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溝通歷來是難的。語言是表達的工具——不說話不行,語言又經(jīng)常是誤會、傷害和爭端的起源——說話也不行。
《紅樓夢》里有些關系是相對隔膜、全程無有效溝通的。比如鳳姐和寶釵,寶釵是王熙鳳娘家的親戚,在賈府相逢,又同在核心小圈子里,但兩個人幾乎沒有單獨說過話?;谌酥G?,大部分關系都需要通過溝通來建立和維系,當然要說話。但話和話不一樣。有些對話,是影響情節(jié)走向的,比如襲人向王夫人匯報自己的擔憂,建議把寶玉弄出大觀園;但有些不影響情節(jié)走向、看似閑筆的對話,也很有意思,甚至更有意思。
比如,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中,寶玉在怡紅院外遇見黛玉。戀人之間常因一句話跌入地獄,又因一句話升入天堂,他們幾句話之間已經(jīng)在地獄和天堂之間走了一個來回,然后回到人間相對無言。幸虧寶玉是理想的戀人,他敢于主動打破僵局,并能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找到穩(wěn)妥和到位的表達:
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么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p>
“你放心”三個字,不得了,包含了最透徹的了解、最深切的相知、最溫存的疼惜、最徹底的承諾,以及最謹慎的分寸感,一語定乾坤。在絕不可能說“我愛你”“我娶你”的情況下,還有哪一句話能實現(xiàn)以上諸項?
黛玉聽了這三個字,內(nèi)心震撼而有點近鄉(xiāng)情怯、喜極翻疑,所以要寶玉進一步解釋清楚,保證自己的理解沒有出現(xiàn)偏差。731bfee49d2681d4e562260cc26cf0edf47dbf72b230462457b669a1ea162af4于是寶玉明確了自己所說的就是黛玉所理解的那個意思。重情的人聽到這樣知心和貼心的話,往往會感動得不知所言,更何況是黛玉這樣天底下第一穎悟和敏感,也第一為穎悟和敏感所苦的人呢?必然是,也只能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好小說永遠是貼著人物寫的,偉大的小說更能絲絲入扣。果然曹公寫道:
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
這一段對愛情的描寫,真是勾魂攝魄,比他們“共讀西廂”那一節(jié)更好。其實愛情本身看不見,就像雷和電,但是被“轟雷掣電”的人是可以看見的。小說家寫活了被愛情的雷電擊中的表現(xiàn),于是我們看見了雷和電。
可惜很多時候,是相反的情況,一句話就刺耳、刺心,大煞風景。
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寶釵來看犯了咳疾的黛玉,兩個人從健康談到家庭成員和各自的處境,非常私密,非常知心。黛玉甚至難得地自我批評,誠懇地表達了對寶釵的感激和信賴。寶釵也對黛玉說“你放心”,這句話和寶玉說的一樣,但是與寶玉的沒有解釋不同,寶姑娘對“放心”的具體內(nèi)容是有解釋的:
“我在這里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p>
曹雪芹將黛、釵這兩個心理老對頭的這一席話稱為“互剖金蘭語”,“剖”者,掏心掏肺、坦誠無遺的意思。然后,寶釵說要給黛玉送燕窩來,因為兩個人的關系不同了,驕傲而敏感的黛玉也同意了并且當面領情:
黛玉忙笑道:“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睂氣O道:“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應候罷了。只怕你煩了,我且去了?!?/p>
“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應候罷了”,這是《紅樓夢》里特別煞風景的一句話。兩個貴族小姐,確實都沒有把物質(zhì)放在第一位,看重的都是精神層面,但黛玉認定了寶釵對自己“多情”,而且說的是“你”,不是“薛姨媽和你”,就是說她認定是寶釵對自己特別好。她強調(diào)的是個體。而寶釵呢,淡淡地說了一句大實話,她追求的是在“人人”面前都周全,人情世故、禮數(shù)往來、親疏高下,這些都做好、做妥帖,都不要“失于應候”。她一下子把黛玉這顆珍珠扔進了混雜著大量魚眼珠子的“人人”的大筐里了。而且,這句話的“間離”效果非常驚人,把前面的“我也是和你一樣”等知心溫存的話,和悄悄送燕窩的體貼細致所營造的氛圍,一下子撕開了一個口子,讓人看到外面的世俗算計離瀟湘館確實不遠。
寶釵對黛玉的好,很難說全是假的,也很難說她有明確的功利目的,這更多的是她作為大家閨秀的一種修養(yǎng),一種自我要求。黛玉眼中、心中,只有她看得上的人;寶釵眼中、心中,時時有“人人”。所以她對黛玉的好,確實不是黛玉所理解、所付出的那種彼此選中、無話不說、莫逆于心的好。
作為人生過程論者,黛玉對寶釵的信任和親近,是千足金的;作為人生目的論者,寶釵對黛玉的好,“雜質(zhì)”稍多,不是千足金。當然,不是千足金的金子依然是金子,包含了一些功利“雜質(zhì)”的好也依然是好,在涼薄人世中也值得珍惜。
可是,無論怎么說,面對那么一塵不染、渾身詩意、身心纖弱、秉性單純又對人赤誠的黛玉,當她克服了自己的驕傲、狹隘、不服和猜忌,打開心門,說了那些心里話——有的是連對寶玉都不會說的,寶釵居然當面公然把她扔進“人人”之中,挑明對她的友善和照顧,并不是因為黛玉是這樣的黛玉,而只是寶釵對自己的要求,是她作為寶姑娘的必備修養(yǎng)的一部分,將幾分鐘前的美好幻境隨手打破,還是非常煞風景的。
(冰 心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人間紅樓》一書,本刊節(jié)選,肖 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