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過,等到離開這個世界的那天,要把這兩只碗一起帶走,作為我也有過媽媽的證據(jù)。
碗是最普通的那種。裝飾普通,素白底點綴著幾枝淡粉色小花。大小普通,拿來喝湯不算太大,用它吃面也不嫌小,所以用得很多。
這是我媽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我隨爺爺奶奶生活,無父無母般長大。我媽大概真把我當(dāng)成了爺爺奶奶的小孩,對我的一切從不過問,只在跟公婆有矛盾時才會想起拿我添把火。
我媽沒特意為我做過飯,沒給我買過衣服鞋子,我在外上學(xué)、工作十多年,她也沒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她淡漠,我也回報以淡漠。至于她為什么這樣待我,我不往深處琢磨,怕看見自己心底有恨。
碗是我第一次帶男朋友回去時我媽給的。飯桌上沉默到尷尬,我沒話找話,夸了一句“碗挺好看”,臨走時我媽就把還沒用的幾只碗都放進了車里。我不習(xí)慣接受,更不習(xí)慣拒絕,只好把碗帶回家。
兩個人生活,用不了幾只碗,多了也是閑置。有一次朋友們來做客,男朋友把它們翻出來洗凈,盛了飯,發(fā)現(xiàn)大小挺合用,后來就一直用著。
碗原本有6只,磕碰打碎,到2017年我媽猝然離世時,僅剩下3只。她病得毫無征兆,直接進了ICU(重癥監(jiān)護室),再沒醒。這輩子我們都沒能說上什么話,我也沒什么機會叫她媽媽,終究緣分太淺。
從那年開始,我變得愛哭,更少說話,像要把不知怎么說出口的話都流成眼淚。她本該是我極親的人,卻只在我的生命里留下大片空白。她在,我不敢想她;她不在了,我?guī)缀趺刻於加浧鹚?,卻又不知道具體該想些什么。一世母女,像從未相遇過。
又打碎了一只碗的那天,我在廚房里大哭一場,把最后兩只碗收了起來。我可能再也不會用它們吃飯了,也可能等到我特別老了,會再一次把它們拿出來。聽老人們講,等生命接近盡頭,幼時記憶會清晰浮現(xiàn),被遺忘的事會卷土重來。我想看看她剛成為我媽媽時的樣子,也想看看我到底還記不記得與她有關(guān)的事。
我的父親是20世紀50年代的高中生,卻是個農(nóng)民。讀書沒有改變他的命運,他卻堅信,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孩子的命運——跳出農(nóng)門,做自己想做的事。
父親很少表揚人,我上學(xué)后獲得的“三好學(xué)生”獎狀,從不被允許張貼在墻壁上。在他看來,讀書是一筆風(fēng)險投資,來不得半點驕傲自滿。父親的規(guī)訓(xùn),猶如高高在上的“超我”,時刻監(jiān)視著內(nèi)心的“本我”。我參加工作后,即使有點成績,也不敢與他分享。
與絕大多數(shù)的父親一樣,在我念中學(xué)后,他就再也輔導(dǎo)不了我的功課了,翻來覆去,只有兩句說教:一是考上大學(xué),跳出農(nóng)門;二是謹慎交友,萬勿學(xué)壞。他不會說任何關(guān)愛的、溫暖的體己話。
1991年,我終于考上大學(xué)。那是我頭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出遠門,到廈門大學(xué)報到。父親高興地詢問,要不要送我去廈門。我說:“不要,你也沒去過那么遠的地方。”
父親并不堅持,只送我到家鄉(xiāng)的長釣嘴碼頭。一路上,他幫我挑著很大的人造革箱子,里頭塞著棉被。他反復(fù)叮囑“注意安全”,我說“知道了”。他陪我走進嘈雜的輪船,向每一個陌生的旅客賠笑臉,說“這是我孩子,第一次出門,請多照顧”,我嫌他啰唆。
父親走出輪船,十幾分鐘后,再次返回,塞給我一包那年頭特有的蛋糕,說“你留著路上吃”。我目送父親離開,輪船終于開了,駛向一個陌生的地方,駛向充滿希望而又不確定的明天。
1995年,我大學(xué)畢業(yè),去杭州工作。然后結(jié)婚、生子,父親從不問我需不需要幫助,我也從未給過父親一分錢。我倒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只是認為有點生分。
2012年的春節(jié),我住在老家,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本子——1991年的周歷。
泛黃的本子里頭,有一篇父親的日記,寫于1991年9月3日,那是我當(dāng)年第一次出遠門后的一天。日記的大意是這樣的:
“8月31日,加利去廈門上學(xué)。這是他第一次出門,我送他去長釣嘴碼頭,他不愿意我們送,我也沒辦法。不知道他能不能安全到達,實在不放心。晚上睡不著,他會不會丟了行李?他會不會走丟了?我實在不放心,整夜睡不著。直到今天,加利從廈門發(fā)回電報,報平安,我才算安心?!?/p>
這是父親多年前的日記,但他從未說起。幸虧他會寫字,那些深藏于內(nèi)心的關(guān)愛和掛念,終于被我發(fā)現(xiàn)。
中國式的父親,很少直接向子女表達內(nèi)心的愛意。但在1991年的“周歷”中,父親記錄了碼頭上的送別經(jīng)過,以及接下來幾天的心理活動。這個本子是父親不經(jīng)意間留給我的禮物,我珍藏至今。
(南 國摘自《新京報》2024年8月16日,曾 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