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劍嘯（外一首）

將來全世界的土地開滿了花的時候，

那時候，

我們?nèi)浧穑?/p>

亡友劍嘯，

就是這開花的一粒土泥。

——蕭紅《一粒土泥》

一

雪片謊言的報紙壓得年輕的字喘不過氣來

多么孤獨啊

這長嘯的字，金石被火逼出來的青年的字

哈爾濱黑色的長街，是你吹不出春天的口琴

風(fēng)不停地敲擊石頭砌成的肋骨

把走夜路的星星，摁在污泥中

赤腳的星星，一次次地被踩熄

連慘叫都不允許

風(fēng)的履帶碾過

遍街都是你詩歌的尸體

浸滿眼淚的四肢，掛在這條街伸向死亡的枝上

寒風(fēng)的槍聲，刮得更凜冽

比徹骨，距死亡還近

捆在一起的子彈的槌，敲在哈爾濱

被剝下的那張皮

蒙成的鼓上

那么多的鼓聲中散落出的死亡

冰碴樣

又一次，躺在街上

又一次，被碾死，連雪花鋪天的悼詞

都掩蓋不了

工地下來的勞工，連悲哀都被凍成黑色

趴在松花江冰封的淚水上殘喘

寒鴉不止一次地，象征

天地間的縫隙

挖煤的人把自己挖成煤，在睡眠

脆弱的枝上

被惡人的惡行點燃

風(fēng)扯著你的領(lǐng)口，像是抓著地上

活著的樹

唯有拼命，唯有團結(jié)地下一切的煤

一同燃燒。即使

哈爾濱所有的街道都是黑色的

是灰燼

也是你燃燒過的斗爭

祖國被他們涂黑，你用凍僵的掃帚

在孤寂的大街，清理給他們看

風(fēng)刮走母親們的披肩

一張，一張

在空中，報紙樣，裹著你的年輕

只有這樣，那些犧牲的字，才會復(fù)活

二

鋼板違禁，鐵筆違禁，蠟紙違禁，報紙上的

“夜哨”違禁

注視星宿的目光違禁

春風(fēng)吹過大地違禁

原野有太多的屈辱和重負，就用素描

安慰她們。萬物無路可走

唯有，一腔熱血的筆

可以畫出萌動

畫出整個大地

和所有江河的不服

用一粒土泥，抑或被踐踏成泥的煤

勾勒出信仰的朝霞

夜晚的黑布把森林緊緊勒住，窒息

星星是你掙扎時，睜開的眼睛

就在焚燒過的木板上

刻下自由與正義

用火的刻刀

在森林上刻，在地上刻。在雪片上刻

雪片飄到哪里

哪里就是你的信念和理想

成水滴，成溪流，成江河

直至，我們看見你是海都盛不下的海燕

看見你“在怒吼的大海上

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

這是勝利的預(yù)言家的叫喊……”

版面從哈爾濱一直排到齊齊哈爾

白樺樹的筆，在驅(qū)趕烏云

烏云用它的沉重

壓迫渴望自由的河流

而你用筆寫出的河流，將永恒

繞過沼澤，繞過狼犬密探和暗算

正義的字、詞、句走在槍聲中

“夜哨”熄滅

煤是嶄新的海。字、詞、句尖聲的燃燒

將要綻放出絕世的花朵，金色的花朵

并且，朝著藍天長嘯

我看見你金色的飛翔，成為天空的

頭版

報紙的劍嘯號追擊艇不停破冰，山河凍裂

冰得獠牙般的刺刀

把春天咬得遍體鱗傷

冰峰上的艇，一邊抵御長夜猙獰

一邊憧憬光明

在文字的密林中隱蔽，正義的枝

搭成的窩棚，披著風(fēng)

為世間珍藏火種，和春天的氣息

三

獄中的海燕。牢房四合的墻壁是一排排

朝你拍來的黑浪，唯有理想

才能在這死海中展翅

你用報紙上黑字的煤燒紅爐火

鍛打著一柄叫作黑龍江的長劍。屠魔的虹

是你劍嘯的聲音，包括身軀

被空中那么多的水舉著，響徹在時間

屏住呼吸的傾聽中

從此，只要齊齊哈爾長出一棵青草

就是你的名字

每一顆朝著敵人奔跑的子彈，都是

你名字中的金

丹頂鶴無語地攤開八月。整個八月

只留下槍響和沼澤，連她們的飛翔

都被死水浸泡過。從此

一柄劍的種子插入泥土中

之后，土地上的一切，都是你開出的花朵

金劍嘯（1910—1936），遼寧省沈陽市人，中共黨員。小說家、詩人、畫家、劇作家兼導(dǎo)演。1934年12月初進入《大北新報畫刊》社任編輯長，1935年在齊齊哈爾報社任副刊編輯，堅持抗日文藝宣傳活動。1936年回到哈爾濱，任《大北新報畫刊》主編。6月13日下午，金劍嘯在編輯部被日本駐哈爾濱總領(lǐng)事館特務(wù)逮捕。1936年8月15日在齊齊哈爾就義。2015年8月24日，被列入第二批抗日英烈和英雄群體名錄。

常隆基

一

五頂山要塞碉堡的獠牙，把山岡

啃得遍體鱗傷

松鴉被窒息在樹林的黑幕中

一動不動，像是

即將死亡的雪片

那些自由過的精靈的聲音，被鐵蹄踩在

泥濘中

只有決絕才是一種風(fēng)，一種

風(fēng)穿過大地的

絕唱。罡風(fēng)刮過

直立的樹，都是從風(fēng)之殼中拔出的

匕首

二

一支叫作常隆基的手槍，隱蔽在敵酋

自身狂妄的黑影中，隱蔽在

山巒們屏住呼吸的羽毛上

時間，靜默

一冊翻開的書，越來越冷，如黎明前

最冷的一絲光亮

用血色，在天際間開始光明的書寫

一段叫作常隆基的被壓迫史

用春天的筆，寫出

遍野反抗的綠色標(biāo)語

把壓迫著的大地，抬高出一個人名

抬高出一個五頂山

一棵叫作常隆基的青松。青松不言語

風(fēng)過一次，就用刀砍一次

我無法數(shù)清松身上呈現(xiàn)的裂縫和傷痛

和每一次細節(jié)

只知道把常隆基筆畫中的

每一條線，連在一起

也縫不住這些傷口

一棵用傷痕塑造出的松，自己用針

在縫補天空中所有鳥鳴的悲哀

三

唯有勇氣才能把手槍的心跳，隱藏在

馬的沉默中

速度越快

山道的扭曲被扳得越直

伸不直腰的草芥，被踐踏，而鐵蹄

帶著腥味，在恐嚇遠方與和平

森嚴的白晝，像是憑空而至的猙獰

籠罩著山岡

正義用樹林舉起整齊的手臂，在傾聽

一根叫作常隆基的引線

被大地出現(xiàn)的曙光點燃

把松鴉從沒有空氣的林間解救出來

讓翅膀成為所有樹木的希望

讓羽毛在旋渦的掙扎中

看見方向，和決心

就連短促的嘶鳴，也在跟隨一聲

叫作常隆基的槍響

把小溪，從碉堡的牙縫中解救出來

讓受傷的水，可以清澈

可以流進天空和世道，人心

讓水的力量

向江河團結(jié)

勢不可阻

即使嚴冬，也要白成一朵

叫作常隆基的花，晶瑩

像是永不消逝的槍響

大地寬廣，槍聲永不絕

萬山沉寂，把常隆基從槍聲中襯托出來

讓一聲槍響矗立成一座碑

水一樣豐沛的碑

翅膀一樣，在歷史的天空中飛翔的碑

讓姓王的風(fēng)，姓李的風(fēng)，姓張的風(fēng)……

姓東北的風(fēng)，姓中國的風(fēng)一遍遍傳頌

而中彈的敵酋，便是轟然倒地的侵略

骯臟的嚎叫，成為自己的喪鐘

四

在槍聲中，朝理想的國度飛奔

山道是馬的筆，寫出的歷史

至今牽掛著那么多的

喬木，灌木，和草叢中孵出的鳥鳴

草叢簇擁著英雄

像是朝著理想的國度，一路開去的鮮花

被槍聲呼喚起來的眾鳥，用翅膀在空中

拼命舞動，它們在死亡般的寂靜中

迸發(fā)出的渴望，成為回應(yīng)

天空鋪滿陽光，羽毛一樣飛翔的陽光

溫暖每一個向往

空氣表示震驚。一名俠客的隱忍

把天空

形容得如此廣闊

所有的鳥都是他的親人

在自由的大地上行走

山岡表示震驚。一柄用森林的鞘隱掩

鋒芒的利刃，把碉堡們的兇殘

刺得體無完膚。最后，仰天一笑

把快意分送給每一道溝壑

一顆叫作常隆基的釘子，從此釘在日寇的

神經(jīng)上，風(fēng)一吹

就是驚悚

草一動，就是遍野的常隆基的鐵釘

眾鳥齊飛

是釘子們的理想，和大地的榮光

常隆基（1921—1943），遼寧省西豐人。1943年5月2日，常隆基將手槍和子彈藏在戰(zhàn)馬的糞兜里，在富錦縣五頂山軍事要塞上槍擊日軍中將楠本實隆，后毅然投江殉國，年僅22歲，被列入第三批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體名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