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葵
又大又圓又白。六個最普通的字,簡潔、干凈,就是給芙蓉葵量身定做的。
古時見人相貌好,喜用“面如圓月”,總覺得少了點兒什么。中間過渡一下,面如芙蓉葵,葵如圓月,便順理成章。
芙蓉葵大如小孩的臉,五瓣,完全張開,互相掩著,圍成一個整齊的圓盤?;ò晟嫌星逦闹本€紋路?;ㄐ募t色,花蕊白色。其葉橢圓形,四五片葉子加在一起也頂不上一個花朵大,莖高不及膝。一眼望去,只見碩大花朵懸于空中,不見其他。
既然是花,開就開透,舍末求本。將所有的能量集于一端,認真干好一件事,人也可以這樣,突出身體最美的一部分,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一個挺直的鼻子、一條白皙的胳膊,看習(xí)慣了,就是姹紫嫣紅形態(tài)妙,一如芙蓉葵。
金脈爵床
東湖公園里有個湖,湖形極不規(guī)則,彎彎繞繞,時不時橫出一座小橋。人在路上走,一會兒近了湖,一會兒離開湖。湖邊和路邊都長滿植物,路也曲曲折折。行走著,偶然看見一個人,如在大海中浮沉,瞬間就被綠色淹沒了。
一個小亭子旁,長滿了金脈爵床。直立的灌木,一人多高。莖棕紅色,較為光滑,有點兒傾向于木質(zhì)。葉子大,脈絡(luò)清晰,葉脈黃色,所謂“金脈”是也。頂上是一種穗狀的花。細看,是由數(shù)朵黃色小花組成。每朵小花均為圓柱形,有點兒像炮仗花。花蕊長長伸出,有一個紅色花萼。
我在其他地方也見過金脈爵床,但是沒有開花的,索然無味。
亭內(nèi)無人,我不忍闖入,躊躇不前。湖中的島上長滿蘆葦,散發(fā)著野趣。高大的榕樹垂下一條條根須,緊緊抓住大地。保潔員坐在樹下休息,嘰嘰喳喳的鳥鳴不絕于耳。林外的喧囂,襯托著湖旁的靜謐。如果節(jié)假日或者周末,就不是這樣了。我用手撥弄金脈爵床的葉片,心情平靜。暗想,此時路邊長什么植物都好,況且它本來就好看。
闊葉豐花草
和細長的山菅蘭長在一起的闊葉豐花草,顯得高大。和風(fēng)雨蘭長在一起的,就要低矮些,尚不及膝,如此,誰都不擋對方的光。風(fēng)雨蘭莖軟,闊葉豐花草更軟,又細。葉子兩兩相對,長圓形,白色的小碎花長在葉和莖中間。花太小了,直徑不過二三毫米,細看,居然還是四瓣。好在是一堆小花,總體上尚能顯出個花的樣子。
寥寥幾株闊葉豐花草,夾雜在大片的風(fēng)雨蘭中,若隱若現(xiàn)。風(fēng)雨蘭綠色的莖上,趴著黑白相間的蟲子,約一寸長,一動不動。用枯枝扒拉一下,蟲子突然翹起上半身,嚇我一跳。估計蟲子也被嚇了一跳吧。幾株闊葉豐花草上并無此蟲。闊葉豐花草白花閃亮,冷靜地盯著風(fēng)雨蘭上的蟲子。
月季花
香蜜湖公園里種著一片月季花,從旁經(jīng)過,一群麻雀忽地飛出,撲棱一下子竟有直上云霄之感。與貴族為伴,不免沾染灑脫之氣。
月季花乃我心中貴族,緣于小時候聽收音機,說我們河北省的省花是月季花(注:如今改為了太平花,不知什么時候改的)。我自然沒見過,但崇敬之心延續(xù)至今?;蛟唬藭r能見之花少之又少,幾近于無,生活全天候灰色。有幾年,奶奶在院子里種上了月季花,每次回家都看看還是不是去年那幾棵,希望它們像我奶奶一樣長壽、健康。
此時所見月季花,一株一株整整齊齊,都不高,修剪的痕跡很重。莖上有刺,花朵在最上頭,一瓣兒一瓣兒極鮮明,有黃、紅、粉幾種顏色。一種幻覺:紅可變粉、粉可變紅,像變臉藝術(shù)。
月季花花朵很大,迎風(fēng)而立,風(fēng)姿綽約,款款大氣,仿佛沒有孕育、含苞的過程,一夜之間就到了成年,此即其一生。既無萌萌幼年,又無衰敗零落的老年。任何泄氣的勾當(dāng)(哪怕是小小的幽默)都與之無緣。它們頭戴王冠,腳踏祥云。飲玉露,汲甘霖。蟲鼠遁逃,鳥雀來朝。
香蜜湖這一片月季花,或許是種植時間不長,遠沒有開透,只零零星星幾朵,但相互之間已成掎角之勢,此起彼伏,顯示出君臨天下的霸氣。它們貌似親民的外表下,透著與生俱來的王者風(fēng)范,為眾生所仰服。
但這個城市的名字叫深圳。花太多了,大街小巷,鬧市僻壤,無不有它。沒誰能真的突出于所有的花朵之上,飄飄渺渺,以致面目模糊。月季花的王者之相,亦是泯然眾生的一種形態(tài),因為真切、迫近而無法給自己鑲上擦不掉的金邊。貴氣與俗氣兼而有之,天地因此平和交接。
通奶草
在通奶草面前不要提“血”和“淚”兩個字。
把通奶草掐斷,斷裂處流出乳汁一樣的東西。白白的,有些許黏稠。它并不能飲用,但它可以治病。傳統(tǒng)中醫(yī)里,差不多所有草類都有藥效,也不知人類到底有多少病,哪來的那么多病。
通奶草站在路邊一片綠色上,點綴著草地。線一樣的細莖,有點硬。葉片兩兩對生,頂端開著谷粒一樣大小的白色花。剛下過雨,整片草地都濕漉漉的。
通奶草長得歲月靜好,從未劍拔弩張,卻如世間萬物一樣,無妄之變隨時到來。本來是干燥的,一場雨讓它濕透。從干到濕,已是質(zhì)變。旁邊一棵紫薇樹,枝杈延伸,擔(dān)心臺風(fēng)來時砸到別人,被園丁齊刷刷割掉。通奶草上面少了遮陰的。福之禍所伏,禍之福所依。無福無禍,亦有一變。
從通奶草莖上流出來的,應(yīng)該是血;但它沒有眼睛,淚也隱于腰部。出自同一關(guān)節(jié),非血即淚。響晴白日,藍天游云下面,隱隱傳來哭泣。
雞屎藤
雞屎藤扒拉開身邊密密麻麻的蟛蜞菊的葉子,不讓它們擋住自己。天越來越陰,雨要來了。雞屎藤抬高身子,要把體內(nèi)的味道清洗干凈。
雞屎藤其實很漂亮。莖較硬,分叉,上面擠著密集的花朵,像炮仗,頂端向外翻開,開出五個花瓣兒。中心的花蕊呈黑紫色,從遠處看,像是花朵的嘴巴被打腫了。未開的小花,一個一個,大米粒兒似的掛在那兒。
如果葉子不被揪下,身體不被打開,那股被視為雞屎一樣的味道就散發(fā)不出去。但它依然完美,可以站在百花園的高臺上,讓風(fēng)吹來贊美的聲音。那是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自保手段,祖上的智慧恩澤。但這一代的臭雞屎藤像是有了新的打算,一切重新來過。
它們需要水。
本來潔白的花朵,都泡成了灰白顏色,略似浮腫。它們?nèi)栽诓粩嗟匾槐楸榍逑?,盼雨祈雨,越洗越灰。路人每天?jīng)過這條人行道,余光掃到雞屎藤,所見只是一個漫長過程中的頓號,正如他們自己的前方,亦是看著明確,卻具備多種可能性。
鏈莢豆
草地上,鏈莢豆開出一片小花,每個也就是釘子帽大小,三片花瓣,兩片在上,灰黃,對開;一片在下,紫紅,細長。形似蝴蝶在飛。紫紅色重,灰黃色輕,潮濕的風(fēng)吹來,無數(shù)紫紅色的小蝴蝶搖搖擺擺。鏈莢豆葉子呈橢圓形,有的近似圓形,片不大,靈動。走近,觸摸一朵花,發(fā)現(xiàn)它長在這一段枝杈上。另一朵花在另一個枝杈上。細而硬的莖,伸出數(shù)條枝杈。追根溯源,每一個花朵和花梗,都沒有扎根在土地上。這么一大片,同源于一個碩大的根。好似一個家族,四世同堂,兄弟眾多,還沒有分家,它們小嘴犀利,共同喊出一個內(nèi)容:不要分離,不要死亡。
紫竹梅
幼年聽《紫竹調(diào)》,歡快、優(yōu)雅、簡單,一下子就記住了曲調(diào)。想當(dāng)然地以為紫竹是一種花,后來查資料,得知《紫竹調(diào)》最初在滬劇《雙脫花》中為磨豆腐勞動時所演唱的一支曲牌,演員演唱時,雙2FJ87agGnYDLtQDQCjEk0vDZ9bnBb6XQqiypPnnmP0U=手搖曳做濾豆?jié){的動作,布兜用兩根斑紋竹竿支撐,斑紋竹名“紫竹”,自此該民歌就是《紫竹調(diào)》了。但李玲玉版的《紫竹調(diào)》中,又直接出現(xiàn)了紫竹:“紫竹開花七月天,小妹妹呀采花走得歡。手挎紫竹籃,身穿紫竹衫。美麗的紫竹花開胸前。采了一山又一山,好像彩蝶飛花間。”此處紫竹明顯是一種植物了。彼時,生活在北方,對江南莫名地向往,高考時我還報考過蘇州鐵道師范學(xué)院,結(jié)果被前面的志愿錄取。
某日,我偶然在一飯店門口見到紫竹梅,紫竹梅長在花盆里,葉厚,一指長,略紫,說是棕色似更準確,手感有點澀,敦敦實實。頂上開著一朵粉色小花,三瓣兒,花蕊黃色,不怎么顯眼?;ㄝ嗯c葉子相似,如同被誰捏了一下,固定為鴨子嘴狀。
耳邊立刻響起《紫竹調(diào)》的旋律,并自動配上了詞:
“大家全都好好的,不生病啊,不發(fā)脾氣。左手也不急,右腳也不急,天上落下了一陣雨。紫竹梅啊,你好好的,想起我就打個噴嚏?!?/p>
在深圳生活多年,想起江南,還是有點異域色彩。唯此異域與彼異域稍不同。
洋金鳳
鳳凰樹不遠處,搖晃著叢叢灌木,名洋金鳳,堪稱普及版的鳳凰木。莖硬,而且有刺,葉如羽毛,所謂羽狀?;ㄓ屑t、黃兩色。紅的多,黃的少?;ǘ溆伤拇蟀辍⑺男“杲M成。大瓣者,下窄上寬。小瓣長條形,穿插期間?;ㄈ锒啵氶L。單朵的花,個個都像飛翔的鳳凰,仿佛對路人演示:那高高在上的、十米高處的密集花朵,都是我這個樣子。
幼時我有一女同學(xué),名楊金鳳,忘了她長什么模樣,在街頭見盛開的洋金鳳,不免聯(lián)想起她。另有二三個當(dāng)年同學(xué),三十年未見,聽說也在深圳,后來加了微信,曾約有空見面。好幾年過去了,也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