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教育（組詩）

到燈塔去

很遙遠的一道光，月光或星光

很纖細的一枚針，燈塔的塔針

離此有一只大眼的距離

想起一篇沒讀完的小說

為什么要去那里呢？凡美好的事物

都不必走近，何況燈塔

何況燈塔的光——

到燈塔去，到燈塔去

很多年，我光動嘴不動身

而我每喊一聲，燈塔就挪遠一步

有必要去摸避雷針一般的塔針嗎？

想到它曾扎入我的指甲，從此

我愛水中的塔影勝過水上的燈塔

再一次寫到白鷺

突然從蓬頭散發(fā)的老柳樹上彈起

那么多的白鷺是同一只白鷺

等長的翅膀，一只和另一只

扇動的頻率幾乎跟去年沒有什么不同

活在如此輕盈的下午

生活是一幅動感十足的圖畫

撲過來貼上我的窗框

我的茶水很快被白鷺的翅膀扇涼

我知道時間開始滾成一張白紙

每年到這個時候

我會在心里領(lǐng)養(yǎng)其中一只

要么是領(lǐng)頭的，要么是殿后的

就那么一只，我看了又看——

這一天是我決定性的一天

生活在昨天以前的某一天

好似生活在深于鏡面一厘米的地方

在這里，我找到了

一個保存完好的腳印

順著腳印，我找到了直立的背影

太妙了，像一襲衣領(lǐng)，立體的

摸上去有絲綢的感覺

生活在昨天以前的某一天

好似生活在血肉緊貼骨頭的地方

正是在這里我劃定邊界

保存所有的疼痛

人類的各種疼痛

在這個區(qū)域都可以找到

像羽毛，收歸在這個夾層

生活在昨天以前的某一天

好似冰與水，或水與水蒸氣的關(guān)系

這里有個看不見的冰點

也有個逃逸的沸點

說實話我不想弄清楚這種關(guān)系

我想會有變化的一天

這一天是我決定性的一天

自我的教育

因為熱愛火

我把胳膊生癢的部分擱于其上

把癢菌一個接一個逼出來

那種快意勝過被火烤焦的痛楚

因為喜歡水

每天，我用近乎四十分鐘的時間

蜷縮或伸展在水里

體驗已經(jīng)被忘卻的子宮生涯

我按下時間的暫停鍵

讓骨頭和寂靜從身體里長出來

因為愛

我用老家的泥土洗了一把臉

我突然理解了

植物何以把根扎向地心

又把類似眼睛、耳朵甚或心臟的葉子

舉向星辰

因為火、水和愛

我找到了詩——三者交融的新元素

這希望與絕望并存的犁鏵

如此長久地深耕于我的靈魂

因為詩（如同律令）

它的小于一，或等于零的品質(zhì)

它因眼睛長在額頭而驕傲

完全可以扭頭背棄整個大千世界

同時在無邊板塊的下沉中努力抬升自己

高郵東大街夜訪汪曾祺故宅小記

最后一塊門板啪的一聲拍實

東大街突然冷清下來

低矮的瓦楞中間，一排氣宇軒昂的夜燈

露出整齊而潔白的牙齒

狡黠的地方性微光

引領(lǐng)我的腳步踏入某頁文字

眼前跑過一個東看看、西瞧瞧的少年

剛剛踅入竺家弄

一扇門吱呀一聲開了又關(guān)

紙窗潽出瑯瑯的讀書聲

少年的背影疊加在白粉墻上，明白而深刻

我熟悉這蘇北口音

如同熟悉維揚獅子頭和雙黃蛋的口味

這正是我想說的地方性

童年的蜜汁腌制了它

短短的六七分鐘

我丈量完老城的青石板

去蹲在文游臺的第三級石階上

我對你講（此句以揚州話說出極妙）

這不完整的東大街

完整地保存了秦郵的氣味

夏先生和狗

有一瞬間我覺得它要說話了

坐在某個高墩上，君臨世界的樣子

如果它說話，它會說出什么話？

站起來吼一吼，遠遠地

送出膽怯的問候

對著同樣早起、一路小跑的夏先生

為什么吼？給自己壯膽嗎？

驕傲于自己的靈敏

還是因吃不到百熱沸燙的蛋糕狀小太陽？

回答是撒開四條矮壯的狗腿

或者彎過身，嗅嗅聞聞

追追停停，那條不算太長的尾巴

狗在狗的世界里奔跑

草坪和草坪托舉的一堆狗屎在奔跑

狗繩繃直二十米開外的歡快

我看到老光棍夏先生了

搖搖頭，向后轉(zhuǎn)，揮一揮拐杖

告誡小狗不要打擾他。他匆匆地走了

這雪和這雨，這危險的大地以及這靈魂

下雪天我碰到一個雪的靈魂

下雨天我碰到一個雨的靈魂

在江南我以為靈魂是潮濕的

但西北的劉亮程告訴我

靈魂是干燥的

如此，下雪或下雨

并不影響靈魂的質(zhì)地

靈魂們像飛蛾赴火

大大咧咧在夜間活動

靈魂們在尋找自身以外的靈魂

當我撕開夜幕

當我闖入靈魂群居的村莊

我希望遇見什么？

當然希望覿面自己的靈魂

真要是遇上了

或者直接撞上了

我很想跟它說：

“你好，靈魂，

這年頭都好吧！”

無論落雪或下雨

無論潮濕的江南還是干燥的西域

在靈魂問題上

很久沒有統(tǒng)一的認識

但我認得你，如同認得

這雪和這雨，這潮濕

或干燥，這危險的大地

如何認識一只白鷺

新塍塘或任何塘河邊的柳樹上

一只又一只白鷺飛起又落下

隔著流淌雨水的玻璃我忽發(fā)奇想

今天我如何認識一只白鷺

……翅膀很長，嘴巴很尖

兩條腿呢，似乎像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

叫聲吱吱吱，可以織成一張白色的大網(wǎng)

綿密的網(wǎng)兜撒開來，罩住柳樹的童花頭

白鷺的一身白色呢，我當然認識

它好像我丟失的那件春衫亮閃了一下

白鷺愛吃什么？我看它們只是一整天

撲騰著碩大的翅膀（用意一定不在飛翔）

嘴對嘴，只是長吟而不進食

它們自有它們的理想國

最后我需要考察它們的睡眠

我知道：柳樹如何睡，它們就如何睡——

自我的認識

十五歲，我記得未來出現(xiàn)了兩條路

水路彎彎通向伍啟橋（此處又分兩路）

陸路（機耕路）筆直通往翔厚

我已經(jīng)走慣陸路，而搖船走水路

怎么說都是一種浪漫之旅

那時我多大？我記得未來只有兩條路

一個人模仿飛禽的翅膀，努力向上

掌握好振動的頻率，一切都在翅膀的拍擊中

而隨著一陣萬古常新的哭泣，向下

迅速掩埋身體

茫茫遼闊的水路或陸路

無盡而無痕地向上或向下

這些都在一個人可行的計劃中

但眼下只有一條路可走

我撕下的每張日歷都是跨出的腳步——

我根本不知道前半夜發(fā)生了什么

晚上喝了點酒，又喝了一點

好一番折騰，好歹我留了一點氣力

可以做一點無用功

記得那間沒有窗簾的窗

星星在眨眼，月亮偶爾露臉

烏云像頭發(fā)絲拂過臉頰

這地方，除了方言我沒有學會

其他都熟視無睹

尤其熟悉一條山溪的平平仄仄

狗吠在后半夜響起

那是在酒醒之后

我根本不知道前半夜發(fā)生了什么——

一個樹洞

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些別人沒有的日子

我們住了進去

像兩條小青蟲住到了樹洞里

這是有人深挖和布置的樹洞

我們坐享其成

但我們得搬運糧食、水果和蔬菜

生命的補給線

離地面究竟有多遠

上樹的螞蟻說有多遠那就有多遠——

我們還沒有長出翅膀

但飛行已經(jīng)長在身上

在大眼瞪著小眼的愣神里試飛自己

在一棵四年的樹上發(fā)明一個小洞

我們住了進去

紛紛揚揚的樹葉就是我們的日歷

枯葉情

有一年

絕望如閃電撕裂我，我看到

滿坡的枯葉像一床破棉絮被我的記憶翻檢出來

沒有一絲猶豫，我睡了上去

什么東西在窸窸窣窣出聲？

這么一想的時候它居然就不響了

翻個身，如骨骼散架般，又轟然發(fā)出巨響

我終于知道那是我身下的枯葉在喊疼

很久，也真的很久了，枯葉并不受人待見

似乎沒有人寫過一篇枯葉賦

這世界沒有枯葉可言

枯葉的香氣還在，枯葉的意義又何在？

那個湖，那個早晨以及那個人

我認出了黑白照片里的那個湖

在城市的東邊，時值秋季

湖水開始消瘦

樹木紛紛落葉

兩只灰鴨子茫然地在湖面打轉(zhuǎn)

其中一只抬起頭還扭過脖子

好像在尋找來時或正要去的水路

另一只將長而扁的嘴

一味深入水中

尾巴和腳蹼使勁兒翹翻在空中

它那么歡快

表明它找到了一天所需的食物

沿著不規(guī)則的湖我走了一圈

也許是兩圈我不記得了

那一圈我是和某人一道走完的嗎？

記得晨霧還沒有消散

湖邊有幾個跳操的老人

有一大群踩踏樹梢的白鷺

如繁花，趕早兒點撒在

臨水的老柳樹上

這里有一個熬夜的人

為找到黎明的約會

也忍不住早起

我認出了黑白照片里的那個湖

那個秋天的早晨以及

那個短頭發(fā)的人

那個我只聽說卻從沒有見過

說起來似曾相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