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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鈴芋的春天

      2024-11-12 00:00:00張彎
      貢嘎山 2024年6期

      女兒出生一周左右,我在她一陣陣或是餓了的提示性嬌啼,或是醒后不甘安靜無聲造聲的輕哭,或是躲在被窩洋洋自得宣告存在感的哇哇聲里,恍然懂了事理——我得努力再努力地為她掙口糧錢去!

      雖然其時妻子的奶水比較豐盈,但從電視廣播廣告上可感受到,六個月斷奶后,即便普通的分段分檔奶粉,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當(dāng)時,年前秋天剛操辦過我與妻子的結(jié)婚喜酒,眼面上春耕開始,柴油、化肥等農(nóng)資籌備,口袋只剩幾十塊錢積蓄的事實,總讓我臉紅心跳。女兒的降臨,給了我巨大的幸福、希望和干勁。小小的人兒,會在我和妻子的談話中,睜開眼睛,瞅一下,然后張開小嘴繼續(xù)她那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哼哼唧唧。每每這時,我的壓力感倍增。這是1997年4月,我——個年逾三十的青年農(nóng)民,在自打鑼自唱戲,歷經(jīng)艱難蓋了房子、娶了妻子、成為父親之際,在將田野中七八畝承包地全部犁翻泡水之后,忽然動了要做生意掙錢的念頭。實事求是地說,這事一半起因于我囊中羞澀,一半源于坐月子的妻子懵懂天真的訴求。那天她柔柔地說:“頓頓吃著不放鹽的燉雞湯,紅糖拌米面,胃里泛的清水都快流成小河啦。大哥啊,能不能換個花樣,譬如,馬鈴芋上市了吧,要不你烀些馬鈴芋給我換換口味可好?”

      馬鈴芋是我們這里的方言,就是馬鈴薯,更大眾的叫法為土豆。但這看似尋常的蔬果一枚,實現(xiàn)起來卻并不輕松。妻子之所以認(rèn)為此乃最簡單不過的要求,是她腦海里有個誤區(qū)。她娘家在無為長江中間洲島上,距離這里有兩百里路程。這里,有必要將我個人境況潦草介紹一下。因為家境貧寒,我是弟兄三人中的老大。年屆二十八歲時婚姻事依然沒有著落。鄉(xiāng)諺云:“三個兒子急死之,三個女兒吃死之?!倍藲q那年夏天,我在上海某工地打工,妻子同學(xué)的姐姐、姐夫與我同一個工地,浦西工廠上班的她周末去工地玩,我們四目相碰,擦出數(shù)點火星。其后,我與她從相識相談進入兩情相悅階段。如此交往三年,她頂住外界諸多壓力與干涉,執(zhí)著與我走到一張日歷下過日子。她嫁過來尚不滿一年,還不清楚我們這里是圩區(qū),因為地勢低洼、土質(zhì)板結(jié),從來不種馬鈴芋。而她娘家的江洲沙地及她大姐家所在的長江北岸三壩埂邊,皆是適宜馬鈴芋種植的優(yōu)質(zhì)沙性土壤。月子里的她,以為自己想吃馬鈴芋,不過是一種呼之即來、唾手可得的日常菜蔬而已。而現(xiàn)實是,我們圩鄉(xiāng)人想吃馬鈴芋,只能到離村莊七八里路遠的集市去買。當(dāng)然,集市攤位上的馬鈴芋也是菜販子從外地批發(fā)而來,物以稀為貴,剛上市時段價格六七毛錢一斤。

      我騎著自行車從集鎮(zhèn)菜市場買回來十五斤。母親問花了多少錢,我說十塊。母親說:“你真舍得,這能買三斤多豬油呢,買個兩三斤吃新鮮不就得了,明明手頭緊,還這般糟蹋錢?!碑?dāng)?shù)弥撬?b name="ZOxG+X/P3Axgm/Gt3RbuVQ==">月子的大兒媳想吃,她馬上收起絮叨,臉漾春風(fēng),小跑著去了我們房間,先親一陣她的“心心尖”孫女,然后斜坐床邊,溫言細語與我妻子拉呱:“坐月子人哦,盡量不吃生冷腥咸辣類東西,還有芋頭芋腦類作物,這些東西吃下作氣,聽話哦姑娘,忍一忍啊。當(dāng)年我生你二叔、三叔(我二弟、三弟),就是饞嘴沒忍住,吃了烀山芋,如今落下個嗝酸水、燒心怪毛病,每逢下雨、刮風(fēng)作天變,那難受,胸口像有千萬只手在抓在撓。”妻子將信將疑點點頭。下午,隔壁嬸娘來串門,她將這個話題求證,得到的當(dāng)然是同樣的答案。為讓她徹底相信,我到有座機電話的鄰居家,打電話給她大姐。她大姐家隔墻是代銷店,店里有公用電話。通常,店主二貴子站家門口喊一聲,她大姐就能聽到。

      她大姐讓我捎話給她這個娘家人最慣最疼的小妹妹,說這個講法都這么傳,真真假假她也拿不準(zhǔn),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唄。“我坐月子那會兒,就被婆婆管著這不能吃、那不讓吃。所以你還是勸我阿妹忍幾天吧?!焙髞泶蠼阌终f,“這幾天晴空大好,我們村莊家家在起馬鈴芋,你們要是喜歡吃,抽空過來一趟,只要你能拖得走,要多少裝多少,這馬鈴芋沒淋雨、沒破皮也經(jīng)得住囤,等阿妹(我妻子)滿月,讓她吃個夠?!?/p>

      “大姐這樣豪氣啊,當(dāng)真要多少裝多少?那我?guī)€卡車過來裝呢?”我打趣道。

      “這真不是開玩笑,帶個卡車過來,包你不放空。每家地里落下的,你撿個幾片地,肯定能撿上半卡車?!?/p>

      后來她說到關(guān)鍵點:今春天氣回暖快,雨水順調(diào),馬鈴芋比往年成熟早,產(chǎn)量高,卻馕市不值錢。販子們到地頭來收,頭昂得老高——一塊錢六斤,每百斤折秤五至十斤不等,反正都由他們信口喊價。隨著往后越來越多人家開挖馬鈴芋,這價格怕是還要往下跌。

      那一刻我一激靈,突然嗅到商機。她那里不到兩毛錢一斤,我們這菜市場目前賣六七毛一斤,我裝個一車回來,不說賣六七毛,就算賣四毛、三毛,不都有兩倍、一倍利潤?扣去雜七雜八的費用,怎么算都有得賺吧。

      撂下電話,我三步并作兩步趕回,告訴妻子,我要做生意,我要為咱寶貝公主掙奶粉錢去。妻子看我打了雞血的樣子,也是一臉興奮,但幾秒后她蹙眉說:“你在菜市場又沒有攤位,你裝回來在哪兒賣呢?”

      “這個你不用愁,我們隊里二伢子在菜市場開冷庫,我們是穿開襠褲發(fā)小,我找他合伙,在他家門面邊弄塊場地不就行?”我答。

      菜市場見到二伢子,當(dāng)我說出那邊收購價,二伢子驚訝、呆愣好一會兒?;蚴遣荒敲聪嘈牛蚴窍玉R鈴芋季節(jié)性生意時間短,賺頭不大,他躊躇片刻后告訴我,他家冷庫生意也即將進入旺季,馬鈴芋差價雖然美麗,奈何他騰不出時間,也抽不出人手來。但他熱情地將我?guī)У诫x他家不遠,擁有連體門面、攤位的蔬菜批發(fā)商老徐那里,說你們倆談?wù)劊闲旒覍W鍪卟伺l(fā)零售,他搞這類比我內(nèi)行。

      我將無為那邊地頭收購價再繪聲繪色重復(fù)一遍。我看見老徐的眉毛迅疾跳動一下。

      “一塊錢六斤,折秤另算,怎么會這么低呢?”他狐疑地盯住我眼睛。我聽懂這里的“低”指收購價。

      “那里是沿江大棚蔬菜產(chǎn)地,土質(zhì)適合種這個,農(nóng)戶在田頭低價賣,省得來回搬挪,好騰出時間與精力點種下一茬玉米?!蔽野汛笠探阍陔娫捓锔艺f的復(fù)述一遍。

      “你大姨姐那里馬鈴芋有我這里個頭大、色相好嗎?”老徐忽然一扭臉,指著他攤位上的馬鈴芋問。

      我瞄一眼他的菜攤,憑往年在大姨姐家看到的馬鈴芋印象,拍胸脯答:“在地頭剛收上來大小不均,小的與你這里差不多,整體而言,大的比你這大,她們那里是沙質(zhì)土,馬鈴芋外觀橢圓淡黃,較少丑垃疤害(方言,形容物體形狀怪異丑陋)的,色相上眼?!?/p>

      又聊過幾句,老徐說:“這樣吧,你用我店里電話,給你大姨姐那邊再打一次,問問現(xiàn)時價格。新上市蔬菜,批發(fā)價一天一變,這個要搞準(zhǔn),打不得半點馬虎?!蔽抑览闲爝€是不放心,他要親耳聽到產(chǎn)地那邊訊息,便掏出小筆記本,找到大姨姐家隔壁代銷店號碼打過去。

      店老板二貴子接的電話。他說:

      “你大姨夫一家人下地起馬鈴芋去啦,這會兒大門掩著,家里沒人。你有什么事跟我說,我回頭轉(zhuǎn)告他,或者叫他按這個號碼回你?!?/p>

      我在猶豫怎么回答,老徐朝我做個手勢,讓我按下電話免提鍵。

      “哎……老板你好,我是剛才打電話的張兄弟朋友啊,我們想問問你那邊馬鈴芋現(xiàn)在收什么價格,可方便告訴我們一個準(zhǔn)數(shù)呢?”老徐身姿略作前傾,對著話機說。

      “一塊錢六斤,加上折秤什么的,估計每斤只能賣到一毛三四樣子。唉,今年收成起來,哪知賣不上價?!倍F子話里夾著嘆息,可以想見,他家馬鈴芋也種得不少。

      “車子可以開到地頭吧?譬如收滿一輛141加長大貨車,大約需多長時間?”我看見老徐臉上已泛起按捺不住的喜色。

      “你要是確定來,給個大概時間,村里人家按你的時間點提前下地,你們來了就過秤,一小時老牌子(方言,輕松、完全之意)收滿一車?!倍F子已然明白我們打電話的目的,答得越發(fā)詳細,音調(diào)里甚至鼓動著誘惑。

      掛了電話,老徐眼里放出光彩。

      “小張,今天來不及啦,這樣,我馬上聯(lián)系車子,明天你帶路,我們叉伙(合伙之意)干。明早五點動身,到那里上午十點左右,先搞一車回來探探路子,可照?”老徐說。

      “磅秤和本金你不用煩神,你只須明早準(zhǔn)時到我這集合就行。”老徐不愧是菜市場歷練出的生意人,從我臉上一個短暫飄忽,看懂我一時拿不出本金之澀,大大咧咧表明態(tài)度,慷慨解我后顧之憂。雖然第二天到達無為江邊三壩埂——我大姨姐家村莊所在地泥汊鎮(zhèn)后得知,有我大姨夫擔(dān)保,那里的馬鈴芋可以“一趟壓一趟”(今天一車現(xiàn)貨賒賬,明天過來付今天的欠款,如此循環(huán))付款,但我仍然對老徐充滿感激,第一次心血來潮做生意,不說遇到貴人,至少遇到了大好人。

      翌日凌晨,我步行從家往集鎮(zhèn)菜市場趕。三十出點頭年紀(jì),精力旺盛,腳勁足,七八里路程不見多累。沿途吮吸紅花草漚爛后的泥臭、微風(fēng)里裹挾的刺槐樹花香,極目東邊紅色朝霞,放眼路兩邊水墨畫般田壟田塊,感覺這個春天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清新、可愛。

      哥做生意啦!某一時刻,我甚至張開雙手,在小跑中恣意地喊出聲來。

      車子徑直開到大姨姐家門口。

      我從車上跳下來,剛晾完衣服準(zhǔn)備下地的大姨姐好一陣驚愕。

      本來早上動身時,我說打個電話通知大姨姐一下,讓她多備點中飯菜。老徐擺手道:“不打不打,人還未動身就麻煩人家。雖是親戚,怎么好讓他們破費,到了看情況再說?!蔽蚁胂胍灿械览?,便依他。

      大姨夫的母親,我之前按妻子叫法喊“阿姥”,如今我們有了孩子,我改口喊阿奶。

      阿奶在露出和大姨姐相似的驚訝表情后,很快將我們迎進堂屋,拿來茶葉、拎來水瓶給我們泡茶。老徐與車主師傅都說自己帶了杯子,不用麻煩。然后,阿奶站到門口,朝通往田野的村路口大著嗓門喊:“你們誰帶個話給我家二寶,就說他妹夫小張帶著車子收馬鈴芋來了,叫他回家一下?!?/p>

      二寶是我大姨夫的小名。無為東鄉(xiāng)一帶,習(xí)慣依照孩童在家中排序稱呼他們“大寶、二寶、三寶”。也就十來分鐘時間,大姨夫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回。而這時,阿奶也從灶間端上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茶葉蛋,招呼我們吃。

      老徐吃完一個茶葉蛋,折身出門去了二貴子家代銷店,買回幾樣糕點和一箱娃哈哈AD鈣奶,遞給阿奶,說:“我們早上走得急,空著手來的,也不知買啥,您老人家別見外,這些給您孫子吃?!?/p>

      阿奶頓了一下推辭:“瞧你們這客氣,都是親戚,還講那些禮節(jié)干啥?”老徐說:“這不第一次來嗎,后面還有得打擾吵鬧哦。”言畢,輕輕將東西放到客廳邊沿一個靠墻椅子上。

      中飯菜很豐盛。大姨姐不光殺了一只自家養(yǎng)的雞,還在代銷店門口鹵菜攤買了當(dāng)?shù)靥厣屮?、肫爪、鹵干子。飯桌上,大姨夫喊來陪客的堂兄弟老三格外引人注目——那遮住耳根的長頭發(fā)便隱隱折射出一股“混家子”的不羈。幾杯酒一喝,我和老徐方知道大姨夫的良苦用心。原來,老三真是他們這一帶的“狠人”,農(nóng)閑時出門,在外面工地給老板看場子,幫包工頭管理工地,農(nóng)忙回老家?guī)透改甘膛锏?。四圍村莊中,但凡有他不入眼之事,他總要鬧出一些動靜。當(dāng)然,那個年代鄉(xiāng)間有句俗語:“弟兄三四個,有個搭僵貨?!眹?yán)格來說,這些“搭僵貨”們的處事方式帶有一點霸凌性質(zhì),但他們本質(zhì)不算壞,亦懂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在家門口一畝三分地上,對家門口人較少囂張作威,某些時候還會為家門口鄉(xiāng)親利益挺身出頭。所以,那段時間鄉(xiāng)村土壤上,他們這類人,往往是讓人既愛又嫌、不能認(rèn)同卻又不敢得罪的存在。

      大姨夫在酒桌上對老三說:“三老板,這是我小妹夫,也就是你小妹夫,他們到這來收馬鈴芋,有把握不住的地方,你可得要罩著?!?/p>

      老三將杯中酒仰脖飲盡,大著嗓門答:“兄弟

      啊,我,你還不知道嗎,跑遠了我不敢講,小張妹夫在泥汊江邊這一帶,遇有滋事的,告訴我,看我不喝唏(方言,訓(xùn)斥、怒罵之意)他!”

      然后,借著酒勁,老三把自己兩天前將一輛外地收馬鈴芋車子打跑的經(jīng)過慷慨陳詞一遍。其內(nèi)容大致是那車子收貨過程中,見地頭馬鈴芋忒多,他們根本收不完,便將折秤數(shù)字不斷放大,從五斤捅移(逐漸移到)到十五斤。本來這也沒什么,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事。后來有農(nóng)戶表達不滿,說那收貨人不厚道,派人在路口攔住別的收貨車不讓進,自己在田頭狠狠殺價。那收貨人嘚瑟,報出縣城東門因打架剛從監(jiān)守所放出沒多久的混混劉二疤來壯勢,說劉二疤是他老表。

      話至此處,老三一拍桌子:“他奶奶的,就這句話,把老子火惹上來。劉二疤算個球,人狠要狠在理上,他在東門怎么咋呼我管不到,把他名號往我們這兒搬,你唬誰呢?”

      后面內(nèi)容大約是,老三喝令那收貨人,要么繼續(xù)按每百斤折秤五斤收,要么立即將車開走,不許阻撓外地收貨車進來。結(jié)果是,那車主沒敢回嘴,拉著大半車貨怏怏離開。

      故事講到這兒,老徐起身離開桌子,講自己喝得有點多,去門外吹吹風(fēng)醒醒臉。也就幾分鐘時間,老徐又輕步回堂屋,坐到自己座位,自上衣口袋拿出兩包紅梅香煙,恭敬放到老三桌面,說:“三老板,初來貴地,我們在這收貨,你得幫我們照應(yīng)著啊?!?/p>

      老三抬眼看向老徐:“你這是干啥,小妹夫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們這邊你盡管放心,不會有人為難你們。”

      老徐說:“三老板別誤會,這里我們不熟悉,不知哪些人抽煙,哪些人不抽,這個呢,就麻煩你幫著散一散,可中?”

      老三聞言,一抬胳膊:“好,話說到這份上,我就揣起來,幫你們散一圈。一會兒開磅,該怎么折秤就怎么折秤,新起的馬鈴芋見光少三斤,見風(fēng)吹三斤,做生意起早摸晚不就是想掙兩個,所以五斤、七斤折頭你們定,但秤上面得規(guī)規(guī)矩矩,不能有貓膩哦。”

      老三話音落,用眼掃了一下老徐的臉。

      老徐響亮地答:“這個你放心,我這磅秤你們可以校驗,是從國家計量局下屬門市部配的?!?/p>

      我所坐位置后背朝門,無意中回頭,看見門外好幾個人在張望。從他們沾有泥土的褲腳和鞋可看出,應(yīng)是從地里起馬鈴芋回來的農(nóng)戶,在詢問開秤時間及價格。

      飯后到屋后小便時,我遇到從廁所出來的老三。老三將嘴湊近我耳朵,聲音低低地說:“剛來這邊收,那個搞秤(從磅秤或秤砣上設(shè)置機關(guān),扣斤少量)悠著點,別太離譜就中?!?/p>

      我一恍惚,沒明白啥意思,老三已晃晃悠悠沿著后門小路走遠了。

      我把這話說給老徐聽,老徐也愣了一下,而后點點頭:“我心里有數(shù)了?!?/p>

      下午只花兩個小時多點,我們的車子便收滿。我們開出的收購價沿襲之前來這里收貨販子們的價格,一塊錢六斤,折秤為每百斤折五斤。

      夜路滿載車開得慢,回到家鄉(xiāng)集鎮(zhèn)市場,已是晚上十點多。在老徐家攤位前卸完馬鈴芋,等貨車師傅離開后,我問老徐:“你下午說的心里有數(shù)是啥意思?”

      老徐掃一眼四圍,壓著聲說:“這三老板是混家子,更是明白人。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剛開秤半小時,拉馬鈴芋來的板車并不多,后來突然排起長隊來。開始那半小時,起碼有三四家,在家中或田頭已稱過斤兩,他們挑出那些袋口扎起來的袋子碼到一塊,分明是在試探我們的秤有沒有水分。他們回地里一宣傳,我們的秤規(guī)矩,觀望中的農(nóng)戶聞言紛紛下地開挖,貨自然多起來?!?/p>

      “那是,我們明里折多少就折多少,絕不會昧著良心去玩那見不得人的伎倆!”我笑道。

      老徐忽然停住要接的話,目光在我臉上掃描一陣,半是嘆息、半是給我上課說:“小哥哥,別太天真,一年中一大半日子不是天真熱就是天真冷。也別那么多顧忌,老話講,生意場上無父子,不搞點花樣,一不留神就白忙活了?!?/p>

      本來我想摸黑回家一趟,老徐說:“我這兒折疊床、被子都有,你今晚就在我家攤位邊湊合一夜。明早天放亮我們還要從整堆馬鈴芋中挑一些大的出來,分成等級賣。銷得快的話,我們明中午再帶車子去你姨夫那里,這樣后天不會斷貨?!?/p>

      這話俱在情理中.我按下回家想法。鋪開折疊床睡覺前,我看見二伢子門面里燈亮著,踱過去,他正按著計算器算賬。我委托他回村莊時,幫我?guī)滋讚Q洗衣服來。

      “呵呵,看來這馬鈴芋還真有搞頭呢,老徐要帶你大干一場呀?!倍笞有Φ溃靶?,我老婆明中午回家,我跟她說?!?/p>

      老徐清晨來攤位時,我已收好床鋪,在菜市場廁所水池處刷完牙、洗好臉。

      老徐從小山樣堆放的馬鈴芋中,示范地揀出一些圓滾滾、個頭大的馬鈴芋,說:“你照這個頭和形狀,挑一些出來,放大堆子邊,一會我寫個‘精品馬鈴芋’牌子,這種按七毛一斤零賣,剩余大堆子按一塊錢三斤批發(fā),五塊錢起批,不給挑選,你負(fù)責(zé)拿方口鐵鍬裝袋往秤上放,我收錢加記賬。”

      分等級賣,精品馬鈴芋受少數(shù)高要求客戶青睞,又可在對比中襯托出大堆馬鈴芋價位劃算。老徐生意人的頭腦果然厲害,這撩人心、通人性的策略,讓我心服口服得為其豎起大拇指。

      一塊錢三斤的價格很快在菜市場傳開,需要買馬鈴芋或者跟風(fēng)哄搶的顧客,在老徐家攤位前排起隊。老徐家攤位上蔬菜品種很多,他老婆與一個雇來的小丫頭也不時給我和老徐幫忙。十一點鐘光景,除卻挑選的小堆精品馬鈴芋還有三分之一,大堆子全部賣完。后面沒買到的人幾乎都要問一句:“明天還有馬鈴芋批發(fā)嗎?”老徐亮著嗓門樂呵呵地答:“有,有,七八點鐘上貨,來遲了可就不一定有啊?!?/p>

      一些常在老徐家買菜的飲食店及單位食堂客戶,干脆撂下話,讓老徐幫他們五十斤、一百斤地預(yù)留。某個間隙我聽見,老徐對他老婆說:“下午我們走后,萬一來了急要貨的食堂、飯店及做紅白喜事配菜的老熟客,可將剩下的小堆精品給他們,價錢按大堆子批發(fā)價收?!?/p>

      中午在老徐家里吃飯。老徐開了一瓶酒,與我邊喝邊聊。他說:“兄弟,這里沒外人,我把這車貨的收支簡單盤一下。我們在那里收上車是五千五百六十斤,回來實際賣出四千八百斤,加上沒賣完的精品馬鈴芋四百來斤,也就是說,斤兩上我們將那邊折秤捺進去,還折掉三百多斤。這你恐怕沒想到吧?當(dāng)然啦,你大姨夫和老三家的一千多斤沒有折秤,可其他四千多斤都是按一百折五斤收來,按理怎么也得超出兩百多斤才對吧?我不瞞你,幸虧我?guī)Я艘粋€大砣(做過手腳,可扣斤少兩的砣),貨收到后半車,我用這個砣在秤上扳回百來斤。即便這樣,我們依然沒填平斤兩上的窟窿。那老三是行家子,和你說那話,意思是叫我們在磅秤里適當(dāng)做點手腳,不然重量無法持平,歸根結(jié)底,是剛出土的馬鈴芋折頭太大?!?/p>

      老徐一席話,讓我啞在那里。折頭這么大,我沒想到。老徐早有準(zhǔn)備,帶去一個扣秤的大砣,我更沒想到。一個看似簡單的低價買、溢價賣的小本生意,居然牽扯進這么多彎彎繞。老徐接著說:“一會兒司機過來,我們先到縣城計量局門市部,重買一個新磅秤。然后,你在車上陪司機聊天,我到塔山街一家私人配秤店,再配兩個大砣,我們今下午不求多出斤兩,起碼要保住不折吧?!?/p>

      雖然我心內(nèi)對使用大砣極為抵觸,總覺得這行徑不道德,有齷齪負(fù)罪感,但這是合伙做生意,老徐是主心骨,容不得我反駁。

      “兄弟,我家在菜市場,衣食起居比你輕松,你想你這起早摸晚地,不掙兩個,對得起你這辛苦嗎?”老徐看我不言語,緩了口氣似安慰我,也像給我洗腦,“當(dāng)然,秤上有眼,你姨夫和老三家我們不能用大砣?!?/p>

      再去已是輕車熟路,下午三點半,我們的車直接開到馬鈴芋較集中的田塊。這次動身前,我們打了電話,地里用蛇皮袋裝好的馬鈴芋擺放得很多。不少人家正用那種手拉長柄鐵犁,在加快速度翻犁泥土。無一例外,馬鈴芋甫一出土,每家都是疾速裝進袋子里。我想起老三的“見風(fēng)少三斤,見光掉三斤,沙沙土土再三斤”的提醒,懂得農(nóng)戶們這樣操作,無非求得斤兩多一點。同為種地農(nóng)人,我能理解土里求財不容易。但此刻,身份轉(zhuǎn)換,作為收貨方的我們,無疑要承擔(dān)更大的折損風(fēng)險。

      最先開秤的農(nóng)戶稱過兩磅后,從家里又拉來一板車,說是昨天傍晚起土的,放在家里堂屋。老徐笑著說:“好,好,統(tǒng)統(tǒng)帶走。開飯店還怕大肚子啊,越多越好,越多越好?!?/p>

      收貨是我記賬兼付款,司機站車上碼袋子。老徐的手則在磅秤上一排大小掛砣之間,游刃有余地切換。

      果然,開始幾磅,每次秤完,稍留意,便可看到有人打眼色給過秤農(nóng)戶,過秤農(nóng)戶要么輕點頭,要么微擺手。

      很明顯這幾磅是測秤的!老徐的超前感知能力及嫻熟的稱秤手法讓我又驚又怕。怕什么?怕他不小心露餡穿幫,也怕他將這本事用在我們后面賣貨上。

      這車貨裝滿比我們預(yù)計的時間快,雖然動身遲,趕回集鎮(zhèn)卸下馬鈴芋,也才凌晨一點的樣子。我仍然在老徐家攤位邊用折疊床打發(fā)了幾個小時。由于昨天放出消息,人傳人、話趕話,從菜市場開門,攤位前買馬鈴芋的人便絡(luò)繹不絕。和昨天相同的批發(fā)價,同樣是到十一點光景,大堆貨全部售罄,挑揀出來的小堆比昨天略多一些。

      老徐取出錢盒里五十元、一百元的大票子點一遍,再對照收貨斤兩粗略估算,不無得意地向我使個眼色道:“把昨天斤兩虧空補起來啦?!?/p>

      我明白,這歸功于老徐一手運作的“大砣”功勞。

      但不知為何,我高興不起來,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對老徐,也對自己的嫌棄和厭惡。

      老徐再次到貨車司機家聯(lián)系出車回來,滿臉不悅。原來司機家人說,司機已經(jīng)出車,叫我們另找別人。也就是說,司機在未打招呼的情況下,違背了之前一直幫我們拉貨的口頭約定。

      也是這會兒,老徐老婆插話道:“你們只顧著在這邊忙,西邊零散地攤市場那里,今天也有人在成堆批發(fā)(馬鈴芋),我剛?cè)タ催^,價格與我們相同,品相也差不多??磥?,市場里有車子跟你們后面去那地方了?!?/p>

      “千算萬算,算不到人心深淺。估計有人出高價,讓他(給我們拉貨的司機)拉貨兼帶路去了。張兄弟,這馬鈴芋生意看來也快到尾巴啦。我另外去找車子,今下午再搞一趟回來,能否做得下去就看這趟啦?!崩闲煅援叄樕虾染茣r的興奮一掃而光。

      因為老徐老婆的提醒,副駕駛座位上的老徐,一路不停地留意倒車鏡。過無為縣城,他往椅背一靠,嘀咕道:“這哪里是收土豆啊,簡直就像去撿金豆子??!跟了這么多車,好幾個車牌號我都認(rèn)得,毛估猜,今天從我們那開過來不下七八輛。好生意硬是做成爛狗屎了?!?/p>

      果然,到達泥汊江邊馬鈴芋產(chǎn)地,收貨車比往日陡增。我大姨夫村莊周邊的馬鈴芋基本賣完,我們將車子停到與他家相隔三個村莊的地塊。收貨中途,離我們大約一百米地方,半個小時內(nèi)又來兩輛車,搬出磅秤開收。

      收滿這車貨時間明顯變慢。返回時從那兩輛車旁經(jīng)過,老徐朝其中一輛車磅秤處喊了一聲:“李二泡,你怎么知道來這里的?”

      “老徐啊,不是我說你,你不地道唉,有錢大家賺啊,你那幾趟怕是賺腫了吧?”那個叫李二泡的并未正面回答老徐的問題,而是打著哈哈以責(zé)怪的口吻回懟老徐。

      老徐也不生氣,笑笑說:“呵呵,明天,明天你們就知道有多大賺頭啦?!?/p>

      這一趟,我們回到集鎮(zhèn)菜市場接近凌晨兩點。沒料到的是,貨未卸完,嘩嘩下起中雨。任憑我們怎樣掄圓胳膊加速卸貨,后半車馬鈴芋依然被淋濕不少。老徐拖大雨布時嘆道:“看樣子這車貨一毫賺頭都沒啦?!彼匚菟X前對我說,“張兄弟,晚上尖心點,雨停了,就要把雨布撤掉,讓里面淋水發(fā)燒的馬鈴芋透透風(fēng)。還有,明天不用分揀,統(tǒng)統(tǒng)以大堆貨批發(fā),但中飯前一定要賣完,這塊地方下午要放東西。貨賣光我們吃個散伙飯,把賬算算?!?/p>

      雨一直下到天亮才停,揭開雨布,馬鈴芋大堆上果然冒出淡淡的白霧,間或飄出一股腥臭異味。扒開堆子,可看見一些有傷口的馬鈴芋正在變色腐爛。

      老徐來了,眉上打結(jié)道:“還是那句話,中飯前能賣掉就賣掉,賣不掉就處理掉,我等著這塊地方擺其他菜。我剛在菜市場轉(zhuǎn)了一圈,至少多出七八家在批發(fā)?!?/p>

      “既然這樣,我們是不是再降一些價來賣?”我請示老徐。

      “都這個價了哪能再降,你是搞幾趟就收手,強如玩玩,我們可是長年累月靠賣菜謀生,價格殺狠了這后面怎么賣?這樣吧,但凡批發(fā)十斤以上的,你另外加送他們一鐵鍬,看可能搶點人氣過來?!?/p>

      上午,前幾日排隊景象忽然不見,我視線所及這一排門面,能看到三家商戶在吆喝批發(fā)馬鈴芋。從品相可以斷定,都是尾隨我們車子在無為江邊收回來的。

      昨夜那場雨,給我們的馬鈴芋造成不小損失,但對我們圩鄉(xiāng)的早秈稻秧苗栽插卻是利好,從菜市場顧客的交談中可得知,不少人家秧苗開始栽插。這時候,趕早上街買菜的人也比平時多。我家村莊的鄰居們大約都知曉了我在集市賣馬鈴芋這事,紛紛繞到我這里看看,順帶稱幾斤。我想起老徐“十二點賣不完,寧愿往垃圾堆傾倒,也不能過低價售賣”的警告,既心疼也來氣,索性自作主張,對所有來買馬鈴芋的家門口鄰居,買多少送多少。在一旁收錢記賬的老徐臉拉得老長,但他最終忍住不悅,任我這發(fā)神經(jīng)舉動繼續(xù)。

      即便如此,十一點半,馬鈴芋還剩四分之一。我對老徐說:“剩下的不賣了,我把小的、爛的剔出來扔掉,其余的我包輛三輪車,拉回去自家吃?!崩闲斐泽@地望望我:“這個淋過雨,算算還有不少,回去不能擱放,你在搞笑吧?”

      “好歹也算做了回生意,回家給親戚、鄰居都送點。”我笑笑回。

      老徐不再言語。吃過中飯,老徐將這幾趟馬鈴芋的成本及開銷都做了詳細說明,其中包括磅秤、秤砣、送我大姨夫家的禮品,還有老三、貨車司機及他自己抽的香煙,我們路上墊肚子的方便面,等等。關(guān)于磅秤,老徐說這個他留下,大抵與我拖回家馬鈴芋尾貨價錢相持平。最終,我們每人盈利五百六十元。

      與老徐打過招呼,我包了一輛三輪車將未賣完的馬鈴芋拖回家。出集鎮(zhèn)一里來路,我看到一輛卡車裝著馬鈴芋在倚路售賣,一塊紙板上寫著“馬鈴芋批發(fā),十元三十斤”。擦車經(jīng)過時,我瞅出賣馬鈴芋的人竟然是前兩趟給我們拉貨的卡車司機!

      回到村莊,我讓母親把裝回的馬鈴芋,每家分送四五斤。然后顧不上與妻子多交談,卷起褲筒下地整田。其時,因妻子坐月子,我母親是山里姑娘出身,不會插秧,兩個弟弟一個上學(xué)、一個在外面打工,我只能把所有田地整好,擇個日子請鄰里及親戚幫忙栽插。

      插秧那天上午,當(dāng)我拖著一板車秧把子送往圩中心田塊,遠遠看到田里插秧的人超出我請來人數(shù)一倍多——村莊一大半人家都派了人手來打暴工(無償幫忙)。

      秧苗活棵后,我前往蘇南建筑工地打工。我知道,我那份掙不脫的書生氣,注定我不是,也不能成為做生意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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