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誰分享（短篇小說）

清早，福興苑門口那棵老槐樹上落了一只喜鵲，嘰嘰喳喳叫了好一會兒。喜鵲叫早這情景并不常見，因?yàn)檫@座城市自古以來就烏鴉多，喜鵲少。黃昏時分，經(jīng)?？梢姾阢筱蟮臑貘f遮天蔽日，起義一般俯瞰這座城市以及城市的居民。福興苑的居民對烏鴉沒有什么好感，人們更喜歡喜鵲，但真正意義上的喜鵲很少來，偶爾光顧的是灰喜鵲，而灰喜鵲與喜鵲不同屬，是冒牌貨。今天，喜鵲的光顧讓福興苑比平日蘇醒得要早一些。老班每天早晨五點(diǎn)鐘準(zhǔn)時下樓，一邊啃著面包，一邊清理出租車上飄落的槐樹葉。

老班是出租車司機(jī)，出門前他看了下日歷，二十年前的今天，恰好是他拿到駕照的日子。二十年了，出租車換了好幾輛，跑的公里數(shù)不知繞地球轉(zhuǎn)了多少圈，他卻從沒有出過事故，連小小的剮蹭都沒有。喜鵲的叫聲讓老班心情甚好，他抬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樹枝上的喜鵲也在看他。他把半塊面包放在馬路牙子上，再次抬頭道：“下來吃吧伙計(jì)，西式早餐。”

俗話說喜鵲叫喜事到，他想，要是換成烏鴉，他才舍不得半塊面包呢。

老班居住的福興苑名字不錯，卻名不副實(shí)，是個由四棟兩層舊樓圍起來的大雜院，因?yàn)樽舳?，地產(chǎn)商開發(fā)沒賺頭兒，一直沒能改造。不過老班覺得沒改造也不是一無是處，福興苑至少有兩個優(yōu)點(diǎn)，一是煙火氣十足，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想打牌推開窗招呼一聲，瞬間就能湊齊一桌；再就是院子里綠意濃濃，四棵老樹長勢喜人，如果動遷改造，這些百年老樹肯定難逃斧鋸之災(zāi)。四棵老樹布局勻稱，東面是一棵直徑一米多的旱柳，西面是一棵冠如巨傘的梧桐，中央則是一棵纏繞在風(fēng)雨亭上的紫藤，紫藤下有花崗巖石桌石凳，是老年人最愜意的乘涼處。大院只有一個門洞，開在南面樓房的中部，門口外面，則是一棵枝疏葉稀的老槐樹。他給四棵樹都起了名字，旱柳叫大東，梧桐叫西塔，紫藤叫皇姑，老槐樹則叫和平。熟悉這座城市的人都知道，這些名字都是地名，他用最熟悉的地名來命名四棵老樹，反映了內(nèi)心對這些老樹的喜愛。四棵老樹他最愛的是老槐樹，每年槐花綻放季，滿院濃濃的花香讓他忍不住想多吸幾口空氣。福興苑里最長壽的孟老太稱老槐樹為神樹，每年春節(jié)都會給老槐樹樹干纏上紅布條，這些紅布條為老槐樹增添了幾分莊嚴(yán)感，讓兒時的他印象深刻。上小學(xué)時他寫過一篇作文，名字叫《戴紅領(lǐng)巾的老槐樹》，這篇作文被老師當(dāng)作范文宣讀過。三個月前，他在交通廣播里得知，一家叫《芒種》的雜志舉辦歌頌家鄉(xiāng)征文活動，他心血來潮，在手機(jī)上寫了篇八百字的散文——《和平頌》發(fā)了過去?！逗推巾灐放c和平無關(guān)，是寫那棵老槐樹的，寫了祖孫三代與老槐樹難舍難分的情感。散文最后他寫了這樣幾句話：“老槐樹呀，你應(yīng)該枝繁葉茂才對，為什么變得枝疏葉稀？當(dāng)我想到自己謝頂?shù)母赣H和祖父時，我忽然讀懂了你，哪一個為兒女操勞的老人能有一頭秀發(fā)呢？”散文用微信發(fā)走后便沒了下文，他也不抱什么奢望，自己不過是有話想對老槐樹說而已。

老班覺得門口這棵老槐樹已經(jīng)不單純是一棵樹，它是福興苑至少三代人的見證。福興苑的人們誰沒有聞過槐花香？誰沒在槐樹下乘過涼？他覺得福興苑已故的所有人都隱身在這棵老槐樹里，父親、祖父，還有孟老太……有的化身為一截老干，有的變成一截新枝，看到了老槐樹，仿佛就看到了這些親人的面孔。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司機(jī)，父親開公交，祖父開卡車，他開出租車，三個人都是天不亮上班，深夜里下班，早晚出入福興苑時居民們尚在夢里，唯有老槐樹一如既往地迎來送往。在老槐樹離地五尺許的主干上，有個西瓜大小的樹癭，每次上下班，他總會撫摸這個樹癭幾下，樹癭被他撫摸得不再粗糙，摸上去像父親滿是皺紋的額頭。樹癭是樹的愈傷組織，是老槐樹的痛。每次撫摸樹癭他都會說：“是誰傷害過你，留下這么大的疤？”

樹上的喜鵲發(fā)現(xiàn)了面包，叫得更加起勁，對于喜鵲來說，吃到可口面包的機(jī)會并不多。

“今天也許會有個大活兒，”他對自己說，“如果能跑趟桃仙就好了?！碧蚁墒菣C(jī)場，送客人去機(jī)場對于出租車來說就是大活兒。他這幾天業(yè)績不佳，媳婦臉色有點(diǎn)冷，夜宵雖有雞架，但卻少了老雪啤酒。他收工一般在半夜，正常情況下媳婦會備好一只雞架和一瓶老雪啤酒犒勞他，但這幾天老雪啤酒不見了，他沒有問原因，嚼過雞架和一碟香菜根就上床睡覺，誰叫你業(yè)績不佳呢？賺不到錢，媳婦憑啥賞你笑臉？他媳婦是個麻將迷，可惜麻技一般，十賭九輸，輸?shù)魩讉€小錢無所謂，輸?shù)袅撕眯那樗銢]了老雪喝。不過他不和媳婦計(jì)較，媳婦除了喜歡麻將外沒有不良嗜好。他最頭疼那些占著馬路跳廣場舞的大媽們，你越是鳴笛，她們越是擋道不讓。他想，若是媳婦去跳這種占道的廣場舞他一定會阻止，盡管他從來沒有阻止過媳婦做事。

今天真是奇怪，七點(diǎn)了，竟然一個乘客沒拉到，空曠的青年大街好像睡過了站一樣，平時這條街上可是車水馬龍。叫車平臺也很安靜，他忽然明白了，今天是周六，周六周日的早晨沒有人趕著上班。估計(jì)早晨的喜鵲是白叫了，去桃仙這種大活兒不會有。他把車停在一個路口，開啟熄火等客模式，油價總是不停地漲，省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

七點(diǎn)半，過來一個乘客。是一位看不出年齡的女乘客，戴一頂黑色大檐遮陽帽，黑口罩，一身黑色大擺連衣裙，看上去像個中世紀(jì)的修女。黑衣女上來后，沒等他禮貌性地詢問，就說：“回龍崗?！?/p>

他愣了一下：“回龍崗？”

“去回龍崗?！迸佑侄嗾f了一個“去”字。

他不能再問，打開導(dǎo)航往回龍崗駛?cè)ァ！斑@算是大活兒嗎？自己想的大活兒可不是回龍崗，回龍崗和桃仙是兩個世界。”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個將人送達(dá)，一個將人送走，送達(dá)的能回頭，送走的就一走了之。送走肯定不是喜鵲鳴叫的意思，要是換了烏鴉就難說了。”回龍崗是這座城市的大型殯儀館，雖說里程和去桃仙差不多，可是司機(jī)不愿意往這里跑。他每次拉客去回龍崗，心里總會想起在這里化成青煙的祖父和父親，尤其是父親，離世前那個晚上和他說的一句話讓他無法忘懷。父親說：“這輩子凈拉別人了，去回龍崗，只能別人拉自己了。”

女乘客一句話不說，不知何時又戴上了一副墨鏡，從后視鏡里觀察，像極了神秘的隱身人?；佚垗徳诮纪猓赝疽?jīng)過一些菜地、莊稼地，田地里玉米長勢極好，但不是油汪汪的綠，而是那種自帶重量的黑綠。他想起一個農(nóng)村乘客在車上說的話，無論什么菜，只要顏色不對肯定有貓膩。他問乘客憑顏色怎么就能判斷是否有貓膩。乘客說苦瓜本來就一臉綠褶子，你把苦瓜變成光溜溜的紫茄子，還敢吃嗎？吃的東西要看里子少看面子，歪瓜裂棗最甜。他又問乘客，這玉米的顏色有問題嗎？乘客說，這玉米種子有貓膩不說，還因?yàn)闆]輪茬，靠化肥催著長，結(jié)果就催成了這個瘋長的模樣。他還記得乘客進(jìn)一步解釋說：“地也有累的時候，不輪茬會累出病來的。”

女乘客下車后，插在支架上的手機(jī)忽然響起來，屏幕顯示是一個陌生來電。接通電話，是一個女性清脆的聲音：“您是班章先生嗎？我是《芒種》雜志社編輯，恭喜您，您的散文《和平頌》獲得了我們征文三等獎，您方便的時候來編輯部取一下獎牌和獎品?！彼幌嘈抛约旱亩洌瑔枺骸霸趺?，我真的獲獎了？”對方的聲音越發(fā)清脆悅耳：“沒錯，三等獎一共八名，您名列第一，評委認(rèn)為您用一棵叫和平的老槐樹來歌頌家鄉(xiāng)和平區(qū)，三代人，一棵樹，構(gòu)思獨(dú)到，文筆樸實(shí)，充滿真情實(shí)感，是一篇好文章?！彼奶E然加快，感覺心臟要蹦出胸腔一樣，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卻又不知說什么，連著說了幾遍謝謝。對方問他什么時間去編輯部，他馬上回答說：“中午就去，不，現(xiàn)在就去?！狈畔码娫?，他用力掐了一下大腿，渾身頓時觸電一般戰(zhàn)栗了片刻。遇到興奮或?qū)擂蔚氖滤?xí)慣掐大腿，尤其是右腿內(nèi)側(cè)，掐一下會清醒一個鐘頭。

很多人不知道，老班曾經(jīng)有個夢想，那就是少年時代的武俠作家夢。他上中學(xué)時喜歡讀古龍、金庸的小說，讀得如醉如癡，晨昏顛倒，讀多了就萌生出寫的念頭，就偷偷在筆記本上寫武俠小說，前前后后寫滿好幾個日記本。武俠作家夢嚴(yán)重影響了他的學(xué)業(yè)，結(jié)果高考失利。后來，武俠小說過了火爆期，開出租車也沒有閑工夫?qū)懽?，武俠作家夢只能深埋起來，作為一種遺憾成為記憶。他有時和媳婦感慨，自己要是堅(jiān)持寫，說不定就是第二個古龍。媳婦很不屑，說武俠小說都是蒙人的，你要是不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說不定就會考上大學(xué)呢。他便故意氣媳婦：“我要是考上大學(xué)，你還能找到我這樣疼你的老公嗎？”這話媳婦聽著高興，他對媳婦好在福興苑有口皆碑。

在北三經(jīng)街66號，他看見幾只麻雀在《芒種》雜志社的牌子下面啄食，人走近了，麻雀才飛走，原來是有愛心人士在這里撒了些谷粒。當(dāng)年，他把辛辛苦苦寫就的一篇武俠小說寄到了這家編輯部，卻泥牛入海，如同將人送到了回龍崗一樣一送了之。他還記得那是一摞手寫稿，足足八十八頁，寫了一個江洋大盜偷盜沈陽故宮文物的傳奇故事，他自己覺得故事蠻抓人，人物功夫也十分了得。擔(dān)心稿件丟失，他還特意掛號寄出。那是他第一次寫武俠小說投稿，當(dāng)然也是最后一次。

編輯部在三樓，樓梯很寬，樓道里異常安靜，不像是辦公的場所，在他的印象里，像《芒種》這種地方應(yīng)該門庭若市才對。敲開約好的辦公室門，一位長發(fā)女編輯起身相迎，問他是不是來取獎狀獎牌的，他點(diǎn)點(diǎn)頭。辦公室有點(diǎn)雜亂，到處堆放著報(bào)刊，連個待客的沙發(fā)都沒有。女編輯問了名字，找出一個扁扁的紙盒，打開后是一個很精致的木制鑲銅獎牌，獎牌上有獲獎?wù)呙趾妥髌访?，落款除了雜志社的名字外，還有市委宣傳部的名字。女編輯說這個獎項(xiàng)很重要，有宣傳部的落款這個獎項(xiàng)就成了市級獎?！澳闳羰枪毴藛T，這個獎項(xiàng)在年度考核時會加分的?！迸庉嬚f，“班師傅，你能獲這個獎項(xiàng)很難得，這次征文有不少省、市作協(xié)會員參與，他們都沒有獲獎?！彼睦镆粺?，作協(xié)會員，那可是令人仰視的身份。

獎品是一個鈦金不銹鋼保溫杯，杯上印了與獎牌相同的金字。他很喜歡這個杯子，鈦金的色澤既柔和又高冷，那排弧形金字也大小合適，看上去相當(dāng)協(xié)調(diào)。女編輯說：“本來要發(fā)獎金的，但贊助商挺摳門兒，獎金只夠幾個朋友擼次串，就干脆定制了一個杯子作紀(jì)念?！崩习嘤X得獎勵杯子比發(fā)點(diǎn)獎金好，發(fā)獎金回去要上交媳婦，杯子無論放在車?yán)镞€是擺在家里都是個好東西。他見女編輯態(tài)度和藹，說話也坦誠，就忽然想問問很久以前那次投稿的事，便壯著膽子問：“這位老師，我想問一件事，一件無所謂的事。”

“有事您盡管說?！迸庉嫲血勁?、獎杯裝入一個紙袋子遞給他，不知他要問什么事。

他接過袋子，低著頭說：“嗯，是這樣的，人總是會有些想法的，尤其在青少年，有些想法不知天高地厚，你可別笑話我，我呢，曾經(jīng)寫過不少武俠小說，盡管寫得不好，但還是壯著膽子寫，還壯著膽子投了一次稿，就投過一次?！?/p>

“從《和平頌》能看出來，你文筆是有基礎(chǔ)的。對了，稿子投給哪家雜志了？”女編輯并不因?yàn)檫@個問題而感到意外：“什么時間投的？”

“投給了你們?！崩习嗨尖馄探又f，“大概是二十年前吧?！?/p>

女編輯撲哧一聲笑了：“哎呀，二十年前，我還在上小學(xué)呢?！?/p>

“我想知道，怎么就沒有回信呢？據(jù)說那個時候很多雜志是給退稿的，而且都有編輯寫的退稿信。我那篇稿子下了不少功夫，八十八頁，每頁三百字，兩萬六千四百字呢?！崩习嘞袷亲匝宰哉Z，他知道這個問題女編輯回答不了，因?yàn)榕庉嫴皇钱?dāng)事人。

“是這樣呀，”女編輯說，“投稿是有講究的，我們是一本純文學(xué)雜志，不發(fā)通俗文學(xué)，嚴(yán)格來說武俠小說屬于通俗文學(xué)，應(yīng)該是你錯投了。”

“錯投？”

“是啊?！迸庉孅c(diǎn)點(diǎn)頭，“你如果投給通俗類文學(xué)期刊，結(jié)果也許就不是這樣，很多作者在投稿上很容易錯投，錯投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好比我們喜歡吃米飯，你卻發(fā)來一鍋黏豆包，我們當(dāng)然不會吃了?！?/p>

“原來是這樣啊?！崩习帱c(diǎn)了點(diǎn)頭，看來錯投比其他原因要體面，至少不是黏豆包質(zhì)量有問題，只能說不合人家口味。

“歡迎您以后給我們投稿，這個獎項(xiàng)所有獲獎作者都進(jìn)入了我們的作者庫?！?/p>

“作者庫？”他問。

“是的?！迸庉嬑⑿χf，“作者庫的作者來稿，我們會認(rèn)真對待，可以說是每稿必復(fù)?！?/p>

他心里涌上一股熱流，再次謝過了女編輯，抱著那個裝著獎牌、獎杯的紙袋離開了編輯部。他不能停留太久，今天要跑夠額度才成。下樓的時候他心里竊喜，看來喜鵲叫聲果然靈驗(yàn)，征文獲獎還不是喜事嗎？對于他來說，這個獎項(xiàng)比什么都重要，至少證明他當(dāng)年的夢想不是四六不靠。

這件事應(yīng)該馬上告訴媳婦，相信媳婦會對他刮目相看的。他投稿的事媳婦知情，媳婦不看好他寫什么《和平頌》，媳婦說：“你一個開出租車的頌什么和平，不搭！”

“這回你看搭不搭！”老班心里對媳婦說，“你老公也是個有兩把刷子的人，只是造化弄人才沒成為第二個古龍?！?/p>

發(fā)動車子，打開空調(diào)，平息了一下呼吸，他撥通了媳婦的電話，話筒里傳來麻將牌嘩啦啦的響聲。媳婦有固定牌友，都是福興苑的幾個姐妹，她們玩牌輸贏不大，就是圖個樂子。他興沖沖地說：“媳婦啊，今早出門聽到老槐樹上有喜鵲叫，我當(dāng)時就覺得有好事，果然，今天一個天大的好事降到我頭上啦，你猜猜，是啥好事？”

“你買彩票了？”

“我從來不買那東西?！?/p>

“那你拉了個大活兒？”媳婦又問。聽得出來麻將已經(jīng)碼好，開始出現(xiàn)抓牌的聲音，有人喊了一聲：“杠！”

“大活兒能叫天大的好事？我中獎了！還記得上次征文嗎？我寫了篇《和平頌》，獲了征文三等獎！”

“真的？”媳婦顯然也興奮起來，馬上問，“獎金多少？”

他放平了聲音，道：“發(fā)了獎牌和獎杯，沒有獎金。”

“沒有獎金？你不會留著做私房錢吧？”媳婦似乎不信。

“真沒有，工作人員說了，贊助單位太摳?！?/p>

“這算啥天大的好事，你咋學(xué)會忽悠人了呢！”媳婦明顯不高興了，順口說了句，“九餅！我在打牌呢?！比缓髵斓袅穗娫挕?/p>

他“喂喂”了兩聲，嘴張得老大，好一會兒才放下電話。

他把水杯的包裝打開，放到擋位邊的凹槽里，讓有字的一面朝向后座。然后把證書也從盒子里拿出來，端端正正擺在副駕駛位置上，看著證書和獎杯他笑了，什么樣的大活兒能比得上這兩樣?xùn)|西？這是多少省、市作協(xié)會員都想得到的榮譽(yù)??！他并不埋怨剛才媳婦的態(tài)度，猜想媳婦今天一定是手氣不好，聽她打九餅喊出的語氣就可以判斷，媳婦上午肯定沒和過牌。他希望媳婦贏牌，每次家里夜宵有燉雞架配一瓶老雪，他就知道媳婦一定是贏牌了，媳婦輸牌的時候夜宵只有干巴巴的烤雞架。

時間已過中午，他下車到街邊的老四季面館吃了一碗拉面，看到周圍的食客都是雞架、老雪、香菜根和拉面老四樣，他便很想喝一瓶老雪，但他忍住了，開車是萬萬不能喝酒的?！盎丶液劝?，今晚要喝兩瓶！”眼前拉面里油花很旺，仿佛盛開著一朵朵小黃花?！罢l有喜事不喝酒呢？”他對著碗里的小花說。老班酒量不大，最多喝兩瓶老雪，但平常只喝一瓶。

從老四季面館出來，就遇到了兩個打車的中年人，要去北陵附近一個建筑工地，那里有家著名的房地產(chǎn)企業(yè)因?yàn)橘Y金鏈出了問題，工程處于停工狀態(tài)。兩個乘客一胖一瘦，胖的上車就瞇眼假寐，瘦的則喋喋不休嘮叨著什么。他聽出了個大概，意思是瘦子為工程墊付了不少資金，現(xiàn)在工程停工，開發(fā)商跑路，他的損失無法估量。瘦子嘟噥了好一會兒，胖子才說了一句：“怕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p>

瘦子說：“廟會被沒收，然后拍賣，之后按比例清償，輪到我只剩點(diǎn)清湯寡水了?！?/p>

胖子又說：“不怕，大不了底不兜了就是?！?/p>

“漏兜是早晚的事，”瘦子說，“到那時候我也就放挺了?！?/p>

“現(xiàn)在放挺的很多，飛機(jī)、高鐵都沒法坐?！?/p>

胖子明顯是想瘦子當(dāng)老賴，一旦成了老賴，人就沒了信用_{6528600dc566953f96ea6dc5c178ed6bedee11edc304efd76e3b4068c08518ba}，在社會上寸步難行。他想，應(yīng)該開導(dǎo)開導(dǎo)兩位才對，便插話道：“兩位老板別老想著煩心事，人不管逆境順境總要找點(diǎn)樂子才成。”

“找啥樂子？”瘦子問了一句。

“比方追劇，或者寫點(diǎn)小文章什么的?！闭f完，他故意用手扶了扶獎杯，獎杯上的燙金字雖小，卻醒目，后面的兩位乘客肯定能看得見。他希望把話題引到他今天所獲的獎項(xiàng)上來，這樣，就可以好好講講福興苑那棵老槐樹，講講他的《和平頌》，如果時間允許還可以講講當(dāng)年他寫的武俠小說。

“寫文章？”胖子睜開了瞇著的眼，胖子的兩個腫眼泡睜開時活像兩個煮熟的肚包肉忽然被利刃豁開一樣，有一種爆裂感?！皩懳恼赂麐専┬?，我一天也憋不出仨字來?！?/p>

瘦子道：“哪有工夫追劇，追劇的都是些閑人。”

“問題是有值得追的劇嗎？我現(xiàn)在只刷短視頻?！迸肿诱f完又閉上了兩只腫眼。

他多希望兩人能注意到自己的獎杯啊，這個獎杯確實(shí)蠻漂亮，鈦金，不銹鋼真空，是一般杯子沒法比的，關(guān)鍵是上面那排弧形的金字，工工整整的行書，字體俊朗清秀，弧形下面變成了三個隸書字：三等獎。三等獎也不能小瞧，一共才八個，自己在編輯部沒熟人，能獲獎完全靠實(shí)力。從后視鏡里發(fā)現(xiàn)，那個瘦子的目光倒是幾次掃過獎杯，但沒有任何停留，也沒有詢問什么，而是把目光投向窗外。嘴里嘟嘟囔囔道：“跑路，跑到哪兒？還能跑到火星上去？”

“火星上也不一定就舒坦?！迸肿佑每隙ǖ恼Z氣說，“我要走，就到月球上去，想家的時候還能看看地球上的長城，據(jù)說在月球上能看到長城，我們的古人就是偉大?！?/p>

“修長城是不是也拖欠工錢？”瘦子問。

“誰知道呢？欠也不會寫在史書上?！迸肿拥幕卮鹨馕渡铋L。

他沒再插話，長城修筑者是服勞役，哪里來的工錢？兩位顯然和他思路不在一個頻道上，他不能對牛彈琴。他把車開到一個被藍(lán)色鐵皮圍起來的工地，瘦子付了車錢下車，他連聲再見都沒說，按照出租車文明禮儀規(guī)定，他應(yīng)該向乘客道一聲謝。

汽車在街道上緩行，他不時左顧右盼，這里是幾個政府部門的辦公地，打車者應(yīng)該不少，可是轉(zhuǎn)了好一會兒，沒人招手打車，他有點(diǎn)灰心，索性選擇了一處遮陽的地方停下來，拿起副駕駛位置上的獎牌好一頓欣賞。獎牌要是再大一點(diǎn)就好了，家中客廳窗臺上兩只梅瓶之間那個位置正好可以擺放。兩只梅瓶盡管是仿品，但獎牌卻貨真價實(shí)，兩只仿品中間夾著一個真品，這就叫負(fù)負(fù)得正，很搭。

他正在摩挲獎牌，副駕駛開著的窗子里露出一張白白凈凈的臉來，是個眉清目秀的青年。青年問：“走嗎？”他點(diǎn)點(diǎn)頭。剛才青年露出臉的時候，他還無法判斷這是一個男孩還是一個女孩，聲音出來，他聽出這是一個男孩。男孩留著三七微分發(fā)型，莫蘭迪色的上衣肥肥大大，有點(diǎn)網(wǎng)絡(luò)上說的“娘炮”味道?！叭デ灞辈┭牛鼻嗄暾f，“知道怎么走吧？”青年拎著一個博雅培訓(xùn)的白布袋子。去清北博雅，不用說這是一個備考的考生。他打開導(dǎo)航，心想，考研肯定要考作文，考作文押題很重要，不知這個青年押了啥題，他記得當(dāng)年自己就是作文跑題了，否則至少會考個?？?。

“要考研吧？”他問。

青年點(diǎn)了點(diǎn)頭，連個“嗯”字都沒說。

“考試考的是運(yùn)氣，押對題很重要?！彼麤]話找話。

青年沒有接話，開始刷手機(jī)。青年刷手機(jī)的速度飛快，兩只手小雞啄米一樣忙碌。

“押對了題，才能考好?！崩习嘤志Y了一句。

青年還是沒有說話，看著手機(jī)屏幕卻兀自笑了幾聲。老班誤會了，以為青年在笑他剛才說過的話，很鄭重地說：“別笑，作文跑題，名落孫山。”他希望青年能把目光從手機(jī)屏幕上挪開，哪怕挪開三秒鐘，青年就會看到眼前的鈦金獎杯，因?yàn)榍嗄曜诤笈胖虚g位置，與獎杯在一條直線上。

青年聽到了后面這句話，脫口道：“什么名落孫山，你這師傅怎么咒人呢！”

他急忙解釋說：“我是說我當(dāng)年高考，作文寫跑了題，要是現(xiàn)在，我肯定拿高分，我的文章剛剛獲了征文三等獎……”

“行了，什么作文不作文的。”看似文弱的青年脾氣還不小，應(yīng)該是剛才那句名落孫山刺激到了他。

“怎么，考研不考作文嗎？”他被搶白得有些尷尬，他是善意提醒，誰知好心被當(dāng)成了驢肝肺。

“我是理工科！”青年的語氣里透著不滿。

他像是被人當(dāng)胸推了一把，脊梁骨撞在座椅靠背上，靠背今天好像格外硬。他掐了一下大腿，用力很大，右腿內(nèi)側(cè)肯定有瘀青了。他想，考研不會像中學(xué)生高考那樣考作文，這個常識怎么就沒想到呢？

他不再說話，青年依舊在刷手機(jī)，但不再發(fā)出笑聲。由于是下班高峰期，道上堵車嚴(yán)重，前面有車開得太慢，他也不鳴笛，因?yàn)轼Q笛前面的車也不會禮讓。大家都心急，急有什么用呢，還不是自己折磨自己。他忽然就想，剎車尾燈為什么要設(shè)計(jì)成紅色呢？紅色太刺激人了，要是換成藍(lán)色或紫羅蘭色豈不更好。

車開到清北博雅，青年下車后咣當(dāng)一聲，車門帶得很重，看來是心有怨氣。他并不惱，心想，也許小伙子去年是名落孫山吧，打人不打臉，說話不揭短，誰叫自己無意戳中了人家的傷疤呢。

路燈已經(jīng)亮起，黃黃的，像虛化了的檸檬。因?yàn)榫G化帶上有高大的國槐遮擋，路燈顯得明滅VN+ztRjuNTp/rCo43CefHQ==不齊。清北博雅的門前相對寬敞，老班就想在這里等客，拉不到客還四處跑，會白白浪費(fèi)汽油。打車的人不少，不知什么原因幾撥從樓內(nèi)出來的人繞過他去打了別人的車。耐心等吧，說不定會有一趟大活兒。他拿起獎杯，兩手摩挲不停，鈦金的手感就是好，又涼又滑，堅(jiān)韌真實(shí)，不像塑料杯，把在手上有一種假惺惺的感覺。

他等了一個多鐘頭，看到剛才那個青年從樓里出來，拎著白布袋子從車旁徑直走了過去，他想叫住青年，猶豫了一下沒有叫，從前窗看到青年上了別的出租車。他失望地收回目光，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豎起空車提示燈。難怪沒有乘客來問，原來人們把自己當(dāng)成了等客的網(wǎng)約車。

“太馬虎了。”他責(zé)備自己，“不亮提示燈等于合理拒載?！彼泵Π阎甘緹袅⑵饋恚执值卮丝跉?，“錯過了好幾趟活兒?！?/p>

空車提示燈剛豎起來，就過來三個穿白襯衣的人，他們剛吃完夜宵，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油餅羊湯的味道。這應(yīng)該是小市羊湯的味道，沒錯兒，肯定是小市羊湯，附近就有一家，他吃過不止一次。三人上車后，要坐副駕駛位置的高個子手扶車門道：“把座上的東西拿一邊去。”

“這可是獎牌，今天剛領(lǐng)的?！崩习喟血勁蒲b進(jìn)紙盒里，他希望對方能追問一句。但對方顯然對獎牌沒興趣，口氣有些不悅：“不管啥牌，你不拿走我沒法坐?！?/p>

老班“嗯”了一聲，將獎牌放到左手邊，好在獎牌很薄，占地方有限，不影響開車。

后排兩位一男一女，男的下頜寬厚，有點(diǎn)謝頂，一看就是個主事之人；女的身子很軟，呈S形偎在后座上。主事男說：“小胡，材料弄完，給了印刷廠，我們這些加班的筆桿子也該放松一下，打電話叫謝科長過來，摜蛋?！迸恼f：“謝科長摜蛋最臭，我可不和他對家?！?/p>

副駕駛座上被稱為小胡的人馬上掛電話，電話打通，小胡讓謝科長馬上去會議中心。結(jié)果對方磨嘰了好一會兒。放下電話小胡說：“不行啊主任，謝科長老岳父過生日他喝高了，說話舌頭都打卷兒，來不了?！?/p>

“這個謝科長！”主事男嘟噥了一句，接著說，“那就叫娜娜吧，娜娜摜蛋還行。”

“你心里只有娜娜，娜娜來了不能和你對家?！迸恼f。

主事男嚴(yán)肅地說：“誰和誰對家不能由你我說了算，要按規(guī)則定，規(guī)則即天意，如果我倆摸到同色的，就是誰也拆不散的對家?！?/p>

小胡打通了娜娜的電話，三兩句就交代完了。放下電話小胡說：“妥了，娜娜現(xiàn)在就打車往會議中心趕。”

三個人接著討論起摜蛋的技法，他不會摜蛋，聽三人講得津津有味，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剛才主事男說材料弄完了，開始送廠印刷，估計(jì)他們加班是寫材料了。趁他們討論的間隙，他故意說了一句：“寫材料是個辛苦活兒呀?！?/p>

沒想到他一句話引發(fā)了小胡的共鳴：“是啊，不是有個順口溜嗎，寫材料的人是疏遠(yuǎn)了老子，冷落了妻子，耽誤了孩子，用壞了腦子，累壞了身子?！?/p>

女的補(bǔ)了一句：“主任腦子和身子可都沒壞?！?/p>

“扯淡！”主事男不高興了，小胡這樣講，傷害了主事男的自尊。

小胡吐了下舌頭，訕訕地笑了笑。

沒有引出想說的話題，他忍不住又補(bǔ)了一句：“寫文章也有寫文章的樂趣。”他故意把寫材料換成了寫文章，希望由這個話題能聯(lián)系到《芒種》的征文，聯(lián)系到獎牌和獎杯，這樣他就可以講講《和平頌》，講講他當(dāng)年的武俠作家夢。

沒人接話，他的話像一串飄落的槐花，連一絲塵土都沒濺起來。

夜半時分路上不堵車，他將車開到三人要去的會議中心，小胡掃碼付款，主事男和女乘客下車后就匆匆走進(jìn)大廳。他悄悄瞅了一眼，主事男腹粗腿細(xì)，看來真是寫材料累壞了身子。

他感覺有些餓，決定收工回家。馬路上不時有亮著空車指示燈的出租車駛過，這些同行都是打替班的，兩班倒，接班后要跑一個晚上。

福興苑到了，老舊小區(qū)沒有物業(yè)，車輛停放約定俗成，他沒有進(jìn)院，把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老槐樹下，這是屬于他的車位。熄火，下車，把獎牌和獎杯裝進(jìn)紙袋，鎖好車門，一轉(zhuǎn)身，看到了樹干上那個光光的樹癭。他抬手撫摸了一下樹癭，樹癭有些暖，他索性閉上眼睛，再次撫摸了幾遍，腦海里出現(xiàn)了父親褐色的額頭。樹癭太像父親的額頭了，充滿皺紋，帶著體溫，摸上去會有一股熱流傳遍周身。

他喃喃地說：“我獲獎了，這是個不容易獲的大獎。您該為兒子高興才是，文章里寫到了您，還寫到了爺爺，還有孟奶奶，你們雖然故去了，可我總覺得你們就在這棵老槐樹里住著，你們從沒離開我?！?/p>

說著這些話，他鼻子酸酸的，但還是忍住了眼淚，苦笑著說：“老槐樹啊，我也是個有想法的人，一個大活人能沒有想法嗎？”

夜晚本來無風(fēng)，當(dāng)他抽回?fù)崦浒`的手時，老槐樹樹葉忽然沙沙沙響起來。他抬頭望了望，老槐樹的枝葉沒有搖動，深夜，棲息在樹上的鳥兒也不會叫。他用衣袖擦了擦臉頰，點(diǎn)點(diǎn)頭說：“有你懂我就行了?！彼嗔说喑翐鋼涞募埓溃骸盎丶?，吃雞架，喝老雪！”

穿過門洞走進(jìn)福興苑，他忽然發(fā)現(xiàn)紫藤樹下模模糊糊有個人在長椅上坐著。是誰呀，這么晚了還坐在這里。他想過去提醒一下該回家休息了，這里坐久了會著涼的。走到跟前，發(fā)現(xiàn)坐在那里打瞌睡的人是媳婦。媳婦站起身道：“家里沒有老雪了，去買了兩瓶，沒上樓，在這里等你?！?/p>

他愣了一下，這一回眼淚沒有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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