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給您講的故事,也許根本算不上一個故事,但是我必須講給您聽。這個故事在十年前開了個頭,幾天前,它才有了結(jié)尾。
就在幾天前,我乘火車駛過了那座橋,它以前既堅固又寬闊,像諸多紀念碑上俾斯麥的胸脯一樣堅硬,也和工作守則一樣不可動搖;它橫跨萊茵河,是一座寬闊的四軌橋,由很多個結(jié)實的橋墩支撐著。以前我每周三次乘坐同一班火車過橋:周一、周三和周六。那時候我是帝國獵犬協(xié)會的一名職員,職位卑微,相當于專門送文件的信差。我們協(xié)會的總部設(shè)在柯尼希城,在格呂德海姆有一個分會,每周我要在這兩個地方之間往返三次。我到那兒取緊急函件、錢和“未決案件”。案件材料裝在一個黃色的大文件夾里。我從來不知道文件夾里裝的是什么,我不過是個信使罷了。
早上我從家里直奔火車站,坐八點的火車去格呂德海姆。車程要四十五分鐘。那時候,每次過橋我都很害怕。了解鐵路技術(shù)的熟人們向我保證這座橋具有優(yōu)秀的承載能力,但是這對我來說毫無用處,我就是害怕。光是鐵軌和橋的連接就能引發(fā)我的恐懼,我誠實地承認這一點,更何況那段萊茵河還非常寬。每次感覺到橋的輕微晃動,我的心里都會泛起微小的恐懼,而這種可怕的晃動要持續(xù)六百米。當火車再次到達鐵路路堤的時候,才終于傳來車輪軋過軌道接口時發(fā)出的那種低沉而令人安心的咔嚓聲,接著就能看到小果園,很多小果園。
在快到卡倫卡滕站的時候,能看到一座房子。這座房子直接建在土地上,外墻是淡紅色的,非常干凈,窗戶的邊框和所有的基座則是深褐色的。房子有兩層,二層有三個窗戶,一層有兩個窗戶,沿著一個三級的露天臺階拾級而上便是居中的大門。只要不是大雨天,每次都有一個孩子坐在臺階上看著火車,一個九歲或者十歲大的小女孩,很瘦,懷里抱著一個干凈的大娃娃,一點也不開心。每次我盯著女孩看的時候,目光都會掃到左邊的那扇窗戶,每次我都能看見窗戶后面有一個女人,在她旁邊放著一個清潔桶。而她手里拿著抹布,正費勁地彎著腰在那兒做清潔。
每次都是這樣,即使雨下得非常大,即使臺階上并沒有一個孩子坐在那兒。我總是看見這個女人:她有著細長的脖子,這讓我把她認作那個小女孩的媽媽,抹布來回地動著,這是做清潔時的典型動作。我常常打算看一看那座房子里的家具或者窗簾,但我的目光總是被這個一直在做清潔的瘦削女人所吸引,每當我想起來要看的時候,火車就開過去了。周一、周三和周六,每次經(jīng)過都差不多是八點十分——那時候的火車準時得可怕。每當火車經(jīng)過,我只來得及看一眼這座房子的背面,那兒的門是緊緊鎖住的,干凈、無聲。
我當然會琢磨這個女人和這座房子。對這列火車沿途遇到的其他情景,我都不怎么感興趣??▊惪剂_德考滕—蘇倫海姆—格呂德海姆,這些站都沒什么有意思的東西。我的思緒一直圍繞著那座房子。我想的是,為什么這個女人一周要做三次清潔。這座房子看上去并沒有那么多容易弄臟的地方,也沒有太多的客人進進出出。這座房子看上去冷冰冰的,即使它很干凈,也是一座干凈但不怎么友好的房子。
每當我坐十一點的火車從格呂德海姆返回,接近十二點的時候可以從卡倫卡滕站后面看到這座房子的背面,這個女人在最右邊的窗戶那兒擦窗玻璃。奇怪的是,周一和周六她會出現(xiàn)在最右邊的窗戶,周三則是中間的那個窗戶。她手里拿著擦窗戶的皮抹布,在那兒擦了又擦。她頭上系著一塊暗紅色的頭巾?;爻痰穆飞衔覐膩砜床坏侥莻€小女孩,這會兒差不多接近正午了。房子正面的門是緊緊鎖住的,很安靜。
雖然我在這個故事里只想描述我的真實所見,但還是允許我做一點微不足道的推斷:觀察了大概三個月,我推測這個女人周二、周四和周五在擦其他窗戶的玻璃。這種推測雖然沒有太多依據(jù),但也逐漸成為一種我固定的看法。有時候,從快到卡倫卡滕站開始,直到抵達格呂德海姆站的一路上,我都在苦思冥想,這兩層樓的其他窗戶都是在哪天的上午或者下午擦的。沒錯,我安心地坐下來,寫下一份清潔計劃。我試著根據(jù)我在三個上午所觀察到的情況,整理出剩余三天里的下午或者全天的清潔安排。因為我有一個奇怪的執(zhí)念:這個女人一直在做清潔,我從未看到過她別的樣子。她總是彎著腰,很費勁地彎著腰,以至我仿佛能聽見她的喘息聲——八點十分;她拿著皮抹布勤奮地擦著,以至我仿佛常常能看見她緊閉嘴唇中露出的舌尖——接近十二點。
這座房子的故事讓我難以忘懷。我常常想起它。這讓我疏于工作。是的,我對工作沒那么專心了,我苦思冥想得有點多。
有一天,我甚至忘了拿“未結(jié)案件”的文件夾。我把帝國獵犬協(xié)會的地區(qū)主管給惹怒了。他把我叫了去,他氣得直發(fā)抖。“格拉波夫斯基,”他對我說,“我聽說,您把‘未結(jié)案件’給忘了。工作就是工作,格拉波夫斯基?!蔽覠o言以對,這讓主管變得更加嚴厲。“信使格拉波夫斯基,我警告您。帝國獵犬協(xié)會不能使用健忘的人,您要知道,我們能夠找到很多合格的人?!彼鎺{地看著我,但緊接著他就變得充滿了人情味:“您是有什么個人憂慮嗎?”我小聲承認道:“是的。”“您在憂慮什么?”他問得很溫和。我只是搖了搖頭?!拔夷軒湍鷨??我能幫上什么忙?”
“請您放我一天假吧,主管,”我怯怯地請求,“別的就不用了?!彼犊攸c了點頭?!皢栴}解決了!您也別太把我的話當回事。誰都難免會忘記點什么,除此之外,我們對您還是滿意的?!?/p>
我的心里一陣雀躍。這次會面是在周三進行的。第二天,周四,我就該有空了。我想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的。我坐上了八點的火車,這回過橋的時候,我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由于迫不及待而輕輕發(fā)抖:她在那兒,在清掃露天臺階。我從卡倫卡滕站下車,坐下一列對向的火車往回走,快九點的時候經(jīng)過了她的房子:她在擦二層正面中間的窗戶。這一天我往返四趟,終于搞清楚了她在周四的清潔流程:露天臺階、正面中間的窗戶和二層背面中間的窗戶、地板、二層正面的房間。傍晚六點,我最后一次經(jīng)過這座房子,我看見一個小個子男人彎著腰在花園里干活,他的動作幅度不大。那個抱著干凈娃娃的小孩像監(jiān)工一樣,看著他。我沒看見那個女人……
這一切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幾天前,我又一次經(jīng)過那座橋。天哪,我下意識地就從柯尼希城上了火車!這個故事我都已經(jīng)忘記了。我坐的是一列貨運火車,當接近萊茵河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前面的車廂一個接一個地安靜下來;這很奇怪,這列有十五到二十節(jié)車廂的火車就像一串燈泡,一個接著一個地熄滅了。我聽到一種令人難受的、低沉的金屬碰撞發(fā)出的聲音,是一種搖搖欲墜的碰撞聲。忽然,好似有很多小錘子在敲擊我們這節(jié)車廂的地板,人們也沉默了下來,看上去卻什么都沒有?;疖嚨淖笥覂蛇吺裁炊紱]有,是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空洞。遠處能看見萊茵河岸邊的草地、船、水,但讓人幾乎不敢往外看:視線都暈眩了。什么都沒有,完全沒有!我看見一個農(nóng)婦蒼白沉默的臉,她正在祈禱,有人用顫抖的雙手點燃了香煙,甚至在角落里打斯卡特牌的人都沉默了。
接著,我們聽見前面的車廂已開上穩(wěn)固的地面,所有人想的都一樣:那些車廂已經(jīng)開過橋了。如果發(fā)生什么不測,那些車廂里的人可以跳車逃生,但我們坐在倒數(shù)第二節(jié)車廂。幾乎可以肯定的是,我們會掉落下去。我們的眼睛和蒼白的面孔上都顯出對此深信不疑。這座橋跟軌道一樣寬,是的,這軌道本身就是這座橋,車廂的邊緣甚至比橋還寬一點,朝外探向虛無。橋身在晃動,像是想要把我們甩進虛無里。
突然,傳來一陣比剛才更結(jié)實的咔嚓聲,聽起來越來越近,非常清晰,直到車廂底下的咔嚓聲變得低沉而穩(wěn)定,我們才松了一口氣,敢往外看去:是那些小果園!我忽然認出了這個地方,距離卡倫卡滕站越來越近,我的心臟都有些微微發(fā)顫。我只有一個疑問:那座房子還在嗎?我看見它了,越過果園里一些樹柔嫩的淺綠樹葉,可以看到那座房子紅色的外立面。它甚至比以前更干凈了。它離我越來越近。我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十年前所發(fā)生的一切,這十年來所發(fā)生的一切,在我心中狂野地喧鬧翻騰。這座房子一下子近了,我看見了她,那個女人:她在擦洗露天臺階。不,她不是那個女人,她的雙腿看著更年輕更粗壯一些,但她做著相同的動作,抹布來來回回的時候那種笨拙而有力的動作。我的心跳都要停住了,我的心都靜止了。一瞬間,那個女人把臉轉(zhuǎn)了過來,我馬上認出了她,就是十年前的那個小女孩。這張干瘦的、悶悶不樂的面孔上,流露出一種酸澀的愁苦,是過期沙拉那種難聞的酸澀味道。
當我的心又開始緩緩地跳動時,我才想起來,那天確實是周四……
(若 子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流浪人,你若到斯巴……》一書,王 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