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嘰嘰嘰”“嘰嘰嘰”。一個戴著竹笠的男人歇在我們家門前。他的身邊,是兩籃毛茸茸的雞雛。
那雞雛帶著嫩嫩的黃,像清晨的陽光在蒲公英上跳舞。圓溜溜的眼睛宛如小鳥的叫聲,盛滿了陽光。
我的腳瞬間生了根。
在一聲聲“爸爸”的呼喊中,我的小算盤已經(jīng)打得妥妥的。讓爸爸買只小雞,我就有玩伴了。
爸爸應(yīng)聲而出,買了兩只小雞,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我捧著兩只小雞,就像捧著溢出來的喜悅。
此時,天是晴的。小雞的叫聲是晴的。我的心也是晴的。它開出香香的陽光,把我的手和腳全熏得香香的。我跟著小雞走來走去,一會兒就蹲下摸摸。那淡黃色的絨毛,茂盛著,跳躍著,多么像我盛開的心情。
可這樣的喜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第三天,我不過是去門前地里搬回一棵大青菜,就發(fā)現(xiàn)木門敞開著,小雞橫在地上,一條狗尾巴在木門那兒一閃就不見了。
天,下起了雨。一滴,一滴,砸在我的手背上,也砸在小雞雜亂的絨毛以及關(guān)閉的眼瞼上。我站起來茫然四顧。黑乎乎的泥土地上,落著又黃又臟的絨毛,像落著一地戰(zhàn)栗的憂傷。殺手已經(jīng)逃逸,如果我再遲一步,兩只小雞都會被它吃掉的。
門低垂著頭。它知道自己放進了一個壞蛋嗎?“嗚!”我的小拳頭落在門上,沉悶的回聲多么像我的哭泣。
“嘰”,什么聲音?
只見一只小雞從桌角的陰影處走了出來。
沒有幾個月,這只幸存的小雞就長壯了。爸爸說過,唐朝有個大詩人叫李白,字太白。有了!就叫它“太白”吧。
夏天,我會去村莊西南角的小溪摸河蚌,摸到了,太白的大餐就來了。
那天,我興致勃勃地拿出菜刀在凳子上剖河蚌。凳子丑陋不堪,家里有什么要砍的剖的劈的,都找它。太白和往常一樣站在麻坑遍布的凳子上,等著吃河蚌肉。
在我“啊”的驚叫聲里,太白的一個腳趾被剁掉了半截……
但此后,只要有河蚌,太白依然站到凳子上來吃,好像斷趾之痛根本不存在。
太白變得越來越精神,雞冠又大又紅,簡直能和公雞媲美。某天,木門附近的地上出現(xiàn)了一個雞蛋。雞蛋上有血,好像小孩子流鼻血,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的樣子。
這樣的情景把我嚇壞了。
是太白生病了嗎?為什么流了這么多血?
媽媽說:“生孩子就是這么不容易。我生你時,差點兒大出血死掉呢?!蹦牵咨u蛋也像媽媽生孩子一樣?
但此后,我再沒見過帶血的雞蛋。而這第一個蛋,居然大得奇怪。敲開來,有兩個黃,中間連著,宛如兩輪剛剛睡醒的太陽并肩而立。把雞蛋孵成小雞,是不是一下就兩只呢?
如果太白再生出雙黃蛋,我一定要孵一個試試。
機會來了。那是一個多月以后。我給雞蛋包上棉花,白天放在衣兜里,晚上放在床的內(nèi)側(cè)。我感覺雞蛋里面有個生命正在一天天長大,它慢慢地長出眼睛,長出翅膀,長出腳趾,每一樣都是雙份的。
可是,蛋殼一直沒有動靜。我記得媽媽說過,雞雞雞,二十一;鴨鴨鴨,二十八。已經(jīng)到了孵出小鴨子的天數(shù)了。
這天,終于等到爸爸媽媽回家,我興奮地宣布了一件大事:我已經(jīng)孵小雞28天了!我“吧啦吧啦”講了一大串,把這些天隱秘的歡喜和擔(dān)憂像曬馬齒莧一樣攤開了。
爸爸說:“沒有公雞踩背過的母雞,就下不出受精的雞蛋。沒有受精的雞蛋,就孵不出小雞?!?/p>
我在一家人的目光里,敲開了雞蛋。只聽“嘭”的一聲爆響,一股黑色的煙霧升起,把我嚇得一激靈。
我偉大的夢想,就這樣破碎了。
太白不見了。我從村頭走到村尾,村尾走到村頭。
“ 小麻頭, 我有事和你說?!币粋€蒼老的聲音,出現(xiàn)在一扇黑乎乎的門邊。
她是某人的后媽。這某人對后媽不好,在村里早不是秘密。
爸爸經(jīng)常會悄悄地給老人送點兒吃的。
老人湊過身子,壓低聲音說:“白雞在柴房里,用一個篾籃罩著呢?!崩先擞米彀团伺瑑鹤蛹业拈T。
怎么辦?這某人不好惹。
他還有兄弟三個呢,個個人高馬大。
“現(xiàn)在家里沒人,我?guī)氵M去。你別把我說出來啊?!?/p>
就這樣,我抱回了太白,偷偷摸摸地連心臟都跳出了慌亂的節(jié)奏。
傍晚時分,我正把一根木柴添進灶膛,只聽得門口一陣喧嘩。
“憑什么偷我家的雞?”某人和他的三兄弟墻壁一樣立著,光線瞬間暗了。
爸爸正在劈柴,他沒有放下柴刀就來到了門口。
“青天白日的,有沒有王法???還拿刀來著!你憑什么來搶我家的大母雞?”某人臉上的肉像他的聲音一樣橫著。
“我,我,你……”爸爸又氣又急,一時說不出話來,“你家的雞是什么顏色的?”
“當(dāng)然是白色的。難不成白色的就是你家的!”某人的聲音比灶膛的柴還硬。
“ 你家的雞, 有幾個腳趾?”這是我的聲音。
“四個?!?/p>
“確定嗎?”我微微地笑了。
“五個!”某人趕緊改口。
一般的雞長四個腳趾,喂得久的雞會在離其他腳趾兩三厘米的地方,長出另一個腳趾。爸爸說,有五個腳趾的雞是最好的農(nóng)家土雞。
某人也是地道的農(nóng)村人。他自然知道這點。
“確定嗎?”
“千真萬確。”某人可以接雨水的鼻孔上方,吊著一對白眼。
“我家的這只雞,是四個半腳趾。”
“嘎嘎嘎,”某人笑出了某種家畜的聲音,“臭丫頭,騙誰呢?”但他的笑聲馬上被真相掐斷了。他看見太白前面的三個腳趾,有一個只有半截。
秋天,有的玉米稈會在長出一個玉米后,遲遲地再長出一個,那玉米瘦瘦的,小小的很不起眼,有時會被農(nóng)人遺忘在田野里。
小玉米是太白的美食?!岸憾憾骸薄岸憾憾骸保鬃挠衩椎穆曇?,讓我覺得好逗。所有的辛勞,都在這樣的聲音里消融。
這天,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樣。“咚咚咚”,什么聲音?
只見太白硬著身子,往上跳著。幾下后,它歪著腦袋,在木門邊掙扎。
“爸——爸爸!”爸爸正要出門,可憐的太白拉住了他的腳步。
“不行了,中毒了?!?/p>
“快解毒啊。馬齒莧不是能解毒嗎?”
“只能試試了。”我剛想去門前地里拔馬齒莧,爸爸卻喊我去拿剪刀。我這才明白爸爸是要給太白動手術(shù)。
爸爸剪開雞脖子到胸口之間的雞嗉子,那個小袋子一樣的東西里,有青草,也有玉米。爸爸清洗好后,拿起麻線,把它穿進針,很利索地走起線來。沒有幾分鐘,爸爸的農(nóng)家版手術(shù)就完成了。
太白繼續(xù)抽搐著。慢慢地,它安靜了,圓溜溜的眼睛看了看我,閉上了。
我曾經(jīng)設(shè)想過太白的未來。
它也許會在過年時,被爸爸殺了招待客人;它也許會被拿到集市上,被城里人買走。但我只希望它堅持下蛋,孵上一窩又一窩小雞,當(dāng)上一回又一回媽媽。
可是如今,它就這樣離我而去。
爸爸拿著鋤頭,來到門前地。他要挖個深深的坑,讓太白安息。
門前地里,幾粒大大的玉米落在青菜的邊緣。爸爸聞了聞,說:“拌了敵敵畏?!睌硵澄肥且环N有毒的農(nóng)藥。
“為什么會這樣?”我說。此時,風(fēng)以靈敏的嗅覺,探明了我的心境。它急切地?fù)崦业男∧槂?,也撫摸著粗糙的木門。木門發(fā)出“咚咚”的聲響,讓我的心也鈍鈍地疼。
我的童年,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