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該是我這個親情淡漠的人心中最掛念的人了。我想我是最適合背井離鄉(xiāng)的,離開家鄉(xiāng)這幾十年來,家已是又遠又很少想念的一個陌生的地方。偶爾受了委屈,清淺的思鄉(xiāng)之情便怯怯浮現(xiàn),祖母那張慈祥的臉就像藝術片的鏡頭一樣近了,再近了,可倏忽間又突然飛遠了。
一
一直想寫她的故事,三十年前,我就開始構思長篇小說《祖魂》,卻無數(shù)次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個沒有情節(jié)的平淡故事:一個老式家庭婦女辛勞的一生,守寡將獨子養(yǎng)大,這個獨子后來成了我的父親。在物資匱乏的年代,父親因為一些特殊原因不在家,為了一家人的生計,祖母帶著我們兄妹三人到鄉(xiāng)下生活,一直到她患上最后一場重病前,都沒去過縣城。祖母原本是有名字的,可我在家譜上只看到“周氏……”的字樣,這就是祖母在這個家族的位置和符號了。
從我記事起,祖母便是最親最愛的人,那時,盡管家里人口多,只靠母親一個人的工資維持生活,但祖母卻憑著勤勞和節(jié)儉支撐著這個家。在我的印象中,祖母每天都在做著相同的事情,早早地起床、喂豬、做飯、洗碗、洗衣服、收拾屋子和屋后的菜地,農忙時節(jié)會到生產隊里幫忙,能干得像是上了發(fā)條的機器。而做飯是件極費神的事,那時,我們兄妹三人都還不到上小學的年齡,所以飯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祖母通常要花上幾個小時,在燒著樅毛或稻草梗的灶間,被煙霧嗆得咳嗽不停,灰頭土臉地弄出一桌子菜來,爾后還要細心察看我們吃飯時的表情,若其中一個稍有皺眉的,便急急地問:“是不是咸了?下次少放一點鹽?”通常是我們兄妹三人都已吃飽離去之后,她才能安心地坐下來吃上一點。而洗衣服也是件苦力活,我們兄妹三人的換洗衣服,都是祖母用手搓洗出來的。夏天還好,待到冬天時,家門前池塘里的水已結了冰,祖母就敲破一小塊,洗得雙手紅腫卻仍舊盡心盡力……
祖母總是說我像個貪睡的小懶貓。那時我天真得可笑,竟然真的以為祖母不吃葷菜是因為吃了胃里不舒服,祖母就是這么對我說的。所以每次家里吃好的,祖母往我碗里夾時我心里總是美滋滋的,因為自己解了饞,還幫了祖母的忙,多好??!
二
那天,隔壁鄰居家的祖母領著她的孫女來串門。小女孩手里抱著一個會眨眼睛的娃娃,我便嚷著也要一個。祖母哄著我:“乖,過些天一定給你買一個最漂亮的,好不好?”“你騙人!你騙人!”我哭喊著。隔壁祖母連忙要把她孫女的娃娃送給我,可祖母怎么也不答應,她說把我慣壞了,前幾天,剛剛把一個好好的娃娃弄壞了呢?我一聽,哭得更厲害了,并在地上打著滾:“你撒謊!你騙人!”祖母連忙抱起我,一個勁兒地哄我。無意中我發(fā)現(xiàn)祖母眼里竟含著淚花,那原本慈祥的面容上分明刻著難以形容的痛楚,我害怕了,慢慢安靜下來,倚在祖母懷里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見屋里還亮著燈光,祖母坐在床邊仔細地縫著什么,我便湊過去。祖母拿了被子給我蓋在身上,憐愛地說:“我給你縫個荷包,比那個娃娃漂亮好多呢!”
我一聽,歡喜不盡,連忙高興地說:“你真好!”
“沒能給你買布娃娃?!弊婺敢贿叴┲?,一邊感嘆地說。
我呢,又傻傻地靠在祖母腿上,甜甜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祖母把那個精美的荷包放在我手里,那一瞬間,我看見了祖母布滿血絲的眼睛和灰白的頭發(fā),小小的我生出一種莫名的難過。那只美麗的荷包是蝴蝶狀,用細密的五彩線鎖了邊兒,它真的好美好美……
三
我上小學二年級時,父母又把我轉到縣城關小學讀書,因我屬龍,母親希望我真能成為一條龍,可以做個登高望遠的人,唯恐我學了鄉(xiāng)下孩子的野蠻難教,不允許我經常回鄉(xiāng)下,祖母再也不用因甩不掉我而煩心了。那只是漸離漸遠的開始,祖母似乎知道我真的要飛走了,能看出她有幾分不舍,在以后每一次回鄉(xiāng)下和她相處的日子里,她就盡量地對我遷就。
第一次覺得祖母老去是在我小學畢業(yè)后,那時,我已整整三年沒有回鄉(xiāng)下看過祖母了。而我于她,也已是遠走高飛了,誤把他鄉(xiāng)的落寞當作了堅強的神勇。古有“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哀嘆和警示,我現(xiàn)在有機會去給予關愛又在等待什么呢?
當我一步一步走近曾經生活的地方,內心就一陣猛過一陣地翻起牽扯的疼痛,這就是“近鄉(xiāng)情更怯”嗎?祖母必是老了吧?對祖母的記憶許久都沒有更新了,印象中的祖母還是那樣的鮮活,而猛然見到睡在陽光下的那個人,竟然感覺恍如隔世,她是那樣的蒼老,顯得疲憊不堪:藍灰色的衣服上留有灶間煙灰和田地的泥土,草灰色的頭發(fā)稀疏且臟亂,神情困頓地歪斜在椅子上,手上青筋暴露,閉著眼睛,眉心緊鎖,整張臉痛苦地糾結在一起,像是干裂枯死的老樹枝一樣。
跟祖母見面時,我費了很大勁才認出了祖母。祖母的背已彎了下去,看起來矮了不少,身軀清瘦,頭發(fā)也灰白了,就似那灶里的灰印在了上面,再也洗不去。那天,我再怎么也不肯跟她一起睡,怕醒來后身邊是冷了的軀體。然而,祖母的生命是頑強的。此后幾年,我們一直相依為命,年近七旬的祖母仍細心地照顧著我和妹妹的生活。農忙時節(jié),為了減輕母親的經濟負擔,她還得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掙工分養(yǎng)活著我們。
四
那年農閑時節(jié)的一天,我吃完午飯,端個小板凳準備到門口曬太陽,祖母一把拉住我,說:“鴻兒,你不要出去了,你看!”我順著祖母手指的方向望去,原來村子里一群和我一般大小的同伴們,正迎著刺骨的寒風,肩膀上馱著樅樹,艱難地行走在那用沙石鋪就的小路上。原來他們是利用農閑時節(jié),把隊上分到家的一些樅樹馱到集市上去賣,換幾個油鹽錢……
開始我并沒有明白祖母的意思,這跟我曬太陽有什么關系呢?后來,祖母開導我說:“鴻兒呀,你看他們和你一般大吧,他們?yōu)槭裁雌谀抢滹L中馱樅樹呢?也和你一樣,吃完飯就去曬太陽不是很好嗎?”哦,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捫心自問,當他們馱著樅樹看見我在家門口悠閑自在地曬太陽,他們的心中將是一種怎樣的滋味呢?難道他們不也是在同命運抗爭嗎?
那時,從表面來看,祖母的身體倒是沒什么大恙,但每當我看到她那佝僂著的腰和日益發(fā)灰的頭發(fā),心中總是忐忑,有隱隱的急和痛……我想,我也應該為她做點什么了。
于是,在第二年開春時節(jié),我主動提出參加生產隊的勞動,讓隊上評定工分。
從那時起,我也能掙工分養(yǎng)活自己了。在祖母的眼里我已經長大了,她遇事也不再慣著我,而是盡一個老人一輩子積攢下的人生經驗和處世哲學調教著我,使我快速地成長起來……
五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如今,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已經離開人世40多年了,感覺已經遠了,被我放在落滿灰塵的記憶里了。當我打開塵封已久的記憶,再次想起那個最疼愛我的人,不知為什么,我的心總是情不自禁地一顫一顫。
細細一想,祖母的這一生,細碎而冗長,這可能也是我一直無法落筆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