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文學引《詩》淺論

【摘要】《詩經(jīng)》是中國古代詩歌乃至文學發(fā)展的土壤，后世文人的創(chuàng)作很多植根于《詩經(jīng)》，深受其藝術手法、審美思維的影響。本文立足于王粲引《詩》文獻，結合漢末的社會背景，系統(tǒng)總結王粲文學作品引《詩經(jīng)》的特點，探討王粲文學引《詩》對“風雅精神”的延續(xù)。

【關鍵詞】王粲；《詩經(jīng)》；風雅精神；引詩

王粲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建安十三年（歸曹）為界限，分為前后兩期。前期風格悲涼沉郁，后期歸曹后風格走向慷慨豪邁。無論在哪個時期，王粲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受到先秦兩漢引《詩經(jīng)》傳統(tǒng)和《詩經(jīng)》的影響，作品中都可見《詩經(jīng)》的印跡，這背后離不開其深厚的《詩》學素養(yǎng)、經(jīng)學素養(yǎng)。

一、王粲與經(jīng)學

東漢中后期經(jīng)學屬于主流思想。王粲出身“世家豪族”，所謂“豪族”，不僅僅是指門閥世家，也包括“服鷹儒教”。王暢（王粲祖父）曾師事荀淑，因而王氏家學受到荀氏之學和《易學》的影響，有著深厚的儒學傳統(tǒng)，世貫儒風?！逗鬂h書》卷六十一《王龔傳》記載王龔（王粲曾祖父）“敦樂藝文”，王暢亦能“齊七政，訓五典”，《三國志》卷六《劉表傳》注引謝承《后漢書》曰：“表受學于同郡王暢”，后劉表割據(jù)荊州，成為荊州牧，同時也是荊州經(jīng)學帶頭人。王粲逃難至荊州，又受到荊州經(jīng)學的熏陶。景蜀慧女士考察王粲的家學背景，認為王粲家族以正統(tǒng)經(jīng)學教育為主，同時不廢諸子及博物之學、天文陰陽律歷之學①，王粲受過正統(tǒng)的經(jīng)學培養(yǎng)，同時也兼修禮法，天文術算等。

經(jīng)學世家的傳承為王粲提供了優(yōu)越的經(jīng)學環(huán)境，在其詩賦盛名下，其經(jīng)學著述也不可小覷，《隋書·經(jīng)籍志》所錄“《尚書釋問》四卷，魏侍中王粲撰”，這說明王粲有《尚書》學著作，其余的如《去伐論集》《儒吏論》等雖現(xiàn)已遺失，但王粲所創(chuàng)作詩、賦，抑或是散文，幾乎每篇中都有經(jīng)學的影子。現(xiàn)存作品中，詩存世29首，其中16首詩52次引用《詩經(jīng)》41首詩；賦存世26篇，18次引用《詩經(jīng)》17首；文存世24篇，10次引用《詩經(jīng)》9首詩（共80次）。詳見表格如下：

二、王粲文學對《詩經(jīng)》的接受

經(jīng)學，特別是《詩經(jīng)》的影響貫穿了王粲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從詞句主旨的靈活運用到物象的繼承上都存在著《詩經(jīng)》的痕跡。大致有引用《詩經(jīng)》字詞、化用/直接引用《詩經(jīng)》句子、引用《詩經(jīng)》篇題、借用《詩經(jīng)》典故等四種方式。

（一）引用《詩經(jīng)》字詞

王粲的文學作品中有時候直用《詩經(jīng)》語句的字面意思，有時候引用其演變意。23首文學作品32次采取了這一引用方式。這些字詞在文中出現(xiàn)，簡練但含蘊豐富，傳遞著作者豐富的情感?！顿浭繉O文始詩》作于和朋友士孫萌的分別時，詩中談昔日友情，直接提取了“伯氏吹塤，仲氏吹篪”的意蘊，用“和通箎塤，比德車輔” ②來描寫自己和士孫萌的感情，就像兄弟一樣融洽?！八夭汀眮碜浴斗ヌ础罚罕司淤猓凰夭唾?！《從軍詩其二》寫于征吳大軍出發(fā)之時，這時的王粲渴望建功立業(yè)，在詩中用“懼無一夫用，報我素餐誠”袒露心聲，“素餐”二字在表達了自己對君主恩遇感激的同時，又說明自己定當竭盡全力報答知遇之恩，展現(xiàn)了自己的報國之志。引《詩》字詞的表達是以《詩經(jīng)》語辭作為一種詩學符號或隱喻，從字詞的能指層面進而涉《詩》的整體情境、闡釋意義乃至抒情傳統(tǒng)的所指層面。

（二）引用《詩經(jīng)》句子

王粲分兩種方式引用《詩經(jīng)》句子：直接引用和化用。直接引用就是將《詩經(jīng)》中的句子一字不落地用在自己的作品中，化用則是對《詩經(jīng)》原句作出一定改變（加字、改字、兩句合并為一句等），再用于自己的作品中。

王粲文學作品中累計4處直接引用《詩經(jīng)》原文。這4處直接采用《詩經(jīng)》句子原意，等同于借用《詩經(jīng)》中的語句傳情達意，《詩經(jīng)》對王粲文學創(chuàng)作最直接的影響也體現(xiàn)在這里?！懊胰詹凰肌北硭寄?，出自《泉水》“有懷于衛(wèi)，靡日不思”，《贈士孫文始詩》中王粲直接引用此句表達對朋友士孫萌的思念；《太廟頌》中的“於穆清廟”出自《清廟》中形容祖廟清穆高雅，頌歌宗廟，王粲在文中直接用原句歌頌太廟。

引用《詩經(jīng)》詩句時，有時需要根據(jù)表達的需求對其原義進一步引申，就需要對詩句做出改動，改動后的詩句不僅更符合作者的創(chuàng)作主旨，而且能夠進一步拓展作者的創(chuàng)作內涵，提升作品的文學意蘊?！兜躲懖⑿颉钒选兑帧分械摹坝媒洳挥荨备木帪椤盁o曰不虞，戒不在明”，句意也由要防止禍事的突然發(fā)生，擴大到不僅需要警惕禍事，也要戒備隱藏在暗處的敵人，同時為了符合詩歌句式特點，有時也會減字，《贈蔡子篤詩》在不影響句意的情況下減《君子于役》中“如之何勿思”的“之”字，變?yōu)椤叭绾挝鹚肌保膭雍蠓狭苏自娝难栽姷木涫教攸c。這些改動結合了作者的情感體會以及創(chuàng)作需要，表現(xiàn)出極大的藝術張力，累計這樣的改動有14處。引《詩》之句，是把《詩經(jīng)》中的句子化作一種情感本體的客觀旁證，使王粲文學作品的主觀抒情不至流于空洞，達成一種“共識的情感”。

（三）引用《詩經(jīng)》篇題

王粲在文學作品中喜歡直接引用《詩經(jīng)》篇題，這種引用是比較特殊的一種方式?！顿泴O文始詩》“晨風”引用《晨風》篇名；《七哀詩其一》“下泉”引用《下泉》篇名等，共計12處。引用《詩經(jīng)》篇題是對《詩經(jīng)》該首詩整體意義的使用，《黃鳥》是秦人悼念三良的挽詩，《詠史詩》中“黃鳥作悲詩，至今聲不虧”，王粲稱《黃鳥》為“悲詩”，隨后肯定三良對君主的知恩圖報，并借此表明自己的忠心?！读x》“嘉甘棠之不伐”，“甘棠”出自《甘棠》，此詩是頌贊召伯的，傳說召伯有賢德之名，外出巡視時，曾經(jīng)在甘棠樹下休息，此后，百姓看到甘棠樹就像看到召伯，甘棠樹由此成為召公及賢德君主的化身。王粲在《柳賦》中贊美周人懷念召伯功德而不忍心傷害柳樹的舉動，同時以甘棠比柳，以召伯比曹丕，委婉表達對栽植柳樹者曹丕的敬重之情。引《詩》篇題，是對所引《詩經(jīng)》整首詩和詩人的自我之情相融合，強化了詩人的抒情底氣，開拓了一種別致的抒情或敘事韻味。

（四）借用《詩經(jīng)》典故/意象

《詩經(jīng)》中的一些字詞在后人不斷的闡釋后，形成了自己固定的含義，進而上升為意象，供文人墨客創(chuàng)作時使用，王粲于創(chuàng)作中常在《詩經(jīng)》中尋找豐富的意象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做到了經(jīng)學意義和詩文意境的高度契合?！吧ｈ鳌背鲎浴缎≯汀贰熬S桑與梓，必恭敬止”，因為古人喜歡在住宅附近種植桑樹、梓樹，后“?！薄拌鳌北愠蔀楣枢l(xiāng)的代稱?！稄能娫娖淙贰鞍兹瞻胛魃?，桑梓有余暉”說出征的將士，看到夕陽照耀下的桑樹，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內心凄凄愴愴無盡哀傷。意象/典故在某種普遍意義上能與讀者發(fā)動一種情感共鳴，這些意象或典故充分表現(xiàn)了作者的情感，文字有限而意蘊無限。

綜合各種引用方式，從單個字詞的引用到對《詩經(jīng)》意象/典故的借用，《詩經(jīng)》整體投射到了王粲文學中，創(chuàng)作時引《詩》已成為一種文人自覺。

（五）引《詩》偏好

根據(jù)表格整理情況，作品中引《風》最愛，共計40次引用30首詩歌，《雅》次之，共計30次引用25首詩歌，《頌》最少，共計10次引用8首詩歌。漢末民不聊生，王粲看到了混亂的國家，內心百感交集，《風》詩、《雅》詩更符合王粲的創(chuàng)作需求。

王粲的一生以“黃巾起義”起，都伴隨著頻繁戰(zhàn)爭，戰(zhàn)亂使得民生凋敝、人民怨憤。這些社會現(xiàn)實影響了王粲引《詩》時對內容的選擇。《從軍行其二》中引用“東山”這一篇名?！稏|山》站在士兵角度上描述周朝人民戰(zhàn)爭的詩歌，征夫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和對戰(zhàn)爭的厭惡在反復嗟嘆中一覽無余，詩歌包含著極強的厭戰(zhàn)情緒，此詩寫于征吳大軍從鄴城出發(fā)之時，先言發(fā)兵的時間是在秋季，繼而通過“泛舟蓋長川，陳卒被隰垌”描寫了兵力的強大，接著由“征夫懷親戚，誰能無戀情”開始轉筆寫行軍途中的思念，包括士兵對家鄉(xiāng)和自己對鄴城的思念。“哀彼《東山》人，喟然感鸛鳴”，其中“喟然感鸛鳴”一句化用《東山》之“鸛鳴于垤，婦嘆于室”，此句寫思婦聽到鸛鳴聲觸發(fā)了對在外征戰(zhàn)丈夫的思念，王粲巧妙地轉變抒情主人公為征夫，用以描述征夫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思念，此后王粲在寫盡戰(zhàn)爭給百姓帶來的苦楚后，筆鋒一轉又希望于曹操盡快贏得戰(zhàn)爭，一統(tǒng)天下，以救民眾于水火之中。

三、“風雅精神”的延續(xù)

《詩經(jīng)》中展現(xiàn)了先民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有對社會不公的批判、對戰(zhàn)爭的厭惡和沉重徭役的不滿、對奸佞小人的斥責等等，這一切是“風雅精神”形成的根源。后世在此基礎上理解“風雅”，通指為有反映現(xiàn)實、干預政治特征的文學作品是《詩經(jīng)》風雅精神的再現(xiàn)。每當社會出現(xiàn)動蕩戰(zhàn)爭時，文人便接受《詩經(jīng)》風雅精神，主動承擔起社會責任，通過詩歌反映現(xiàn)實社會，諷刺社會弊端，這與《風》《雅》抒寫現(xiàn)實傳統(tǒng)有一致方向，都是“風雅”精神的延續(xù)。王粲的文學創(chuàng)作融入了所處時代的風格，真實地反映了社會現(xiàn)實，深深地延續(xù)了“風雅精神”。

（一）關注現(xiàn)實的熱情

建安時期，皇室衰微，各地之間戰(zhàn)亂不斷，百姓的苦難生活，都是詩人關注的重點。王粲文學中描寫的社會，揭示了特定時期的現(xiàn)實。流亡荊州的王粲見識過社會苦難，充滿了人道主義精神和同情心，在他的作品中，反映現(xiàn)實可分為兩類：一是戰(zhàn)爭下的社會悲慘現(xiàn)狀，如“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等；二是沙場征戰(zhàn)，《從軍行》中的“軍中多飫饒，人馬皆溢肥”。

王粲深刻體會到婦女、兒童、老人在亂世中是最無力的，《七哀詩》就是寫自己逃亡時所見，展現(xiàn)了一幅難民流亡圖和長安混亂、破敗，百姓顛沛流離的現(xiàn)實圖景。“復棄中國去，遠身適荊蠻”是詩人對自己流離人生經(jīng)歷的悲嘆；“白骨蔽平原”和“饑婦棄子”寫出了當時千百萬人民遭受戰(zhàn)禍的慘狀。這首詩歌只有六十字，卻能夠真實地反映出當時社會面貌。王粲不僅親歷了社會苦難，也親身經(jīng)歷過離別之痛?！顿浳氖辶荚姟分凶髡哂讶宋氖辶紟е缓脛㈣暗娜蝿涨叭ナ駠?，此時荊州情況危急，王粲深感文叔良此行的艱難，開篇托物比興，“翩翩者鴻，率彼江濱”用翩翩起飛的鴻雁比喻文叔良“君子于征”的艱難，擔憂文叔良此行，接著層層遞進，講理與言情相互映襯，用樸實的語言體現(xiàn)了作者的擔憂和友人之間誠摯的情誼。因戰(zhàn)爭的頻繁，建安時期的文人大多有軍旅生活的經(jīng)驗，王粲也不例外，特別是加入曹魏政治集團后，更是數(shù)次參加過行軍，《從軍行》對軍隊有著詳細的描寫。如描述獎勵軍功的獎賞之多，犒勞之豐厚有“陳賞越丘山，酒肉逾川坻”，用山來比喻獎賞堆積的形狀，以川坻比喻酒肉之盛，用“連舫逾萬艘，帶甲千萬人”形容曹操出征時的聲勢浩大。

（二）積極的政治理想

因為親身經(jīng)歷過動亂的時局，再加上自小便接受儒家思想的教育，出身官宦世家的王粲有一顆渴望入仕的心，再看到自己的國家四分五裂、人民受難后，反而更激發(fā)了他建功立業(yè)、救世的雄心壯志。少時學于長安，名動天下，可以說他對未來充滿希望，可隨后依附于劉表時，與他的設想相差甚遠，《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記載劉表認為其“突貌寢而體弱通悅，不甚重也”。他的內心充滿了強烈的失落?！镀甙г姟分型豸釉诘巧习粤辏h文帝的陵墓），遠眺長安，回憶當時的太平盛世，又不得不面對眼前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時，強烈對比下，他感慨萬千，用“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發(fā)出了渴望賢明君主、渴望擁有太平盛世的社會理想的哀嘆?！跋氯笔恰恫茱L·下泉》的篇名，講述的是曹國人民因國弱懷念周初安定的社會局面，“下泉人”三字簡明扼要地道出當時百姓與曹國人民的心意相通。

繼承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傳統(tǒng)是王粲對《詩經(jīng)》風雅精神延續(xù)的體現(xiàn)之一，具體表現(xiàn)在題材內容上，他多描寫戰(zhàn)亂徭役、民生疾苦，比如《從軍詩》《七哀詩》等。當然，這些題材雖然是繼承《詩經(jīng)》的《風》《雅》詩，但也結合了當時特定的社會背景，如同樣是關注社會現(xiàn)實。王粲因為身處亂世，所以更加注意在作品中表現(xiàn)動蕩的社會現(xiàn)實和戰(zhàn)爭中人民的苦難，也著眼于建功立業(yè)，總想干一番救萬民于水火、助天下一統(tǒng)的宏偉業(yè)績。

四、結語

綜上可見，王粲文學引《詩》，不僅僅是將《詩經(jīng)》的內容納入創(chuàng)作考量中，也有對《詩經(jīng)》的“風雅精神”的吸收融合，兩相結合下，王粲文學所形成的“風骨”也為后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帶來啟迪。

注釋：

①此處總結景蜀慧《王粲典定朝儀與其家世學術背景考述》（《四川大學學報》2003年第4期）中的觀點。

②本文引用的王粲詩歌來自夏傳才《王粲集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对娊?jīng)》原文來自袁梅《詩經(jīng)譯注》，齊魯書社198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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