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這樣的女子

鑫是一個很文靜的女孩，平時很少看見她和同學打打鬧鬧。但是每次上課的時候，她那雙充滿好奇和求知欲的明亮眼睛總是緊緊地盯著老師。根據(jù)我多年的教學經驗，這樣的孩子一般都熱愛學習，并且有一定的獨立思想。而前段時間發(fā)生的一件事，證實了我的看法。

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班上開設由學生主講的詩詞鑒賞課。我讓學生們自己找古詩詞給同學們講解，如果在準備的過程中遇到困難，可以隨時找我?guī)兔Α４蠖鄶?shù)學生都沒有向我求助，不過有一天，鑫來了。

那個周三下課的時候，鑫拿著幾張紙找到我：“夏老師，這是我明天的鑒賞資料，想請你給我指點一下?！?/p>

我當然欣然答應，讓她跟著我到辦公室。拿過紙一看，原來是卓文君的《白頭吟》。

“這詩選得很好啊！你有什么問題嗎？”

“我查了網上的資料，有人說這首詩可能不是卓文君寫的?！?/p>

我沉思了一下：“的確，西漢距離現(xiàn)在過于久遠，這首詩在《史記》和《漢書》中都沒有記載，所以有人認為不是卓文君寫的，或者說沒有確切證據(jù)證明這是卓文君的作品。但是我認為這并不重要，因為考證不是我們中學生的任務，你在鑒賞時提到這一點就行了。重要的是，你喜歡這首詩，而且對這首詩有自己的感受?！?/p>

“是啊是啊，我就是很有感受！”聽了我的話，鑫的眼睛一下子更亮了，“我喜歡卓文君這樣的態(tài)度。我初中時有個女老師，我們都很喜歡她，我覺得她也是像卓文君一樣的人呢！”

“是嗎？你也可以給同學們介紹啊?！蔽倚α诵?，繼續(xù)說，“真巧，我現(xiàn)在正在寫一本新書，前幾天剛好寫了對這首詩的解讀，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但我覺得也許可以給你做一些參考。”

我把電腦打開，找出文件，讓鑫坐下看，然后我去教室說點事情。

等我回來的時候，鑫已經看完了。

“怎么樣，有用嗎？”

“嗯，很有用！我講這個更有把握了！”鑫點點頭，回教室去了。

然而第二天周四，詩詞鑒賞課并不是鑫主講。我有點奇怪：難道她想周五講？

我的猜測果然沒錯，周五我走進教室的時候，電腦屏幕上已經打開了課件，正是這首《白頭吟》：

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在CzkZ41luzNwofJEunSNvPw==大家的掌聲中，鑫走上講臺：“本來今天不是輪到我講詩詞鑒賞課，但因為這首詩，我特地跟同學調換了順序，因為今天是三八婦女節(jié)?！?/p>

聽到這話，我心里微微一動，更加聚精會神地聽她講。

“一般認為這首詩是卓文君寫的，不過也有資料說可能不是。卓文君是我們成都人，也是漢代著名的才女。史書上說她十七歲就守寡在家。卓文君的父親是當?shù)馗蝗俗客鯇O。當時，司馬相如久聞卓文君大名，但是無緣相見。于是他在一次去卓王孫家宴飲的時候，故意彈琴唱歌，讓卓文君聽見。司馬相如唱的歌就是那首《鳳求凰》?！?/p>

接著鑫為大家朗誦了《鳳求凰》的片段：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我一邊聽，一邊暗暗點頭，這孩子準備得的確十分充分。

“顯然司馬相如是在撩撥卓文君，而卓文君的確也在門后偷聽，并對司馬相如一見鐘情。當天晚上，司馬相如讓仆人賄賂卓文君的侍女，兩個人就一起私奔到了成都?！?/p>

這些故事顯然大家都比較熟悉，因此學生們的臉上大多波瀾不驚。

接著鑫又講了兩人當壚賣酒，之后卓王孫拉不下面子，被迫給他們錢財。再之后司馬相如又離家到長安，得到漢武帝的賞識，做了高官……這時我知道，鑫終于講到正題了。

“然而司馬相如做官之后，就忘記了與卓文君的舊情，打起了納妾的念頭。卓文君知道后，不哭不鬧，還給司馬相如寫了這首詩?！?/p>

“這首詩開頭說，愛情應該像山上的雪一般純潔，像云間月亮一樣皎潔。我聽說你懷有二心，所以來與你決裂?！宾伍_始解釋詩意，“然后又說，今天置酒作為最后的聚會，明日一早便在溝頭分手。我緩緩地移動腳步沿溝走去，過去的生活宛如溝水向東流去。當初我毅然離家隨君遠去，就不像一般女孩凄凄啼哭。本以為嫁了一個情意專心的稱心郎，可以相愛到老永遠幸福。男女情投意合就像釣竿那樣輕細柔長，魚兒那樣活潑可愛。最后卓文君憤怒地斥責丈夫：男子應當重情重義，為什么如此看重金錢財富！”

把整首詩的意思講完后，鑫停頓了一下，說：“我之所以選擇在今天鑒賞這首詩，是因為我覺得這首詩雖然寫于兩千多年前，但是對我們現(xiàn)在的女子仍有很大的啟發(fā)?！?/p>

我看見有些學生，特別是女生的眼睛似乎也亮了。

“大家知道，在古代男人納妾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卓文君卻把這看作是對彼此愛情的背叛。面對這種背叛，她不是以淚洗面，也不是大吵大鬧，而是有尊嚴地站出來，宣布與丈夫的決裂，堅決而果斷，毫不拖泥帶水。因為在她心中，自己并不低人一等，而是與丈夫平等的。這種觀念在男尊女卑的時代，簡直不可想象！”

學生們聽得很認真，我也暗自點頭。

“這讓我想起了我很喜歡的一部小說《簡·愛》，講的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家庭教師，與家財萬貫的莊園主羅切斯特相愛的故事。就在兩人即將結婚的時候，簡·愛聽說羅切斯特結過婚，而且妻子現(xiàn)在還健在。面對這樣的欺騙，她沒有絲毫猶豫，憤然離開了羅切斯特。當然后來，兩人還是在一起了。但是簡·愛那段話，卻成為后來無數(shù)女子的心聲，夏老師上課的時候也給我們提起過這段話。”

說完，鑫將那段話完整地背誦了出來：

你以為我貧窮、相貌平平就沒有感情嗎？我向你起誓：如果上帝賦予我財富和美貌，我會讓你難以離開我，就像我現(xiàn)在難以離開你一樣……但我們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如你我走過墳墓，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

好幾個學生在微微點頭。

這時候，鑫突然退出了課件界面，打開了一個音頻文件：“我想讓大家欣賞一下根據(jù)這首詩改編的歌曲?！币粝淅飩鞒鲇嗷莩醒莩摹栋最^吟》，歌聲哀怨中帶著決絕和灑脫。

在音樂聲中，鑫繼續(xù)她的講解：“我想起我初中時的語文老師，我們都很喜歡她。當時她三十多歲了還沒結婚，我們就問她，老師，你為什么不找男朋友呢？”

這個話題似乎有些八卦，有些孩子笑了。

“老師回答：為什么一定要找男朋友，一定要結婚呢？如果沒有愛情，婚姻不但不會帶來幸福，反而會造成痛苦。老師還說：我現(xiàn)在這樣，平時好好工作，空閑的時候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假期獨自去旅游，難道不是很好嗎？”

下面好幾個女生在使勁點頭。

“所以我也想做這樣的女性，獨立，自主，自尊，不成為任何人的附庸，也不把婚姻作為人生的唯一目標。我的鑒賞到此結束，謝謝大家！”

鑫在同學們熱烈的掌聲中走下講臺。

我微笑著走上去：“我料到今天的詩詞鑒賞課會很精彩，但是沒想到這么精彩?！?/p>

剛回到座位的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的鑒賞課已經做了二十多年，高一時主要是鑒賞古典詩詞。到高二，我們會鑒賞現(xiàn)代詩詞。我最欣慰且自豪的事情之一，是每到鑒賞現(xiàn)代詩歌的時候，都會有一個甚至幾個女生為大家鑒賞舒婷女士的《致橡樹》。雖然我是男人，但是我也十分喜愛這首詩。因為她告訴我們，如果男人是橡樹，那么愛情中的女性……”我有意省略，然后直接向大家展示這首詩。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

“因為這些設定，都不過是夫唱婦隨、夫貴妻榮的翻版。在這里，女性不過是男性的附庸，是比男性低一級的存在。她們在男性面前只能被挑選，當然也就只能被拋棄、被遺忘。所以中國古詩詞中有無數(shù)的怨婦詩、棄婦詩，卻很少有像卓文君這樣，以平等的視角與男性對話的詩。剛才鑫也提到，有人認為這首詩可能不是卓文君所作，但是我覺得這并不重要。因為這種女性觀，別說兩千年前的漢代，就是在現(xiàn)在的社會，很多人都還不完全具備?！?/p>

“所以舒婷在詩中說，要做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一起分擔，一起共享。這才是偉大的愛情，才是值得推崇的愛情觀和女性觀。”

我頓了一下，繼續(xù)說：“所以，每當帶一屆學生，看見你們這些少男少女時，我心里總在想，你們以后會有美好的未來，也許會有甜蜜的愛情和美滿的婚姻家庭。但是無論怎樣，不管男女，都應該保持自己作為一個人的獨立與尊嚴，不成為任何人的附庸甚至奴隸，要自尊、自強、自愛。我想，這也是卓文君想告訴我們的?！?/p>

說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拿出了手機查找，接著說：“今天是三八婦女節(jié)，早上我在朋友圈看到很多人都在轉一篇三八婦女節(jié)祝詞，不知道是誰寫的，但是我覺得寫得真好，對我們都很有啟發(fā)。我想給大家分享一下……”

祝你們能真正作為女性而快樂，從出生到死亡，不會因為性別而承受比人類平均多余的苦難和不公。

祝你們能夠安全地、不被篩選地來到這個世界，祝你們在出生時能收獲父母與家人無差別的對待。

祝你們在一切法律上擁有與男性完全平等的地位和權利。

祝你們有機會受到平等與自由的教育，不僅不被強制限定能或不能學習什么，也免于被教化或引導應該或適合學習什么。祝你們打破任何關于性別的刻板印象。

祝你們的腳步踏遍人類智識的所有角落，在結構性限制和壓迫徹底消除之前，不要輕易相信天賦的倒果為因。祝你們在男性霸占的領域奪回自己應有的成就。

祝你們的生存與事業(yè)，不因性別受到顯性或者隱性的阻礙與傷害。

祝你們成功，同時也祝你們無論是否達到世俗意義上的卓越，都能夠擁有不被輕蔑、歧視與踐踏的尊嚴，擁有任何女性都應該享有的權利，無須條件，天賦此權。

……

祝你們無論在大眾文化中，還是親密關系里，不被物化、矮化、附庸化、寵物化，能夠得到真正平等的愛與尊重。當然，如果你們不需要，也祝你們可以擺脫愛情的桎梏，得到更廣闊的自由。

祝你們健康，祝你們幸福，祝你們成為更美好的人。

剛剛念完，下課鈴響了，我微笑地說：“祝所有女生節(jié)日快樂！下課！”

（作者單位：四川省成都市新都一中）

（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