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喜歡眼前繁花盛開,綠葉叢中紅花、黃花、紫花千朵萬朵堆疊……中年之后,心緒轉(zhuǎn)淡,開始喜歡那些靜悄悄的綠葉了,尤喜那些生長在偏僻水邊的植物,比如柳樹、蘆葦、菖蒲……
想一想,還是菖蒲最合我意,因為菖蒲別具一種幽靜和清遠的氣質(zhì)。
南方多雨。在漫長的雨季里,植物們似乎都在夜以繼日地生長,那些開花的和不開花的植物,葉子都被雨水澆灌得肥肥的。那些密不透風(fēng)的綠色一刻不停地向四周擴展,向空中攀登。在南方濃稠的綠色里,每一棵植物似乎都懷著主宰大地的野心。行走在這樣的草木之間,心里無端就有了擁擠之感,就生了焦慮。
在這樣的日子,我喜歡去水邊。穿過枝葉茂盛的林蔭道,仿佛從千軍萬馬里突圍,終于抵達一片水域。在那里,只要遠遠地看一眼淺水處生長的一叢叢菖蒲,我的心就靜了,就開闊了。
菖蒲低低地生長在水邊,它的綠似乎是經(jīng)過沉淀的,透著墨色,是接近黑夜之色,有幽靜感。那樣的綠內(nèi)斂凝重,讓人以為那寂靜生長的菖蒲日日在冥想,在與喧嘩的世界保持著一段清冷的距離。菖蒲不似柳樹和蘆葦那樣一心向著高處生長,帶著膨脹的欲望。菖蒲在低處,沿著橫走的根莖,平平仄仄一般,一節(jié)生一處新葉。它在幽暗清涼處,沿著水平方向漸行漸遠。
水邊叢生的菖蒲,適宜遠看。稍遠一點的距離,隔著小半個足球場那么大的水面,最先映入眼簾的是菖蒲的倒影。在滿世界瘋長的綠色面前,菖蒲那并不高大的身影倒映在水里,青綠色的倒影像矮矮的城墻,合著水面微茫的水汽,以及彌散在水底的晚霞,一起構(gòu)成一幅微微顫動的琉璃世界。在這個琉璃世界里,低矮的菖蒲用它并不遼闊的綠,給晚霞降溫,給晚霞褪色,直至一切融合成蒼茫冷寂的黛藍夜色。
我曾無數(shù)次坐在薄暮時分的水邊,坐在菖蒲對面,一半真切一半渺茫地凝望那菖蒲,心底常常莫名涌起感動,就覺得那一叢寂靜的菖蒲,像我的未曾謀面或是較少謀面的友人—這一定是生活在遠方的友人,與我隔著山水,隔著歲月,甚至還隔著紛擾的世俗煙火。這樣的友人是不追尋世俗熱鬧的,是隱居的,是心靜如水的。這樣的友人,即使與我遙隔山岳,可是在這個我與菖蒲相對的黃昏里,他們與我同樣沉淀在黃昏浩茫的寂靜里。因為邈遠,時間里反倒充盈著無須命名的情意。
在草本植物的世界里,人們青睞的大多是那些能開花的,它們或是散發(fā)芳香,或是養(yǎng)人眼目。只有菖蒲,文人雅士會把它供養(yǎng)在書案邊,用寥寥一叢綠色來養(yǎng)心。菖蒲也開花,但開得內(nèi)斂低調(diào),初開的花色似乎是一不小心被稀釋了的綠,接近芥末色。那芥末色的花兒從兩片扁扁的劍形葉子之間探出來,似乎很慚愧似的,悄悄對你說:“噓—別說話哦?!本瓦@樣,菖蒲開花也開得靜悄悄的,它不以開花為要務(wù),仿佛只為立在那里。我養(yǎng)過菖蒲,在書房里養(yǎng),也在辦公室里養(yǎng),淺淺的一只白瓷碗上放幾顆鵝卵石,卵石間隙立起幾片深綠的細葉,那姿態(tài)像是駐足江湖獨自沉吟的詩人。這樣的一盆菖蒲不遠不近陪在身邊,有時忙碌中一抬眼看見它,便倏然覺得周遭的空氣也清涼濕潤起來,就覺得自己即使身在鬧市也有隱居的情趣。是呀,我隱居在一叢菖蒲的幽香里,隱居在這個星球上能看見月亮升起的那一面,陰性的那一面。
養(yǎng)菖蒲,便是給自己養(yǎng)了一方邈遠而清幽的精神之所。
許多年前,在鄉(xiāng)間老宅的屋后水邊,父親植有一大叢菖蒲,他是當草藥來種的。在許多個雨后的黃昏里,我站在水邊的石階上,看著透亮的水珠從菖蒲那近乎蠟質(zhì)的葉片上徑直滾落下來。在菖蒲看來,它連一滴水珠的光芒與修飾也不要。
菖蒲是藥。幽遠情懷,也可以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