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茨海默先生并沒有注意到那個奇怪的男孩兒是什么時候闖進來的。整整一天的時間,他都在專注手上的工作——他的眼睛和心思從未離開過手上的鐘表齒輪和擒縱器。
阿爾茨海默先生是一個記憶收割者,這是一份辛苦而又神秘的工作。他每天都會戴上他的軟呢帽,背著他的收集箱,在午夜時分出發(fā),去收割人們那些即將枯萎的記憶。
根據(jù)職業(yè)規(guī)定,為了尊重被收割人的隱私,記憶收割者是不能查看這些“收獲”的。那些記憶會被他們裝進文件袋,用各種方法銷毀。
阿爾茨海默先生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收割人。他不會像其他人那樣粗暴地銷毀收割來的記憶,而是根據(jù)它們的重量、顏色、氣味、質(zhì)感、密度、頻率、聲音等,將其制作成有趣的東西,比如,糖果、珍珠、樂器、煙花、收納盒、杯子等。這些用記憶制作的物件會被阿爾茨海默先生收藏進他的閣樓里,成為一座不對外公開的小小博物館。
屋檐下的那個鳥籠就是由記憶制作而成的——那是一個音樂家的記憶。阿爾茨海默先生從這段記憶里聽到了云雀的歌聲、夜鶯的吟唱、紅胸鴝的呢喃、紅額金翅雀的歡呼,還有紫翅椋鳥的詠嘆。
起初,阿爾茨海默先生想把它們制做成一件樂器,但無論是大提琴、雙簧管還是嗩吶、洞簫,都不能完整地詮釋那些鳥啼的層次。最后,他想到了一個絕妙的點子——把它們鏤雕成一個金色的鳥籠。
鳥籠制作完成的那天,就連吹過阿爾茨海默先生窗臺的風都歡快起來了。阿爾茨海默先生端著水杯,靜靜地望著那鳥籠出神——他常常為自己精湛的制作手藝而感到自豪呢!
這一次,他決定把這段收割而來的記憶制作成一塊懷表。這是一段怎樣的記憶呢?他閉上眼睛,認真地感受著。他仿佛聞到了城鎮(zhèn)的皮革氣味、鄉(xiāng)村的煙火氣味、春天花海的芬芳、冬天大雪覆蓋下松枝的清香;他仿佛看到了星星明凈得像冰凌、大海澎湃地拍打著海岸、燈光溫暖地籠罩著玻璃窗子里的家、親人們歡聚在一起共進晚餐……阿爾茨海默先生想:它的主人一定度過了豐富多彩的一生吧!
尤其是這段記憶里那些若隱若現(xiàn)的聲音,讓阿爾茨海默先生十分著迷。他把這段記憶放在耳邊,用心地傾聽著:有拉長聲腔的犬吠聲、有火車的哐當聲、有煎鍋的嗞啦聲、有母親溫柔地哼唱著搖籃曲的聲音……而在這些聲音之上,是一個孩童的笑聲哭聲和吵鬧聲……這聲音有著陽光般的色彩和溫度,讓阿爾茨海默先生心里涌起了莫名的歡欣和感動。他下定決心要把這段珍貴的記憶制作成一塊手工懷表。
一個奇怪男孩兒的到來,打亂了阿爾茨海默先生的工作節(jié)奏,他不知道這個男孩兒在自己的房間里逗留了多久。
阿爾茨海默先生注意到男孩兒,是因為男孩兒突然伸過頭來在阿爾茨海默先生的眼前做了個大大的鬼臉,把阿爾茨海默先生嚇了一大跳。
“喂,老默!”那男孩兒不客氣地高聲叫著,然后熟練地打開冰箱,拿出一罐果醬往面包上胡亂地涂抹起來,“這個周末沒有家庭作業(yè),我們終于可以去藍鯨島上露營了!”
阿爾茨海默先生放下手里的工tqK/HFTtWJdv+hqvCeoehWz84k6oAF3QRIcXjY++dNk=作,提醒男孩兒:“孩子,我想你大概是走錯家門了吧?我可不認識你!”
男孩兒愣住了,他睜大的黑眼睛像兩顆閃閃發(fā)光的葡萄,但隨即他又笑了起來:“老默,你又在跟我玩游戲,對吧?”男孩兒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突然他猛地拉開臥室的門,又嘭地關(guān)上了,然后笑嘻嘻地朝阿爾茨海默先生跳了過來。
阿爾茨海默先生皺皺眉:“游戲?我可沒時間跟一個淘氣的小孩兒過家家!”
男孩兒不笑了,他拍拍肚子認真地說:“現(xiàn)在,我肚子餓了!”阿爾茨海默先生望了男孩兒一眼。這究竟是哪家的淘氣包呢?他快速地在腦袋里搜尋了一遍,毫無結(jié)果。
“那就快回家去吧!”阿爾茨海默先生揶揄道,“你可真像條饑餓的小流浪狗!”
也許這個玩笑并不好笑,那男孩兒一下子便跳到阿爾茨海默先生的面前,一把拉下了他的護目鏡?!昂?!”男孩兒生氣地揮舞著手臂,“你看清楚一點,我是米卡、米卡、米卡!”米卡憤怒地指著自己的鼻子,一聲比一聲音量大。
米卡?這個名字好特別??!
阿爾茨海默先生感覺心里的某個地方亮起了一團小火苗兒。
但是,他說:“我真的不認識你?!?/p>
米卡更加憤怒了:“我不要玩兒什么糊涂游戲!”
“小朋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米卡倒在地上打起滾兒來:“你是在故意氣我吧?”說完,米卡扯亂了沙發(fā)上的紗巾,打碎了落地燈的燈罩,扯下了許多綠植的葉子,嘴里還一個勁兒地嚷嚷著:“現(xiàn)在,我全都是故意的,哼哼哼……”
阿爾茨海默先生不知所措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不管你是誰,”阿爾茨海默先生耐著性子說,“現(xiàn)在,我得去給咱們倆做晚餐了?!?/p>
米卡終于停止了破壞,倒在了沙發(fā)上。
明天我一定要去貼一個招領(lǐng)啟事!阿爾茨海默先生想。
“我已經(jīng)說過一百八十六遍了!”米卡焦躁又委屈,“我是米卡,你的外孫!”
“ 你別再跟我玩兒游戲了?!卑柎暮D壬?zhèn)定地打斷了米卡,“我相信,等你媽媽來認領(lǐng)你的時候,她一定會好好地揍你一頓的?!?/p>
但是,招領(lǐng)啟事貼了好幾天,沒有一個人來認領(lǐng)。
其實,有一個搗蛋的小怪獸在身旁,也不一定是件壞事。
在阿爾茨海默先生全心全意地忙著手里的工作時,米卡會幫著打掃房間、收收信件、買買菜。
米卡常常瞪大眼睛觀察著阿爾茲海默先生,他總是吃驚地說:“背心不應該穿在外套外面;米飯不是一粒一粒吃的;衣架是用來掛衣服的,不是用來枕著睡覺的?!?/p>
阿爾茨海默先生一心撲在自己的工作上,對米卡說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總是一笑而過,不去浪費精神思索。但不知道怎的,米卡在他旁邊的時候,他總是覺得心里暖暖的、亮亮的,這個像小怪獸一樣的男孩兒還是挺可愛的。
大概兩周后的一天,就在阿爾茨海默先生全心沉浸在懷表的制作過程中時,他突然靈光一現(xiàn),被一個大膽的想法擊中了。
他連忙跑出去,找到正在院子里踢球的米卡,興奮地喊著:“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從哪里來的了!”
“你是從這塊懷表里跳出來的孩子!”阿爾茨海默先生舉著那塊懷表,興奮得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米卡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盯著阿爾茨海默先生,很不情愿地跟著他來到了工作間。
阿爾茨海默先生深情地撫摸著那些細密的齒輪,這塊精美的懷表快要完工了?!澳闶菑倪@塊懷表里的記憶中來的,”阿爾茨海默先生把懷表遞到米卡眼前,“我是不能查看這段美好的記憶的,但也許你可以。閉上眼睛吧,孩子!”阿爾茨海默先生慈愛又溫和地說,“你會找到回家的路的!”
起初,米卡感覺自己一直在繞啊繞,像是被困在一個迷宮里,他焦急地轉(zhuǎn)啊轉(zhuǎn)啊,眼前卻總是模糊不清。漸漸地,米卡的眼前清晰起來。他看見了年輕時的外公穿著筆挺的西裝,手上轉(zhuǎn)動著一個軟呢帽,臉上帶著自信而謙遜的笑容。坐在外公旁邊的年輕女士懷里抱著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兒,他們正幸福地坐在草地上的長椅里。
那個年輕的女士一定是外婆了!米卡心里一亮,他記不清外婆的模樣,因為外婆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米卡使勁兒揉揉眼睛想要看清外婆的樣子,但那記憶像云彩一樣輕柔地飄遠了。米卡追著記憶跑了起來,飄忽中,他看到了外婆墓碑上的鮮花,那花朵上顫動的水珠就像外公的眼淚,晶瑩、剔透。
米卡追著記憶的云朵,看到外公在閣樓上的博物館里出神;看到外公的女兒——他的媽媽穿著潔白的婚紗幸福地笑著;看到外公揮手告別遠行的女兒;看到外公眼睛里閃著晶瑩的淚花……
然后,記憶明亮起來了。米卡看到自己背著嶄新的書包,被外公溫暖的大手緊緊地拉住。外公蹲下身,輕輕地撫摸他的小腦袋:“米卡,勇敢地去吧,外公會一直在你身后看著你!”
外公的大手輕輕地推了米卡一把,自此,米卡邁進了學校的大門。之后的每一天,當米卡在校門口回過頭時,都能看到外公臉上帶著微笑,在朝他揮手……
米卡看到自己和外公一起埋葬了他們心愛的老狗阿里,一起將阿里的照片制作成相冊,一起在夜晚的燈下翻看著,一邊翻看一邊講著阿里鬧過的笑話……
米卡還看到了他和外公一起去趕海,在海灘上搭建起沙子城堡;看到他和外公一起捉螢火蟲做燈籠;看到了外公參加他的家長會,并表演了一個滑稽的節(jié)目;看到自己生病時,外公整夜地守在床前;看到他貪玩兒迷路的那個夜晚,外公打著手電筒焦急地尋找著……
這些記憶像云朵、像夢境,又像電影,一幀一幀地在米卡眼前閃過。他忽然明白了:他的外公——記憶收割者阿爾茨海默先生,收割了他自己的記憶!而米卡便是這段記憶里最珍貴的一部分。米卡哽咽了。
這時,阿爾茨海默先生一手拿著螺絲刀,一手收回了那塊懷表:“這是一段多么美好的記憶啊,所以,我把它制作成了一塊懷表,讓它永遠停留在我的胸前。”說著,他把螺絲刀放在了表盤的螺絲孔上。這是最后一道工序了,只要輕輕地轉(zhuǎn)動螺絲刀,表盤閉合,一塊精美絕倫的懷表就制作完成了。
“不,不!外公!”米卡驚恐地大叫著,“不要那樣做!”說著,米卡便伸手去奪那把螺絲刀。他知道,懷表完工時,這些記憶就會永遠從外公的腦袋里消失。
但他慢了零點零一秒。咔嗒——那細微的聲響如同雷聲轟鳴,震得米卡的心一陣顫抖。懷表做好了!阿爾茨海默先生得意地笑起來,他有些隆重地說:“這可是我這一生最無與倫比的杰作了!”
阿爾茨海默先生甚至很快就忘記了米卡是從懷表里跳出來的孩子。每一天,他都要問米卡很多次:“你是誰?。俊?/p>
“我是米卡呀!”這是米卡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這么回答了,“是你的外孫!”米卡早已不生外公的氣了。他耐心地安撫著外公,攙扶著他坐進輪椅,為他扣好外套的扣子,并為他打開一塊巧克力餅干的包裝紙。
外公抱歉地說:“以前,這些我都會自己做的……”
“有我在呢,外公?!泵卓ㄅ呐耐夤ò椎念^發(fā),就像當初他第一天上學,外公拍他的腦袋那樣。
米卡靠近外公的胸前,那塊懷表發(fā)出細小的“叮?!甭?,像一圈圈銀亮冰涼的漣漪,在他的眼前擴散著。米卡拉住外公的手,外公卻顫抖著向后縮了縮。米卡緊緊抓住外公的手,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輕輕地說:“外公,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