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從頭頂飄過

1

“雨季到來以后，一連幾天都是灰蒙蒙的，他們在山上搭的窩棚被沖垮了，那種木棍和樹葉堆成的建筑，結(jié)構(gòu)上并不安全。這時候他們會驚恐、狂躁。他們不能淋太久的雨，跟人一樣，也會感冒，也會生病。他們懂得一點藥草，但是依然不斷死去，像大城市里的流浪貓狗，死在什么偏僻的地方，然后獨自等待腐爛?！彼x到這里，停下來，舉著自拍桿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屋檐下躲雨的人們注視著他，流露出一種疑懼，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異常。在他對面，一個穿雨衣的老人蹲在矮墻上抽煙，鏡頭掃過的瞬間，老人躥下墻頭，像躲避什么似的，飛速跑向?qū)γ娴男≠u部去了。他覺得這些滑稽的鄉(xiāng)民多少有點神經(jīng)質(zhì)，要是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目光總是盯著自己手里的自拍桿，似乎這根可以伸縮的棍子擾亂了雨中什么古老的氣氛。而他們在交頭接耳時，嘴角總會透著奇怪的微笑。不過當他試著與他們交談時，他們說的方言，還有比劃的手勢，那種隨時會“哄”地笑出來的架勢，無疑宣告了交流的失敗。他們聽不懂漢話。

“……有考據(jù)的目擊事件可能從一九八六年開始，往后幾乎每年雨季都有人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離開自己的窩棚，從山上走到山下，晚上在玉米地里過夜，餓了就偷村民的玉米吃。他們會用火，會制作工具，食物主要是玉米和老鼠。也有證據(jù)表明，他們摘玉米并非是盜竊，不少野人在雨季結(jié)束后，會將山上的松子和野兔贈予村民……跨過金沙江，再翻過一座南北走向的山脈，就到了格馬鎮(zhèn)。鎮(zhèn)上有湖曰格馬湖，清澈湛藍，嵌在兩座山脈之間，因形狀似眼眸，故被稱作高原之眼。到格馬鎮(zhèn)的第一天，無事發(fā)生。有高原反應(yīng)，但是很輕微。紫外線強烈。下了一場小雨?！?/p>

他收回自拍桿，看剛才拍攝的視頻。素材估計是夠了，再剪幾個鏡頭，把村民放進去，出一期節(jié)目是足夠的。他一直在雨中站著，水滴匯在雨衣的褶皺里，沿著臉頰淌下來，弄花了屏幕。視頻拍的都是風景，一路上的，最后幾個鏡頭，就是這家路邊小賣部了。遠處，山脈隱在水汽中，那座湖的輪廓也若隱若現(xiàn)的。在上一期視頻中，他引用了來源并不可靠的新聞，那個無意中搜出來的網(wǎng)頁，以夸張的語氣描述了流傳在網(wǎng)絡(luò)的一則傳說。視頻點擊量很高，有粉絲在評論區(qū)留言，建議他親自到事發(fā)地探秘?！笆澜缟喜]有什么野人，就算有，大概也早已經(jīng)滅絕了。當然，要是博主采訪到目擊者，或者去實地探尋一下，說不定還真能發(fā)現(xiàn)野人呢?！?/p>

他們是昨晚到達這里的。旅館訂的是民宿，房間還很新，有巨大的落地窗，拉開窗簾，就看到了格馬湖。她當然很喜歡這種環(huán)境。之前，有幾次假期，她就提出過旅行的想法，而他呢，到底是沒能陪她出來。他隱約感到一種曾經(jīng)有過的熱情正在消退，這種過程，就像一盆鮮艷的花，在身邊悄然枯萎，最后成為腐爛的泥土，徹底壞掉了。

雨還在連綿地下著。畫面里，他念稿子的節(jié)奏像刻意遵循某種規(guī)律，耳機里反復(fù)響起的，完全是一個陌生的聲音。鏡頭緩慢移動，他看見小賣部的后面，那片田地，再過去，就進了山。最后，畫面定格下來，那些躲雨的鄉(xiāng)民，狐疑地望著鏡頭。幾乎都是些老人。他忽然覺得，那個蹲在墻頭抽煙的老人，之所以會避開鏡頭，完全是出于一種純樸的善意。比如說，是他擔心自己遮住了后面的風景……

2

他回到旅館時，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了。庭院很寬敞，有鐵架搭成的走廊，上面附著茂密的攀緣植物。她坐在走廊下，看見他背著雙肩包走進旅館，伸手從鐵架上折下一朵紫色的小花。早晨她的臉頰會痛，準確地說，是其中一邊靠近牙床的部位。那種刺痛，似乎是從牙齒開始傳導(dǎo)的，就像一根鋼針被縫了進去，早上睜眼以后，針尖便持續(xù)地穿刺著，她懷疑那地方的神經(jīng)早被切斷、摧毀了。有時候疼痛也會換到另一邊，不過感覺上都差不多，變來變?nèi)サ?，已?jīng)快要習慣了。他并未察覺到她的對面正坐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是鎮(zhèn)上的，早晨她抹了厚厚的防曬霜，然后到格馬湖邊的草地，隨便找到一家提供騎馬體驗的商戶，這小女孩就是老板的女兒。小女孩牽馬，她騎在馬上，她們沿著湖的邊緣，繞了半圈。她真佩服這小小的姑娘，年紀估計不超過十歲，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這樣懂事，會幫家里分擔工作了。走到格馬湖另一側(cè)，她提議先休息會兒，小女孩拴好馬，她環(huán)顧四周，公路對面露出幾頂圓圓的帳篷，藍色的粉色的，五六個青年男女在草地上追逐打鬧。她問小女孩那些是不是鎮(zhèn)上的青年，小姑娘瞇眼看了看，說沒見過他們?！拔覀兌疾蛔づ竦摹毙∨⑻ь^望著她，帶著天真的肯定。她估計那些都是和她一樣的游客，在湖邊野營，或者舉行什么戶外運動。

“小妹妹也會騎馬？”她問道。小女孩點點頭，她可能有點害羞，低頭盯著草地，不說話。

“是爸爸教的還是媽媽教的呢？”她摸了摸小女孩的頭。

小女孩愣了片刻，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回拴馬的地方，抱著兩瓶礦泉水返回。

“你喝?！毙∨⑦f給她一瓶水。

“姐姐不渴?！彼舆^水，順手塞進包里。手機叮叮地響個不停，是他發(fā)來消息，問她在哪里，玩得怎么樣。她就給他回復(fù)，說已經(jīng)騎上馬了，正在湖邊玩，我看有一大片烏云堆積在對岸，你那邊可能要下雨。他說已經(jīng)在下了。這雨下起來啊，簡直沒完沒了。

小女孩蹲在草地上，背對著她，雙手不停撥弄著草叢。

“在找什么嗎？”她問。

“四葉草?！毙∨⑶忧拥鼗卮?。

她聽見她在輕聲唱歌。是一種稚嫩的腔調(diào)，類似兒歌，不過她的聲音太小了，到后來，她覺得她其實是在啜泣。小女孩揪了很多草，緊緊地攥在手心，她依然在草地上仔細尋找著，那些被折斷莖桿的草，很隨意地扔在一旁。她悄悄拾起來，數(shù)了數(shù)，有二十多株，它們的葉，都是三片。

“為什么要找四葉草呢？”她不解地問。

“送給媽媽。”小女孩想了想答道。

“讓姐姐來幫你找，可以嗎？”她學(xué)著小女孩的姿勢，蹲了下來。這片湖邊的草地，生長有大量的酢漿草，從眼前一直到遠處，大片大片的綠色。她想起小時候也玩過類似無聊的游戲，不過那時尋找的卻是三葉草。為什么這里稀罕的是四葉草呢？她的指尖劃過草叢，那些圓形葉片上附著的水珠，在傾斜的日光照射下，變得有點破碎了。

她們返回的路上，水汽尾隨著太陽，從湖的對岸蔓延過來了。小女孩撐開傘，她的另一只手還牽著馬繩。她騎在馬上，看見那些拔斷的酢漿草從小女孩指縫間飄了出來，被風一吹，很快消散了。她們沒能找到四葉草。她上網(wǎng)查過，四葉草是豆科車軸草屬，而湖邊盛長的，是三葉酢漿草。小女孩的臉被雨傘遮住，粉色的傘，臟兮兮的，那種微弱的歌聲又悄然響起了?，F(xiàn)在她有點喜歡這個小姑娘了。

“你說，為什么有人會害怕太陽？”小女孩挪開傘，抬頭望向她，提了這樣一個古怪的問題。

她對視著小女孩清澈的眼睛。看來她們已經(jīng)交上朋友了呢，這個小姑娘，既成熟又膽怯，她是不是對每個游客都這樣羞澀？“是你出的謎語嗎？還真不好猜呢。大概是怕皮膚被曬傷吧，就像我，今早出門時，還抹了兩遍防曬霜呢?！?/p>

小女孩搖搖頭。

“因為他是小偷，只能在夜里活動。對不對？”

小女孩搖著頭說：“他當然不是小偷了，只是在白天，都要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的，還戴了墨鏡……”

她想了一會兒，說：“吸血鬼？在外國傳說里，吸血鬼都是害怕陽光的。”

“什么是吸血鬼呀？”

“他們是一種怪物，白天躲在城堡里，晚上出來抓人。抓到了人，就吸干他們的血?！彼S口答道。小女孩低下頭，把手心攥著的最后一棵酢漿草放開了。雨勢驟然加劇，格馬湖泛起了波浪，岸邊不規(guī)則的巖石抵抗著水波，她感到大地正被一種力量沖擊，隨之而來的，是若有若無的震顫。

她的一邊臉頰，又痛起來了。

3

他拉開窗簾，這個高度，能看見庭院每個角落。他注意到那座有攀緣植物依附的走廊，此刻正籠罩在淅淅瀝瀝的雨中。她坐在很不顯眼的地方，像是在觀賞雨景，或者庭院里什么值得欣賞的景觀。話說回來，這家民宿的生意真是慘淡，明明已經(jīng)到旅游旺季了，好像也就只有他們兩個房客。早上他跟老板聊過幾句，在出門前，他看到這個當?shù)厝苏o院子里那些盆栽澆水。現(xiàn)在看來，那么大的雨，老板的殷勤倒起了反作用，那些植物被水浸泡著，根系會全部爛掉的。

他點了根煙，推開窗戶，讓煙霧飄散出去，也透一點濕空氣進來。潮濕的感覺。她的身體動了動，風推著雨滴涌到屋檐下，那個位置，已經(jīng)像院子里濕漉漉的地面一樣，被水汽侵占了。他記得她是喜歡雨的，那次，在電話里，她就很得意地向他描述了潑水節(jié)的盛況。她是一個人去西雙版納的。那時他剛做上視頻博主，在幾個短視頻平臺都開了賬號，粉絲雖然不多，但是一直在增長。他每天晚上都要直播三個小時，與其他博主連麥，還要暗示直播間的觀眾多刷禮物。她去西雙版納的幾天，正趕上當?shù)嘏e辦潑水節(jié)，根據(jù)電話里激動的語氣，她應(yīng)該玩得很開心。最后，她略帶遺憾地表示，如果他也能出來走走，就好了。

一陣冷風打在了他的臉龐。他隱隱約約地覺得，她那莫名的疼痛，就是從西雙版納回來后，才開始發(fā)作的。有時候疼得厲害，她的半邊臉會腫起來，范圍從下巴到眼角。尤其是她的眼角，簡直像被人半夜狠狠給掐住，那種暗色的淤青，會讓人懷疑招惹了不干凈的東西。比如今天……他還記得昨晚剛到鎮(zhèn)上的時候，他們把行李放進房間，立刻就出門兜風了。在格馬湖邊拍照的時候，她還興奮地表示，見到雪山與湖泊的一瞬間，那種困擾多年的怪病，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他還真為這變化感到欣慰呢。不過，今天早晨，他其實是被她低沉的呻吟吵醒的。

那些攀緣植物。歐式的鐵架，歐式的長廊。一個小女孩在玩秋千椅，沒有雨的地方，她搖晃的身影劃過粉色弧線。她好像對小女孩說了句什么，然后冒雨走向庭院角落，那里有小小的一片草坪，從高處看去，似乎生長著某種低矮的草。他喜歡觀察她的舉動。審視，或者凝望。遠處，隱在云霧中的山脈已經(jīng)顯露出身形，與天空交界的地方，有一條白色的線。據(jù)說那是夏季未消融的積雪，生活在山上的野人，就是靠搜集積雪獲得淡水的。

他離開窗邊，坐到了沙發(fā)上。無聊的把戲。一種空前的厭倦席卷而來。茶幾上擺放的，是幾本旅游雜志，封面一律畫著雪山啦湖泊啦熱帶雨林啦，這些東西。他突然對這座叫格馬的鎮(zhèn)子產(chǎn)生了興趣。要是能在這里定居，他想，至少先積攢足夠的存款，然后到湖邊開一家客棧。再養(yǎng)一只貓。泡幾壺茶。要普洱茶。這樣，生活總會慢下來的。慢——下——來。

那些雜志，讓人索然無味。幾乎都在介紹本地景區(qū)：

“歡迎來到七彩云南！在以植物王國和民族文化之都著稱的云南，您將體會到獨一無二的心靈療傷之旅！無論是紅河的梯田，昆明的石林和花市，騰沖的火山，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大理的蒼山洱海，麗江的古城，還是香格里拉的草原和雪山，五彩繽紛的風景都能讓您沉醉其中”……“要么旅行，要么讀書，身體和靈魂必須有一個在路上”……“麗江的真實飄逸與工作無關(guān)，只與生活有關(guān)”……“到香格里拉開啟傳說中香巴拉的神秘之門”……“這些古老的象形文字，是納西族先民創(chuàng)造的東巴文”……“光影在峽谷和梯田中形成了兩個世界”……“品一盞清茶，讓人生在大理沉淀下來，讓心頭的傷痕悄然愈合”……“你看過黃渤的電影《一路向西》嗎？我們在這里找到了真實的西部”……

他把雜志放回原位，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窗臺上，那股夾帶著水汽的風一直在逡巡。已經(jīng)過了中午，外面窸窸窣窣的，雨繼續(xù)下。她和那個小女孩都不見了。

4

那種小草并不罕見。一般來說，它喜歡潮濕的環(huán)境，從沿海到內(nèi)陸，基本上都有分布。她就依稀記得，在下榻的旅館，那方精致的庭院，好像有四葉草生長?！敖憬銕闳フ遥貌缓?？”

她牽著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也緊緊拉住她的一根手指。她的手，太小了。

回到旅館時，他還在外面，老板也不見蹤影，整個院子在雨中呈現(xiàn)一種寂靜。小女孩一眼就喜歡上了那架秋千椅，椅子正好擺在鐵架下面，那些攀緣植物，很好地遮擋了雨絲。她在小女孩對面坐下，看她瘦弱的小腿，一遍遍蹬地，騰空，落地?！盀槭裁匆蛬寢屗娜~草呢？”她不解地問。

“電視上說，四葉草是護身符，能給媽媽帶來幸運?！毙∨⒁蛔忠活D地說著。

“這樣啊，你跟媽媽關(guān)系不錯吧?！?/p>

“媽媽是世界上第一好的人?！?/p>

“媽媽在家？”

“不在?！?/p>

“哦？那你媽媽在什么地方？”

“她住在木屋！”小女孩眼里閃著興奮的光，“那間木屋就在湖邊，我每天過去，唱歌給媽媽聽?！?/p>

她越來越感到好奇了?！俺氖裁锤枘?？學(xué)校教的嗎？”

小女孩低聲唱了起來：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

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從不寂寞，從不煩惱

你看我的伙伴

遍及天涯海角

她的臉頰又痛起來了，就好像一顆潛藏在那里的炸彈，嗅到硝煙味，立刻爆炸了。她猜測是自己錯會了某種預(yù)兆，以為這種陌生的環(huán)境，還有不錯的風景，能治愈跟隨多年的頑疾。現(xiàn)在看來，那些錯亂、破裂的神經(jīng)末梢，并未因心情的改善而好轉(zhuǎn)?；蛟S她只是在追求一種暫時的麻痹，就像服用止疼藥，那種痛感被壓制下去了，不過，它什么時候再來拜訪，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

“唱得好聽?！彼钠鹆苏?，說道。

他舉著自拍桿回來時，小女孩的歌聲正好結(jié)束。她與他對視了一眼，他目光所流露出的疲憊與失望，證明上午的走訪，很可能并不順利。他好像沒發(fā)現(xiàn)小女孩，徑直上了樓。

“為什么有人會害怕太陽?。俊毙∨⒃俅螁査?。

“這個謎語很難呢。讓姐姐想一會兒，好不好？”

小女孩絞扭著手指，似乎陷入了思索。她忽然察覺到，在這方并不寬敞的庭院，或者庭院上空，徘徊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感覺。怎么說呢？就像一個力，隱形的力，正推動、把玩著眼下的物體，讓它們扭曲、重組。她甚至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停止了跳動，而遍布全身的神經(jīng)，此刻也被那隱形的力給捏住，難以掙脫。她快要喘不過氣了。

“我們?nèi)フ宜娜~草?！彼龔娙讨话玻瑢π∨⒄f。

她們在庭院角落找到了那塊草坪。四葉草，F(xiàn)our Leaf Clover或Lotus corniculatus，拉丁學(xué)名為Galium bungei Steud，豆科車軸草屬，廣泛分布于溫暖地帶。在西方，人們認為能找到四葉草是非常幸運的表現(xiàn)。

5

她吃完藥，很快睡著了。他在房間待到雨停。那期視頻的熱度還在不斷飆升，短短數(shù)天，播放量已破百萬。大量網(wǎng)友在評論區(qū)留言：

肯定是假的。野人早就被證明是謠言了?！铱茨鞘且蝗憾阍谏缴系牧骼藵h吧，衣不蔽體，渴了就喝泉水，餓了就下山偷摘玉米?！蚁嘈庞幸叭?。在未知事物面前，我們要對大自然保持敬畏?！澜缍加幸叭藗髡f啊，相比之下，我寧愿相信它們出現(xiàn)在中國。……一群文盲。老祖宗早就證明過野人存在了，屈原有詩“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描述的就是野人啊。……

幾個競爭的博主，也不失時機地發(fā)布了視頻：

以國內(nèi)來說，流傳甚廣的神農(nóng)架野人，其實只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杜撰的傳說而已。不過，我個人對這種未知生物的存在持中立態(tài)度。有化石證據(jù)表明，在人類進化史中，曾有名為巨猿的一個遠親，巨猿主要活動的范圍，就在我國南方地區(qū)。因此，不排除這種生物繁衍至今的可能，畢竟它們生活的環(huán)境，實在是太過封閉了……

他回應(yīng)完幾條評論，隨后出了門。外面，雨停后的空氣彌漫著一股酸澀氣味。被云層遮蔽的太陽顯出黯淡的輪廓。整個小鎮(zhèn)，那些紅藍相間的屋頂，好像都蒙上了蒼白的色調(diào)。

他一路上若有所思。在格馬湖租賃腳踏觀光車的車行，他遇見幾個游客。一聽說野人的事，他們就眉頭緊鎖?！皬膩頉]聽過?！彼麄兓卮穑拔覀儊淼礁耨R鎮(zhèn)不是沖著什么野人的，你看這湖水，多么清澈。我們準備圍繞格馬湖騎行，這地方做有氧運動再適合不過了?！彼謫栂嗖幌嘈攀澜缟嫌幸叭耍麄冋f了聲“不信”，就騎車走遠了。

車行老板用蹩腳的普通話向他推銷山地車，他象征性搭了句話。老板隨后又遞上優(yōu)惠券，格馬湖一日游，包車包餐包住宿。他把麥克風掏出來，別在衣領(lǐng)上，開啟手機攝像。老板隨即露出很職業(yè)性的笑容。這是一個黢黑的中年人，頭發(fā)落滿了灰塵，穿泛黃的迷彩服。他一笑起來，黃澄澄的牙齒就在鏡頭里搖晃。

“有啊，當然有了?！崩习宀患偎妓鞯攸c點頭，“它們住在山上，我倒是沒見過?！?/p>

“不過，”老板詭秘地笑了笑，“小孩不聽話的時候，就該用野人嚇唬他們。”

他的鏡頭早就移開了。天邊，濃密的云層悄然散開，一束陽光斜射向湖面，水波跳躍著，在山脈模糊的倒影中來回震蕩。那些原本呈現(xiàn)蒼白色的云霧，也伴隨光線的流動，逐漸破碎了。一小片殘云被風卷起，迅速地從他頭頂飄過。

他在湖邊走了很久。那期視頻，顯然是沒有后續(xù)的。不過，能掙到流量和人氣，也就夠了。他打算再補拍些風景，新的視頻做成旅游vlog，也未嘗不可。只是，還需要添加一點博眼球的因素……比如，可以選擇適當時機，人為地制造一場風波。

回到車行時，一群游客圍在柜臺邊，計算器“歸零，歸零”的機械音反復(fù)鳴響。那些游客吵得面紅耳赤，他將鏡頭悄悄對準柜臺，過了一會兒，有兩個游客動起手來。趁他們互相抓住頭發(fā)搏斗時，他走向了柜臺。一個女人擺弄著計算器，她衣服穿得很厚，好像被包裹的蛹，她的整個面部，都被口罩遮住了。他把鏡頭往前伸了伸。女人被這動作驚嚇到了，她抬起頭，用空洞的墨鏡注視著他。他看不見她的眼睛，在那個位置，是兩個黑色的洞。

“是我婆娘?！崩习宄霈F(xiàn)在身后，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這婆娘有皮膚病，怕光?！崩习迦魺o其事地說。

6

她一覺睡了很長時間，醒來時，那種雨季濕漉漉的感覺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從窗外看去，世界又恢復(fù)了昨日的樣貌，仿佛一場纏綿的雨，在湖畔悄然編織了一個夢境。

她看向墻壁垂掛的鐘表，時間昭示著夜晚即將到來。那種鉆心的疼痛，此刻也隨著水汽的退散而消弭了。手機里，是他不久前發(fā)送的消息：我覺得，是時候該走了。她把行李箱搬到樓下時，旅館老板正倚著前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新聞。退房有點麻煩，她趁機看了會兒新聞。都是些鄉(xiāng)鄰瑣事?！案耨R鎮(zhèn)孟獲莊天王廟自然村村民謝某某因長期遭受家暴服農(nóng)藥敵敵畏自殺”……“經(jīng)鎮(zhèn)衛(wèi)生院搶救無效”……“已傳喚其丈夫王某忠”……“半邊臉布滿了傷痕”……“警方在此呼吁”……“和諧家庭建設(shè)”……

他們在公交站會面，等抵達火車站后，再搭乘列車，就此離開這里。等待客車的時間很漫長，她向他分享了一個夢境。而他呢，好像聽得很認真，待她話音落下，就急切地詢問，有沒有按時吃藥，疼痛有沒有緩解。他還撫摸了她的臉龐，至于是好的那邊，還是痛的那邊，她也分不清。

天色變暗以后，一輛銀色的轎車緩緩駛過，停在路邊。司機下車，彎著腰打開后座車門，一個眼鏡男從黑暗中冒出，掃了等候公交的乘客一眼，向他們走來。

“這位是鎮(zhèn)黨委高書記?！焙竺娴乃緳C介紹說。

“高書記好?！彼荏@訝地與眼鏡男握了手。

“早上就聽說你來了，網(wǎng)紅同志?！睍浘o握著他的手，“一定要盡情游覽，好好體會我們的民族風情?！?/p>

“其實我們正打算回去……”他有點尷尬地說。

“是我們招待不周啊?！睍洿笫忠粨]，“這樣，由我把你們送去火車站。說實話，鎮(zhèn)上的旅游業(yè)剛從疫情中恢復(fù)過來，百廢待興，你們網(wǎng)紅的宣傳是帶動旅游業(yè)振興的強心針……”

司機把車開得飛快。他在后座，聽高書記滔滔不絕地介紹格馬鎮(zhèn)風景。被問到野人時，高書記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最后，他解釋說，早些年鎮(zhèn)上確實搞過一個野人谷景區(qū)?！捌鋵嵕褪侨K地，造幾排土房子，再雇農(nóng)民扮演野人，給游客表演鉆火圈、吃生肉。”高書記遲疑地說，“后來就不搞了。不人道，而且收效甚微。再說了，我們也沒那樣的風俗?！?/p>

去火車站的路還很長，她望著路邊黑暗中跳躍的燈光，思緒又回到了格馬湖邊遇見的小女孩。那個謎語，她想了很久，還沒有答案。她始終覺得在這場雨背后潛伏著一個暗示，而她在不經(jīng)意間好像錯過了什么，某種稍縱即逝的事物，此刻已被夜晚層層覆蓋，最后凝聚為車窗上附著的水珠，緩慢、曲折地劃出一道水痕，就此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