沖動胡亂而流暢地記下。

做完這一切后，我再一次推開了裁縫店的門。和昨晚不同，這次裁縫立刻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熱情地走過來，殷勤地問我需要什么幫助，掛著標準的微笑。

“我需要一件禮服?！蔽逸p輕地說。

在他翻找那些再尋常不過的布料時，我踱步進了裁縫店的后院。

那里并沒有什么奇特的果樹。當我準備回屋時，卻看見草叢間有一個亮晶晶的小東西。

我好奇地走過去，把它拾起來。

那是一顆銀色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