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中的大雁塔和“大唐不夜城”

我們是在大雁塔地鐵站附近找的旅館，就為方便走進大雁塔所在的大慈恩寺。大雁塔和大慈恩寺，名字都帶個“大”字，這在曾經(jīng)的帝都不足為奇，它們確實都是西安著名景點，當(dāng)年也具備不一般的規(guī)模，不一般的身世。

我獨自一人從未央宮遺址趕回來已是黃昏，太陽隨時都會墜落，妻女已經(jīng)在大雁塔西南的大悅城商場用晚餐了。沒時間再走進慈恩寺，我騎一輛共享電動車趕去跟妻女匯合，她們卻用完餐要出來了。我便又是一個人來到西苑東側(cè)的廣場，在這里正好可以與大雁塔對峙，跟這個聳立千年的滄桑老者做一番交談。

大唐初期，李世民的兒子們?yōu)闋帄Z皇位，也有過一番勾心斗角。最終，中庸老實、最沒有想法、在嫡兄弟中最年幼的李治笑到了最后，成功晉級為皇太子。有這際遇，李治自然會高唱“世上只有媽媽好”；可是，“媽媽”文德皇后長孫氏已經(jīng)去世了六七年。為追薦冥福，感懷慈恩，作為儲君的李治決心在城南晉昌坊修建慈恩寺，為自己的孝行樹立金字招牌。時維大唐貞觀二十二年（648年），大慈恩寺得以建成，禮請還在弘福寺譯經(jīng)的玄奘法師移駐慈恩寺?lián)巫〕?，充?dāng)上座。李治還在慈恩寺內(nèi)專門為這個著名高僧建起了翻經(jīng)院，讓他和弟子們在這個開闊環(huán)境中繼續(xù)翻譯從天竺帶回來的海量佛經(jīng)。

是年底，皇帝李世民和皇太子李治先后走進大慈恩寺，為玄奘舉行了盛大的入寺升座儀式，同時舉辦禮佛大典，盛況空前。大慈恩寺也由此誕生了中國佛教八門派之一的法相宗，萬法唯識，森羅萬象。法相宗亦稱唯識宗，也叫慈恩宗，玄奘被奉為開宗祖師。

大慈恩寺成為唐代規(guī)模最壯麗的皇家寺院，占據(jù)了晉昌坊一半的土地，共建有13庭院、1897間屋宇。重檐高閣，晨鐘暮鼓，梵音如潮，香煙裊裊，該寺成為帝國子民心中的佛國樂土。在此虔誠地上香禮佛，跪在佛像前沉重地磕幾個頭，一番喃喃禱告，所欲所求似乎輕飄飄就能通達西方靈鷲山，與佛祖產(chǎn)生心靈感應(yīng)。如今，遺留下來的大慈恩寺僅相當(dāng)于當(dāng)時的一個西塔院，其他十二個院落已蕩然無存……

到李治登基稱帝后的永徽三年（652年），為了更好地供奉從天竺帶回來的佛像、舍利，還有原始梵文經(jīng)書，玄奘法師上書皇帝懇請在大慈恩寺建造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佛塔。這請求正好戳中了李治的心窩，自古寺塔輝映，此等規(guī)模的皇家寺院，一座高塔更拉近了皇城與昊天的距離，強化了人間天子禮佛和孝親的虔誠。李治批準了玄奘的請求，還幫助解決了經(jīng)費，由工部代勞，玄奘主持督造……就這樣，一座五層磚塔拔地而起，位于大慈恩寺西院，最初就稱作慈恩寺塔。

在遙遠的天竺摩羯陀國，曾經(jīng)有眾僧為瘞埋墜雁而建造過靈塔，因而供奉靈物之塔習(xí)慣稱作雁塔。慈恩寺塔在興建過程中安放了上萬顆佛祖舍利，佛之靈氣聚于一塔。后來在薦福寺建起了小雁塔，形制和年代與此相仿，慈恩寺塔就被人們稱作大雁塔。遙看地圖，大雁塔跟大明宮的丹鳳門遙相呼應(yīng)，處在同一條子午線上；這條子午線，自然牽動著大明宮新主人李治那顆有點矯情的帝王心。遙望大雁塔，他勢必想起在長安城南還有一片謹表孝敬之心的佛土，在此拉近了與昊天的距離，與仙國佛界中的父皇母后有了更多的心靈感應(yīng)。

如今，我正好處在黃昏時分觀賞大雁塔的最佳位置，大量穿著漢服的男女在此捕捉光陰，像輕盈地紛飛在時光隧道中的一只只彩蝶。暮光撒在寺院紅墻上方突兀聳立起來的灰色塔身上，金光燦燦，像披在西行的玄奘身上那一襲鮮艷的袈裟，照出了穿越時空那一抹不朽的韌性和溫情。

權(quán)力的幽靈，在大明宮上空游蕩。反觀李治三兄弟當(dāng)年的“宮斗劇”，其實也沒有多少技術(shù)含量，卻讓人看到了集權(quán)社會中權(quán)力對凡人的巨大驅(qū)動，對人性的扭曲異化；他們的上輩如此，后輩也層出不窮。李治在婦人堆里長大，養(yǎng)成“婦人之仁”，當(dāng)了皇帝，仍舊受婦人操弄，父親身邊一個才人奇跡般地成為他的皇后。在李治死后的若干年，這皇后又以婦人之身奇跡般地登上了皇位，讓大唐斷了十余年的年祚?；蛟S，就因為武則天的辦事干練和殺伐決斷，才有了李治對她的嚴重依賴，讓他這一朝開辟了大唐最廣闊的疆土；而他注定要被女皇的光環(huán)所掩蓋，在那個偉大的時代存在感超低。大雁塔的聳立，正好為大唐王朝的女權(quán)覺醒樹立起一塊里程碑，讓大唐有別于其他王朝，顯得更加開放包容，這為武則天在歷史中的驚艷登場做了背景鋪墊。

女皇武則天對佛門的崇敬更是無以復(fù)加，或許因為她在大明宮背負了幾起命案，內(nèi)心得不到安寧，在李治生前就頻繁攛掇他攜著她和一應(yīng)家眷到洛陽辦公。自己稱帝建立周朝后，索性就以洛陽作為神都，并且在龍門石窟的既有基礎(chǔ)上大肆開窟造像，打造出一派仙界佛國的景象，將大唐慢慢地推向了鼎盛，同時又潛藏著帝國后來的衰敗和荒涼……大雁塔嵌入了眾多的佛祖靈物，恐怕長安城的人們都在翹首以望，期待在某個漆黑的長夜，大雁塔大放光明?？砷L安城在“開元盛世”之后災(zāi)禍不斷，要不是被叛軍占據(jù)，就是被四夷攻破，或者遭受悍匪洗劫，或者皇帝被太監(jiān)囚禁，帝國權(quán)威一次次遭遇挑戰(zhàn)，人們度盡苦厄。大唐過后，長安城再也沒有恢復(fù)元氣，再也沒有成為此后哪個朝代的都城，哪怕是五代十國這樣亂世中的諸侯小方國。

千余年來，大雁塔經(jīng)過五次改造，由五層改為十層，最終固定為七層；明代萬歷三十二年（931年），大雁塔又有過一次包磚加固，成就了今天這雄偉壯觀的模樣。如今欣逢太平盛世，人們珍惜和平，千年古都真正成為吉祥之地。大雁塔也得到了西安人的尊重，周邊建筑都沒有允許超越其高度。在大唐，每回科舉考試后，都會在這里放榜，這就是“雁塔題名”，大雁塔牽出了很多讀書人的悲喜劇，也多少拴住了一些儒家的神圣。千余年過去，大雁塔依舊聳立于此，卓爾不群，代表了中國歷史上一個大時代的態(tài)度和思想：弘闊雍容，隱忍堅毅。

天光漸漸黯淡，隨著人流的方向，我們貼著大慈恩寺的西墻根來到前方的廣場，這里矗立著一尊高大的玄奘法師青銅雕像。他右手拿著禪杖，左手立掌于胸前，似乎走在西天取經(jīng)的路上，正為蕓蕓眾生祈福。他目光堅毅，一往無前，一派高僧風(fēng)范，與《西游記》中懦弱的唐僧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順著玄奘前行的方向，巨大的人流依舊像潮水般涌動，前方就是著名的開放式景區(qū)“大唐不夜城”，逾二公里的步行街；兩側(cè)是仿古建筑，似乎要將人們統(tǒng)統(tǒng)吸進時光隧道中。但是這情境好像也不那么接地氣，一棟棟體量大得像宮殿的單體建筑，無法像連街商鋪那樣湊到人們跟前，畢竟街面足有一百米寬度。其建筑雖然體現(xiàn)了大唐風(fēng)格，色彩卻過于濃艷，缺乏滄桑感，多少有點做作和賣弄。也有一些古樸的木構(gòu)攤位盡量拉近與游客的距離，生意卻不是很火；人們更感興趣的是街上定時上演的情景劇，盡可能復(fù)原大唐長安城的境況。中軸線上均勻布置著幾處組合式主題雕塑，那也是一個個舞臺，一會兒上演玄奘進城與李世民互動，一會兒上演詩仙李白在鬧市發(fā)酒瘋，一會兒重現(xiàn)武則天的巨大儀仗，一會兒又是萬國來朝的景象，或者是楊貴妃兄妹出獵場景……演出的順序亦是自北向南，代表著這座城市千余年不變的秩序。每一處出演，即刻匯攏來一大堆人，不乏穿漢服的青年男女，他們更有融入感。我唯恐與妻女走散，我們也唯恐錯過了哪一出戲，于是忘記了疲倦一路從北走向南，連略帶抑郁的十三歲女兒也堅持走了下來。

步行街盡頭，是明清南城墻，前方搭建起了一個固定大舞臺，雙T形，一臺壓軸舞臺劇即將在這里上演，劇名《重回長安》。人們陸續(xù)擁上來，水泄不通，舞臺劇卻要等到九點半開演，大家也都熬到了開場的時間。劇情以現(xiàn)代人和唐代詩人白居易等人的一重重穿越，帶入到盛唐情景。場面并不宏大，但也足足用了幾十位演員，聲光搭配，也能夠體驗到一定的震憾。說實話，劇情太單一，有點拼湊，演技也僵硬，演員像在履行公事。當(dāng)然是因為零距離觀劇，瑕玼易見，畢竟這也是一場免費演出，現(xiàn)場也確實熱鬧非凡。

人口就是生產(chǎn)力，公共場合能聚集起這么多人，證明“大唐不夜城”的運作非常成功，拉動了夜間經(jīng)濟。只是因為建筑的空闊而不那么接地氣，停車恐怕也是個問題；項目投資不小，能否帶來相應(yīng)的回報不得而知。畢竟這是古都，牽動著人們的歷史情結(jié)，自然要打造一些特別節(jié)目，哪怕只贏來短時的喧囂……節(jié)目演完，行程也到了終點。以為回到旅館只有兩站路，結(jié)果打的花了54元車費。

第二天，大街早早有了喧鬧；趁妻女還在睡覺，我八點鐘獨自起床，一個人搭乘早上的地鐵來到曲江池遺址公園，才兩站路。

曲江池位于大唐長安城東南角，瀏覽復(fù)原的長安地圖，看到的這面湖水還將東南城墻撕開了一個缺口，延伸到城外?？墒茄矍暗那貐s像一般城市中再尋常不過的公園水體景觀，是那種狹小而又橢圓的小湖，沿湖簡單搭建了一些亭臺樓閣，設(shè)置了一些曲折的步道。這里原本有幾股曲江池的水源，如今卻被建筑擠占，這些建筑也都是一些沒多少創(chuàng)意的鋼筋混凝土的拼湊。

在盛唐，曲江池是長安城中最著名的親水之地，上至皇帝妃嬪，以及達官顯貴和文人雅士，下致平頭百姓，都以到此游玩為雅事。城北一座座宮殿之間，都修建有夾道，這夾道又沿著東城墻延伸到了曲江池，形同全封閉“高速公路”。曲江池畔自然興建了皇家禁苑，即芙蓉園，園中大量亭臺殿閣都建于唐玄宗一朝。每逢佳節(jié)或者天氣清朗kYINVW5/cI9GI6JFXy5bjQ==的日子，皇帝總會在妃嬪和王公大臣的簇擁下，乘坐車馬順著夾道擁向芙蓉園，百姓隔著高墻聽到車輪隆隆和馬蹄得得之聲，就知道又一次芙蓉園的大嘻鬧即將拉開序幕。

芙蓉園畢竟只能占據(jù)小部分水域，曲江池的更多空間對平民開放，讓這個農(nóng)耕社會中最緊湊的都城長安難得有這么一個最讓人身心放松的地方?；实垡矔ㄆ谠谶@里賜宴，與臣民做適當(dāng)接觸。每到“雁塔題名”，上榜的學(xué)子也會到這里擺酒慶賀。平日里少不了三五文人雅士的飲酒唱和，謂之“曲江流飲”，在畫舫或亭臺中觥籌交錯，其樂陶陶。他們在這里留下了大量詩篇，包括杜甫的詩句：“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城邊多麗人”，就描述了“安史之亂”前夕楊貴妃家族出游曲江池的奢華場景。

走出曲江池，離大唐芙蓉園還有一公里路；原本相融的兩個景點，被當(dāng)代規(guī)劃師刻意拉遠了距離。我騎上共享電動車到達南門，居然還不到早上九點鐘，未到開放時間，可見我的叩訪都是走馬觀花。等不及大門打開，我已經(jīng)決定離去。騎車經(jīng)過西門，多了一些往園中偷窺的視角。我窺探到了氣勢恢宏的宮殿，綿延百十米的長廊，還有瀲滟的波光相輝映；其建筑也是一味求大，一樣地濃艷，怎么看都有點裝腔作勢。當(dāng)然，當(dāng)代中國千城一面，在這座千年古都中盡可能多地恢復(fù)一些漢唐元素，總比只有未央宮和大明宮這類空蕩蕩的遺址要來得實在，可以讓懷舊的人們捕捉幾縷古風(fēng)，觸摸這座城市遠去的榮光……這次出行仍舊是閃游，這是2024年6月22日，我們到達西安才第二天，中午我們就要匆匆離開?！按筇栖饺貓@”更適合從容慢游，最好能逛逛夜景，時間不充裕，我必須走了！

走出旅館，大慈恩寺北廣場的音樂噴泉正在隨著節(jié)拍起舞，在這塊古人的領(lǐng)地中上躥下跳，似乎在代表一個朝代向我道別，卻牽引出一座城市的現(xiàn)代思緒。我們正在離去的大道上，雖然都是仿古建筑，卻多了一些色彩的跳躍，樓房鱗次櫛比，機動車川流不息，穿著便服或者漢服的人們來去匆匆，時空恍惚。毋庸置疑，時間已經(jīng)來到了二十一世紀！

我們乘坐高鐵告別西安，一路西行，渭河就在眼前一閃而過，愈發(fā)讓人感覺到這條關(guān)中“母親河”有點不堪重負。高鐵穿行在時光隧道，視野中出現(xiàn)了渭北平原上的幾座漢家陵闕，而現(xiàn)代高樓正在向這些遠古“隱士”進逼，像千軍萬馬在塵煙中的追逐撕殺，鼓角相聞；工地挖土機每一鏟掘下去，都有可能掘開一個地宮，或者掘出一道宮殿墻垣……一切都是幻覺，關(guān)中平原這時候一派祥和，斑斑時光消逝在身后的原野，我們?nèi)詫ⅠW著光陰義無返顧地走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