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皖江邊上的故鄉(xiāng)小鎮(zhèn),有著我最熟悉的模樣——縱橫交錯的街巷里綠樹成蔭,處處鳥語花香。陽光透過樹葉灑在石板鋪就的小徑上,閃爍著斑駁的光影。小橋流水蜿蜒曲折,將小鎮(zhèn)劃分為若干個區(qū)塊。河岸邊,洗衣的婦女、垂釣的漁翁,構成了一幅寧靜和諧的江南水墨畫卷。街道兩側粉墻黛瓦飛檐翹角的老式建筑,盡顯古樸典雅之風。有的人家店面門窗上還有木雕的花式,墻面上間或點綴磚雕石刻,有些氣派大門口還擺放了一對造型夸張的瑞獸,栩栩如生的神態(tài)仿佛一直在訴說著小鎮(zhèn)古老的故事。
每天清晨,街巷里彌散開來的第一股煤煙味,一定是老金的餐館準備供應早點——燒土灶臺鍋坑里的煤球點上火,屋頂上高高的煙囪里裊裊炊煙散發(fā)出的煙味,被晨風裹挾著傳遍了小鎮(zhèn)街巷。
老金本人其實不姓金,只因為他的餐館門頭上掛了一面古舊的黑木框招牌,上面寫著“老金餐館”四個黑乎乎的又丑又怪的字。時間長了,大家都老金老金地叫著,彼此就習慣了。
聽長輩說,老金的餐館是從他師父手里接過來的,教給老金廚藝的師父姓金。據(jù)說老金的師父最初是一個開蒸飯鋪子的人,當初餐館也沒名字,是一位粗略能識文斷字的鄉(xiāng)紳感念老金的師父為人厚道,特意題寫制作了那張木制牌匾送給餐館,從此這個小不點飯館就有了“金”字招牌。
“很早啊,老金?!贝蛱珮O的大爺每日天不亮就到小餐館,一只手里總還提著小音箱。
“十條街開外就聞見你這蒸籠里的香味了,餓得我呀……”
“今兒個還吃‘老三樣’?”
過了七點,巷子里人漸漸多起來。老金蒸飯窗口前的隊,排得同那逸出的香氣一般長,個個兒都把腳踮起來,張望著前面還有多少人在等待。
“三號桌蒸飯小份!趁熱吃啊——”
“兩碗豆?jié){,要加糖不?”
“彭老,往里走右手邊那桌,燒賣替你留著呢!”
“這倆娃兒,又趕不及上學了?”快快打包兩份豆腐腦走……”
九點鐘以后,來的人少了,街巷里又安靜下來。偶爾有幾個遠客慕名而至,在長椅上假寐的老金,立馬起身,麻利地去取出還熱騰的蒸飯。米飯粒粒飽滿,誘人的金黃色映襯著門頭上那塊黑乎乎的遠近聞名的“老金餐館”招牌,祥和安穩(wěn)的人間煙火色,詮釋著什么叫歲月靜好。
老金曾跟我說過,他自己年輕時跑過幾個小城市打工,沒學問沒技能,日子過得很艱難。他算是命好,才遇到先前“老金餐館”這店的老板——他的師父,招他去干雜務,供他吃住,師父忙不過來時他就主動跟在身后學做蒸飯,打理著一切。
“后來呢,店怎么就交給您了?”不知有多少人和我一樣,問過老金這樣的話。
“后來呀,我?guī)煾傅暮⒆尤ゴ蟪鞘卸ň恿?,收入可體面著呢,商量著接老人家過去和孩子一起過都市生活。”老金習慣性地端著茶缸,倚在店門邊,衣衫是洗褪了色的白。
“師父他啊,不忍心放下這門店,咋勸都不肯走……”老金每說起師父,臉上的皺紋里都洋溢著幸福。
“那時我自己也想,人有個安定生活是多好的造化,就想法子勸師父和子女團聚,打拼了一輩子,老了享享天倫多好啊……我聽出師父對這爿小店真是不舍,于是便向師父懇請,求老人家傳授他做餐的手藝?!?/p>
“真沒想到啊,師父含淚望著我說,他就等我這句話,一再叮嚀我牢牢記?。喝酥灰眯?,沒有做不好的。就這樣師父把飯館移交給我,總算三步一回頭地離開這里,去子女們生活的大城市了。師父走前還在叮囑我,不要忘記他的話,用心做人用心做事……”
后來我們家也搬到一個小城,我也離開了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但我時時會想起小鎮(zhèn)里熟悉的一切,尤其難忘的是從“老金餐館”里彌散出來的味道。
再后來我又聽來自故鄉(xiāng)的叔伯們說,老金因為年事已高,在雨天夜里去批發(fā)市場把關采購食材的時候,不慎摔傷,再也不能干重活,馳名小鎮(zhèn)的老金餐館被人收購了。
去年暑假我有幸再回故鄉(xiāng)小鎮(zhèn)。當我循著夢里都熟悉的街巷,還未走到餐館,遠遠就望見一塊超大的閃著金色光芒的招牌,“老金飯莊”四個龍飛鳳舞的鍍金大字氣勢非凡。
“老金飯莊生意好嗎?”我怯怯地問旁邊的商鋪老板。
“你看見有幾個來吃飯的顧客了?死貴死貴的,他們根本做不出當年老金餐館的味道。老金不來了,鎮(zhèn)上的食客也沒了。”
我仰頭再次望了一眼那塊“金”氣逼人的招牌,想起一句俗話: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我至今還想念,那熟悉的小鎮(zhèn),淳樸厚道的老金和那個傳說中的老金師父,時?;匚端麄?yōu)槿颂幨?、安身立命的精神信念,那是我記憶里永遠的江南小鎮(zhèn)街巷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