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曹操和劉備誰是真英雄、曹家和劉家誰是正統的問題,從古至今都存在著許多爭論。西晉陳壽的《三國志》體現的是尊曹思想,而深受大眾喜愛的《三國演義》是徹底的尊劉貶曹,把曹魏塑造成反派。為什么歷朝歷代在尊曹或尊劉的問題上態(tài)度不一?變化的背后有何規(guī)律可循?
曹劉尊卑的問題,在三國時期是一個關鍵的政治爭議,并不是后世才開始討論的。曹魏一方受禪于漢,且集中了天下最多的人口、人才和錢糧,自然會主張尊曹。劉備是漢室宗親,蜀漢以反曹興漢起家,自然是尊劉貶曹。孫吳在和蜀漢結盟后,也跟著一起貶曹。
受禪于魏的晉,消滅孫吳統一天下,因而成為曹劉尊卑的裁決者。西晉王朝對這個問題的態(tài)度如何?從陳壽的《三國志》就可以看出來。陳壽作為出生在三國時期的史學家,打破了之前《史記》《漢書》那樣以一系君主為脈絡的著史方法,對魏、蜀、吳三國的歷史以平行體例進行記載,包括魏書30卷、蜀書15卷和吳書20卷,顯示三方互不統屬的政治地位。
這種安排看似公平公正,實際上是有所傾向的?!段簳菲疃?,魏國的君主都用本紀記載,而蜀吳兩國的君主則用傳來記載,曹魏的正統性和重要性已經很明顯了。在司馬家當政,文化主脈也在中原的情況下,必須把曹家擺在尊位,避諱蜀國的實際國號“漢”,這樣才能凸顯出晉朝受禪的合理性。
東晉時期,北方呈現混亂的少數民族政權攻伐的局面,司馬家朝廷跑到孫吳舊地偏安一方,這時候對尊曹的不同意見就出來了。東晉史學家習鑿齒創(chuàng)作了一部新的三國史書《漢晉春秋》,從名字就可以看出來,他直接否認了曹魏的正統性,讓司馬家直接繼承劉家。他認為三國時期蜀漢作為劉氏宗親建立的政權,是最有正統性的,曹家盡管受漢朝禪讓,卻是篡位者。晉朝應當越過曹魏,直接繼承漢朝江山。
這種想法雖然很美好,在邏輯上卻是行不通的。如果曹魏政權不具備合法性,那么走正當禪讓程序就是一個問題,可后來司馬家走了一樣的禪讓程序,該怎么證明晉朝具有合法性?這樣的觀點被提出來,也說明司馬家對事實上的篡政有心理負擔,在被北方少數民族政權趕到南方后,更是對自身的合法性缺乏自信。
與此同時,北方的各少數民族政權紛紛表示尊曹的立場。北方少數民族入主中原,需要借助中原的法統和文化鞏固政權根基,同時他們又佩服曹操統一北方的雄武韜略,因而自稱為曹魏繼承者,便可以在中原站穩(wěn)腳跟,與偏安江南的司馬家同臺競技。
面對這些做法,東晉在權臣多次把持朝政甚至篡位,且難以北伐成功的情況下,不得不重視起習鑿齒等尊劉之人的主張,強行新建漢—晉繼承邏輯。他們承認所謂“受禪”的篡位屬性,為了避免再有權臣依樣畫葫蘆,把執(zhí)意恢復大漢江山的劉備和千古名相諸葛亮供起來,而對開了篡位之壞頭的曹魏予以否定,借以告誡那些想取代晉室江山的野心家們:你們可不要輕舉妄動,背上篡位者的罵名哦!
總體來說,魏晉南北朝的三百多年間,北方政權尊曹,南方政權尊劉。
真正結束亂世、讓中國重歸大一統的唐代總體更尊崇曹操,這是唐太宗李世民開啟的風格。李世民南征北戰(zhàn),用兵如神,對同樣征戰(zhàn)四方、深通韜略的曹操評價很高。李世民肯定曹操,還因為二人共同的安定天下的情懷。
在大氣磅礴的盛唐氣象下,唐代詩人多鄙視南朝的奢靡文學,成為慷慨悲歌的建安文學的擁躉。陳子昂十分推崇“漢魏風骨”。李白曾寫下“蓬萊文章建安骨”的詩句,效仿三曹自信豪邁的創(chuàng)作風格。
與北朝時期尊曹抑劉的單極取向不同,唐人對三國歷史和人物的認識更為深刻,其價值取向也少了許多政治考量。對于蜀漢政權的光輝,尤其是諸葛亮的功績和精神,唐人毫不吝惜推崇。杜甫十分敬佩諸葛亮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在四川時專門拜謁武侯祠。李白讀諸葛亮傳世的書籍,對他的壯志和遺憾感慨萬千。
為何以杜甫和李白為代表的唐人這么喜歡諸葛亮呢?其一,唐代士人渴望建功立業(yè)、安邦定國的愿望,與諸葛亮忠心報國、奉獻一生的品質完美契合。其二,唐朝實行科舉制,大批寒門學子有機會通過考試步入仕3AlK7nJC61ZIXKrzJ7R0J547/+IEjIZxQ9gWl5p6wv4=途,實現階層跨越。他們自然會把躬耕于田畝,卻輔佐劉備成就大業(yè)、出將入相的諸葛亮視為學習的榜樣。其三,劉備和諸葛亮君臣相知,恩若魚水,二人死后獲得了“一體君臣祭祀同”的待遇,著實是君臣典范。唐人十分羨慕這樣的君臣關系。
由此可見,唐人是主尊曹,次尊劉的。
經歷了五代十國的亂世,北宋成為中原的主宰。按照之前“北尊曹,南尊劉”的慣例,北宋朝廷應當是以曹魏為正統的。司馬光所編纂的史書《資治通鑒》記載三國歷史時,也是以曹魏年號紀年,這是彰顯受后周政權禪讓而奪得江山的北宋政權的正統性。但就是從北宋開始,全國掀起了針對曹魏的批判浪潮,尊劉貶曹的呼聲越來越高。
之所以北宋朝廷和士人對曹操和曹魏的態(tài)度,相比唐代有了比較大的出入,是因為宋代社會出現了兩個前所未有的變化。
其一是理學的興起和推廣。在二程兄弟等理學大家的倡導下,忠君愛國、恪守臣節(jié)的思想深深扎根于士大夫群體心中。而北宋又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朝代,理學逐漸成為北宋統治階層共同的價值觀。五代時期,皇帝如走馬燈似的更換,臣子篡位如同家常便飯,讓北宋統治階層深以為戒。在這樣的價值觀作用下,對于篡奪漢朝江山的曹魏,他們自然不會有什么好感。
其二是市民階層的興起,百姓娛樂文化生活大大豐富。當時的北宋市井,以歷史故事為載體的說書活動成為民眾主要的娛樂方式之一,而三國故事就是說書以及街頭巷尾議論的重點。聽到劉備失敗就難過到哭,聽說曹操戰(zhàn)敗就拍手稱快,民眾對曹操和劉備的態(tài)度可見一斑。
金兵大舉南下,攻破北宋都城開封,宋朝統治者被迫南遷臨安(杭州)。和東晉一樣,身處江南的南宋政權在難以北伐收復中原的情況下,尊劉之心更甚往日。普通百姓在經歷國仇家恨后,也更加對興復漢室的劉備、關羽和諸葛亮心懷崇敬,奉若神明。
從統治階層到市民階層,尊劉貶曹的態(tài)度在此刻正式形成,這也與宋元時期激烈的民族矛盾相關。女真和蒙古人接連不斷地南侵,南宋始終沒有擺脫北方強敵的巨大威脅,最終還為蒙古所滅。南宋軍民抵抗元軍的場面悲壯,這與劉備陣營為大漢耗盡生命的理想主義不謀而合。
清軍入關后,清朝統治者為了安撫各地,消除民眾的抵抗心理,繼續(xù)承認尊劉貶曹的價值觀。既然忠君愛國是劉家的精神品質,老百姓就應當對我們清朝無限忠誠。而民間反對清朝統治的力量一直存在,他們反清復明的思想也與尊劉貶曹的思想達成一致,將清政權視作篡位的曹魏。這就達成了一種奇妙的默契狀態(tài)。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