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8年是日本啟動明治維新的年份。明治天皇頒布詔書說,日本決定走“萬機決于公論”之路,要打開國門“廣求知識于世界”。
對清朝而言,1868年同樣也是一個“廣求知識于世界”的大好機會。在美國人蒲安臣的推動和率領下,清朝組建了第一支正規(guī)的外交使團,啟程前往歐美。
志剛是總理衙門里的中級官員(總辦章京),隨蒲安臣使團出訪歐美時已經(jīng)50歲了。
出訪期間,志剛遍覽美國、英國、法國、瑞典、丹麥、荷蘭、德國、俄國的風土人情,見識到工業(yè)革命后噴薄而出的種種近代文明。這些見聞被他寫入日記,后來整理出版為《初使泰西記》一書。
與之前隨赫德前往歐洲的斌椿、張德彝等人不同,志剛在總理衙門任職,是一位典型的洋務派官員,所以他有一種自覺的使命感,知道自己的歐美之行不是為了走馬觀花,也不是為了域外述奇,而須著眼于尋找那些有益于國計民生的東西,將它們的存在與運作模式記錄下來,以便回國后讓清朝效仿。正如他在日記中所言:“若使人能者而我亦能之,何憂乎不富,何慮乎不強?”——如果人家有的好東西,我們也能夠有,何愁國家不富有,何愁國家不強大?
基于這種心態(tài),出洋之前,志剛已閱讀過一些西學書籍,對歐美政教與近代科技都有一些淺顯的認知。這些認知贏得了恭親王的好感,評價他是一個“結實可靠、文理優(yōu)長,并能洞悉大局”之人。也是基于這種心態(tài),志剛的《初使泰西記》里很少記錄飲宴游玩,也很少記錄奇觀異景,他將主要筆力留給了那些他認為有益于國計民生的事物。
這些事物當中,又以近代科技為最多。比如,他記載了美國輪船“China”號的結構與動力系統(tǒng);詳細記載了舊金山的造船廠、鑄幣廠、煉汞廠如何運作;記載了巴黎的煤氣燈、比利時的“藕心”大炮、倫敦的泰晤士河隧道、美國造“司班司爾”步槍、德國的甜菜制糖工藝、俄國的橡膠工廠;還記載了顯微鏡、印刷機、農(nóng)業(yè)機械、自來水管道、吊車、鋼材軋制、織布機、空中索道……這些記載的詳細程度,已經(jīng)到了將整個鑄幣流程自鐵砂入槽到錢幣出爐,一步步全寫下來的地步。
可以說,在19世紀60年代的清朝內部,志剛是一位難得的有見識、有理想、愿意做事的中級官員。他試圖通過自己的日記,將那些他認為好的、對大清有幫助的近代技術文明,統(tǒng)統(tǒng)搬進來。
但也不是沒有遺憾。一個人能否獲得對事物的正確認知,既取決于他是否有能力獲取充分的信息,也取決于他是否擁有處理這些信息的正確思維工具?!冻跏固┪饔洝愤@本日記,讓我們見到一個努力開眼看世界的晚清官員如何孜孜以求獲取各種各樣的信息,也讓我們看到一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因未能掌握正確的思維方式,在面對新事物時的“獨立思考”是如何蒼白無力。
這種蒼白無力見于他在倫敦參觀“萬獸園”時所發(fā)出的感慨?!叭f獸園”即著名的倫敦動物園,始建于19世紀20年代,1847年之后對公眾開放,是當時世界上最宏大的動物園,用志剛的話說,是“珍禽奇獸不可勝計”。他用了好幾頁紙來記錄自己的所見,結論卻是:萬獸園里的動物種類確實是多,但其中沒有“四靈”里的麒麟、鳳凰、神龜和真龍。那麒麟與鳳凰,得有圣人才會出現(xiàn)。這里沒圣人,所以找遍所有鳥獸也不會得到麒麟與鳳凰。烏龜?shù)故腔虼蠡蛐∮胁簧伲埐荒芑筐B(yǎng),他們肯定也是沒有的,總之,這萬獸園里養(yǎng)的仍全是些凡物。
志剛承認萬獸園的宏大,對里面不可勝數(shù)的珍禽異獸也很感興趣(否則便不至于用好幾頁日記來記錄所見),偏偏又要在日記的末尾發(fā)這樣一段議論,說什么“倫敦動物園再好,畢竟也沒找到中國四靈傳說里的麒麟、鳳凰和龍”,實在是一種極值得深思的文化心態(tài)。當這種文化心態(tài)與陳舊的傳統(tǒng)思維方式結合到一起,又不免生出一些匪夷所思的“獨立思考”。比如他在去美國的輪船上,對蒸汽機作了一番仔細觀察,然后利用自己的傳統(tǒng)知識結構,就蒸汽機的運作原理寫下了這樣一段神奇論述:
如人之生也,心火降,腎水升,則水含火性,熱則氣機動而生氣,氣生則后升前降,循環(huán)任督,以布于四肢百骸,茍有阻滯違逆為病,至于閉塞則死,此天地生人之大機關也。識者體之,其用不窮。此機事之所祖也。
將蒸汽機與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里的“心火、腎水、任督二脈”捆綁在一起,然后得出一種共通于天、地、人的原始規(guī)律(大機關)。這種思維方式,是后世武俠小說里主角頓悟神功時常用到的橋段,竟也見于務實的洋務官員志剛的日記之中。
在波士頓,志剛參觀了一家紡織工廠。該廠有2000多名工人,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紡織印染機器。志剛詳細記錄了這些機器的具體結構、如何運轉、人力多少、產(chǎn)量幾何。他完全不排斥將這些機器引入中國,且在日記里說,洋人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跑來大清要求通商,就是因為他們使用了這些先進的機器,所以貨物一天比一天多,必須去尋找銷路?!叭羰刮鞣ㄍㄐ杏谥袊?,則西人困矣”——如果我大清也引進這些機器,那這些洋人就沒錢可賺了。可是,表達完欣賞之情,志剛那糾結的文化心態(tài)又浮了出來:“是由利心而生機心,由機心而作機器,由機器而作奇技淫巧之貨,以炫好奇志淫之人?!薄@些機器好是好,也應該引進到大清。但終究是出于牟利之心(利心),才會想著要發(fā)明這樣的機器(機心),再用這些機器來制造出許許多多充滿“奇技淫巧”的貨物,來引誘那些有“好奇志淫”貪欲的人。
通觀整本《初使泰西記》,可以發(fā)現(xiàn)志剛的認知始終處于一種撕裂的狀態(tài)。出洋給了他充分獲取信息的機會,但陳舊的思維方式與知識結構,又讓他無法處理這些新獲取的信息,無法對這些信息做出正確的解讀。
如此剖析,并不是要苛責志剛。事實上,這位50歲的洋務官員對待近代文明的心態(tài),已遠遠超出絕大多數(shù)的同時代人。他不但不排斥近代文明,還努力試圖用自己有限的知識結構,對近代文明做祛魅化的處理?!罢障鄼C”這個在今天的中文世界被廣泛使用的詞語,就來自他的發(fā)明。在他之前,中國人對照相機的稱呼是“神鏡”,對其工作原理的描述是“煉藥能借日光以照花鳥人物”。志剛摒棄了“神鏡”這個玄幻的名稱,代之以樸實的“照相機”三字;也摒棄了“煉藥能借日光”這種修仙式的解釋,代之以一種頗為準確的描述:“照相之法,乃以化學之藥為體,光學之法為用?!本汀伴_眼看世界”一事而言,在1868年的歐美之行中,志剛用自己的日記,做到了他力所能及的全部。
他留下的遺憾,也就是日記中那些糾結的“獨立思考”,只是他陳舊的思維方式和知識結構造成的必然結果。愛因斯坦在1953年給友人的書信中,總結過現(xiàn)代科學誕生的兩大要件:希臘哲學家發(fā)明形式邏輯體系(在歐幾里得幾何學中),以及(在文藝復興時期)發(fā)現(xiàn)通過系統(tǒng)的實驗可能找出因果關系。
這兩個要件,志剛不了解也不具備。他被困在了“天人合一”“義利之辯”之類缺乏邏輯的傳統(tǒng)知識框架之中。他得到了充分獲取信息的機會,卻沒有掌握處理這些信息的正確思維工具,于是,他的種種獨立思考,雖始于贊賞,終不免歸于荒誕,蒲安臣努力塑造出來的那個開明中國,當然也只能是曇花一現(xiàn)。
(摘自《大變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