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丹吉林鎮(zhèn)的額肯呼都格嘎查,村長老吳的母親用家門口的兩分地,養(yǎng)育了四個子女。這個性格剛烈好強的女人,即便八十歲了,依然脊背挺拔,面容高傲,迎著日日吹過戈壁的烈烈大風,英雄般站在門口的大道上,扯著鏗鏘有力的嗓門,對嘎查里依然活在世上的老鄰居們,講述四個被她打罵過無數(shù)次的孩子,而今如何地孝順聽話,并成為讓她完全不必操心的野馬。她并不記得孩子們心里曾經留下的隱秘的傷痕,她只知道一個人要為了活著,在這片戈壁灘上拼盡全力。她去很遠的地方拉來優(yōu)質的泥土,將二分地改造為可以一茬茬生長出鮮嫩蔬菜的良田。她還花錢購買人畜糞便,將它們曬干后,均勻地灑在田里。有時候大風會刮起糞便中的手紙,她彪悍地罵一聲娘,而后一鋤頭下去,將它們死死地摁進了土里。
就在這二分人造良田中,年復一年地生長出水靈靈的黃瓜、茄子、豆角、西紅柿、辣椒、土豆。老天爺偶爾開眼,在春天降下一兩場雨,但大多數(shù)時候,干硬的大地裂開狹長的縫隙,向著蒼天發(fā)出沙啞的嘶吼。吳家老太太一聲令下,四個孩子和不善言辭的丈夫,立刻成為供她指揮的英勇兵士。大家拉起裝滿大桶小桶的平板車,去沙漠的淡水湖里拉水。嘎查里的井早已干枯,人們籌錢打一個,便無奈地拋棄一個,每一口井都空空蕩蕩,流不出一滴水,仿佛地球早已枯竭,荒蕪一片。
夏天,戈壁灘現(xiàn)出寶貴的生機,就連沙漠中也綠意蔥蘢。人們在二分地上澆水、鋤草、捉蟲、松土、采摘,而后將蔬菜拿到城里售賣。去集市上賣菜的,永遠都是老吳的母親。父親生性沉默寡言,在被母親罵了幾次賣菜沒有心眼后,他便選擇留在家中忙碌,任由大嗓門的母親在集市上打拼天下。老吳有些害怕母親,她粗糲的性格仿佛戈壁灘上的寒冬,每次在家中爆發(fā),老吳心里都有刀子劃過的痛。但戰(zhàn)天斗地的母親不痛。事實上,她粗糙的肌膚在酷烈的生活打磨中,早已失去了痛感。她能言善辯,機智狡黠,任何一個途經她菜攤的人,都別想空著手離去。就連二分地上種植的菜,也仿佛被她臣服,在短暫的夏天,最大限度地從泥土里汲取著營養(yǎng),為整個家族奉獻出生命全部的力。
晚間的母親,只有一件事可做,那便是在煤油燈下數(shù)錢。一分與一分聚在一起,一毛與一毛靠在一起,這些零碎的鈔票,像菜蔬和兵士一樣,被母親擺放地整整齊齊。這些用汗水換來的每一分錢,匯聚起來,化為當空皓月,照亮整個的家族。它們供養(yǎng)了四個孩子讀書,讓他們代替母親,離開這片祖祖輩輩從未走出的戈壁灘,去看一眼外面遼闊的世界。但他們最終又回到這里,做生意,修汽車,當老師,跑出租,兄妹四個將母親強悍的生存基因,深深扎入沙漠侵蝕的戈壁灘,并繁衍下新的子孫。那些新成長起來的一代,比父輩走得更遠,他們化作大風中滾動的沙蓬草,攜帶著飽滿的種子,從二分地出發(fā),行經北京,海南,江蘇,上?!敝磷弑榇蠼媳薄?/p>
如果有誰到過巴丹吉林,一定會被黃昏的戈壁灘上,在大風中靜默無聲的墳場震動。所有活著的巴丹吉林人,最后都會埋葬在這里。不管他生前落魄還是顯赫,貧窮還是富有,都將殊途同歸,葬在這片他們不曾離棄過的荒野之中。所有的墓碑,都座落在陽面的山坡上,每日與活著的人一起,迎接黎明,送別黑夜?;钪娜藗儗ふ抑?,死去的人們躲避著沙塵?;盍艘簧娜耍滤廊ブ?,依然被大風每日裹挾,便叮囑后人,在自己的墓碑前豎起一堵厚厚的圍墻,這樣,一生咀嚼沙塵的人,死后終于可以在這片灑滿陽光的山坡上安息。
所以,活著的人路過這一片墓地,并不會覺得難過。他們會像老吳一樣停下來,過去走走,仿佛這些人依然在巴丹吉林小鎮(zhèn)上穿梭。陽光緩緩灑落,老吳將那些長眠戈壁的親人,再深情地注視一次,就像他們依然活在塵世,與他訴說著人生中的快樂與哀愁,千萬粒沙子落下來,他們只是輕輕抖一下肩膀,便繼續(xù)漫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