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龍（組詩）

鹽 井

在清水里提煉細鹽，先得煉出寅時的清霜

丑時的雞鳴，煉出月白和蛙聲

井口張得再大，鹵水依舊營養(yǎng)不良

熬鹽的大鍋一口接一口老了

咸味的八仙桌，供奉著規(guī)矩與食物

鹽井的深度，就是諾鄧的朝代與背景

東南西北都有插翅難飛的舊道

屬于馬，屬于人，屬于一個村莊汗津津的

胸膛。留下來的馬匹，或失過前蹄，或患上

暗疾

押運井鹽的男人擅離職守

找了個賣燒酒的館子

瘦下去的古道，睡著精神百倍的石頭

太極村

稻谷從遠處黃起，再遠的地方

沘江體重略減，白了頭的草

等著不緊不慢的牛羊

打鐵的人，正往鐵的興奮上添錘

初現(xiàn)雛形的鐮刀，學不會開口

房子一律坐東向西

吸水煙筒的老人，同樣是那種坐姿

臉埋進煙筒里，怨言都吐在煙筒

絕不讓它出來傷了和氣

傍晚從云龍縣城出來散步的人

牽著聽話的狗，或者牽著

太陽就要落山的影子

帶著零錢的，買些煮熟的苞谷

帶著心事的，望著河水發(fā)蒙

開完筆會就要離開云龍

我也走在太極村的阡陌小道

作為局外人，我發(fā)誓

愛上了憂傷或高興的人們

在諾鄧

如果把我的想法用井鹽腌起來

會像火腿，老得干脆徹底

我野心沒那么大，只想在鹽粒的噬咬中

留些蟲眼，或者空洞

至于狀元發(fā)榜，功名冊頁均與我無關(guān)

找一份端茶倒水的工作

客少的時候，修橋補路

賺到了錢，買間老屋

鉚足勁喝酒，攢靈感寫詩

春節(jié)，讓對聯(lián)發(fā)泄私憤，秋天

約一些老友嘗嘗燒酒

然后給留守的孩子關(guān)好房門

拆除擋道的建筑垃圾，讓孤寡老人

聽得見春天的腳步

在舊州

如舊的，只有瀾滄江了

還是一萬年前的膚色與橫蠻

外省人，膽子真大

2008年12月，竟敢對一條瀾滄江動手

現(xiàn)在，那些工棚，又轉(zhuǎn)移到苗尾那個地方

同樣打算把瀾滄江抬到一定高度

電線，是瀾滄江的另一種流法

偌大工地，居然遇見了我的老鄉(xiāng)

正在緊螺絲，那種用力，恨不得

把自己也擰進不銹鋼管

茶沖了無數(shù)次，依舊是瀾滄江風塵仆仆的味道

他告訴我，他的弟弟也在工地

娶了舊州的白族姑娘，正算計著如何讓孩子

的生日

與截流的日子高度一致

車站走了最后一班客車，售票的女孩

就用針，把一個午后繡得枝青葉綠

而早間醒來，山腰的霧

在舊州眼皮之上，撓眉弄首

寶豐一遇

寶豐到云龍縣城修路

禁止通行的牌子，立在路心

從下午一點至六點，這段時間不管有多少車輛

要么熄火，要么繞道

好在堵路的地點就在寶豐古鎮(zhèn)

從一道門入，從另一道門出來

進去時是公元2016年4月2日中午

出來時是明朝年間的黃昏

繅絲的作坊處于停工狀態(tài)，搗衣的女人

都申領(lǐng)到經(jīng)商的營業(yè)執(zhí)照。仿古的燈

把月光拐到暗處，這個時候提著刀的

是趕攤的屠戶?？词囟瓭衫霞业呐?/p>

說她寫過詩，最傷心的帖子有無數(shù)回復

古鎮(zhèn)最高處，是廟宇

一路有旱情里逃難的小麥、油菜和小溪

那些老屋，不管它是白族建筑風格

還是云龍本地特點，都著鄉(xiāng)愁的正裝

接下來就去等放車的那個時間

暮投諾鄧，我怕人多客滿

在天池

說小一點，只是一只立在山頂?shù)耐?/p>

還缺著邊，大雨就從那道口子

像逃出籠子的老虎

盛水的地方，草學會浮游

無名無姓的花朵一腳陷進沼澤

舉目四顧，沒有人施救

無望的花朵，于是自顧自地開

多像我丟了一個兒子

又走了男人的二姐

邱小蓉

她想逃出森林，絕對是林深處的某些聲響

弄壞了她比蝴蝶干凈的發(fā)辮

逃得再快

還是沒有超過5.6的光圈1/160秒

坐在一塊石頭上，喘息

我想起玉，或者春深

我還想起霧自散去，月華如水

我不知道我拍的照片

怎么寄到她的手上，明天我就要離開云龍

離開的距離剛好是沘江

從頭至尾

在云龍

每座山都像剛剛睡醒

足額的睡眠，每一棵樹都不怕熬夜

有時候，云龍人把河稱為江，比如沘江

胸圍與腰條，都只符合河流的身段

瀾滄江是條大河，在云龍，有兩處被掐斷

一處是功果橋，一處是苗尾

工地上的人，從容應對接下來的截流

一點都不像舊州山上的晨霧驚慌失措

鹽井是大地的淚腺，談不上豐富

我對天池邊的馬匹有小小的嫉意

肯定是鹽馬古道退役的兄弟

那條鹽馬古道全部丟給游人

鹽腌豬腿，也腌人心

我在藤條橋上自己給自己搖了半天

沘江流得比我的心情還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