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屬于村莊的,屬于村莊的四季,屬于村民們守望的幸福,屬于春種秋收的快樂。一個從村莊走出的人,他的記憶里一定會裝滿月光的影子,住在村莊里的月光依然明亮。
——題記
記憶中,每個村莊都有一只月亮船,從黃昏劃到黎明。依偎在母親的臂彎,望著穹頂閃爍的星空,蟋蟀唱著外婆的童謠。星星落在我的眼眸里,嫦娥的廣袖裹著我的夢,掛在我的月亮船上。
夏夜里,月光與燈光一起越過窗子,伴著遠(yuǎn)處不知名的昆蟲的隱隱鳴叫聲,浸潤開來。忽然感覺一種涼意,似乎露珠濺上了草葉吧。天上的月亮不圓也不缺。
從孩童時起,我們就這么看,太陽起起落落,落落起起,是在永不停歇地奔跑著;小溪,是在志向大海地奔跑著。季節(jié),在四季輪回地奔跑著;樹木是在蔥綠地奔跑著;炊煙是在裊裊地奔跑著。星星點燈的夏夜里,就連天上彎彎的月亮也在搖曳著。
憑窗遠(yuǎn)望,視線仿佛乘了月光,穿越時空,重回村莊的懷抱,我忽然頓悟,月光不過是因為變遷被打上了距離和時間的烙印,是一種無法拋卻的如同落葉歸根的情愫。村莊的夜晚,永遠(yuǎn)是屬于月亮的。村莊的月亮,又是屬于村莊里的一切。
一枚月亮,從古走到今,從月缺走到月圓。然而,它的行程,剛剛開始。我這個離開故土四十多年的游子,透過窗欞,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村莊就在不遠(yuǎn)處,想必月光是一樣的清純。這月光,是月亮蓋在村莊上的一個印章,灑落在每個人內(nèi)心的角落。從此,我這個來自村莊的孩子,無論走到哪里,只要一看見月亮,就會立即想起家鄉(xiāng)的月光,想起月光下那個朦朧而又神秘的村莊。
山村坐落在山的北面,山村的東面是十多間廢棄的土坯房,那是月亮升起的地方。月光下的村莊,沒有一絲的喧囂和嘈雜,已分不清張家李家。土坯房、碌碡、井臺、石碾,一切變得是那樣撲朔迷離。月色使村莊寧靜而優(yōu)雅,月色使鄉(xiāng)村變成了流動的詩,于是才有了“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半夜鳴蟬”的怡然自樂,有了“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心曠神怡。曠野顯得那么無比靜謐、無比安詳,明晃晃的,宛如浸潤在乳液中。我不由得仰望蒼穹,湛藍(lán)的天空懸掛著一輪明月,如同玉球,那么潔白。田野里的莊稼,從大大小小的村莊里一擁而出,鋪天蓋地而來,彌漫在我的眼前。我的心剎那間被震撼了,忍不住高聲感嘆。住在村莊里的月亮,掛在房頂上,像是從房頂長出來的,潔白的光芒像水一樣傾瀉在地上。遠(yuǎn)處的山巒朦朦朧朧,如霧,又如煙。誰都在說,最美的月亮,還是老家上面那一個,這已經(jīng)成為大家想念老家的一個理由。我不能不說,最圓的月亮,是從山頂上升起來的那一個。
拉開窗簾,撕開夜的遮羞布,不用與誰打一聲招呼,月亮就這樣升起來了,升起在秦嶺山脈北麓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村莊的上空。
漆黑的夜,點亮一盞燈。月亮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向村莊拋下一個媚眼。一段與月亮有關(guān)的故事從天上而來,一個與月亮有關(guān)的名字輕輕敲打著我的耳膜。
村里的孩子們都是聽著月亮船的歌謠長大的。那是一曲古老的歌謠,沿著鄉(xiāng)村的溪水和小路的延伸,祖祖輩輩傳唱。它是近的也是遠(yuǎn)的,好像從月亮船上緩緩飄下來。“月亮船,漂呀漂,漂到村外小石橋。橋邊有棵桂花樹,吳剛釀出桂花醪。嫦娥舞袖把花撒,化作遍地黃金穗?!眿寢尳o我唱著歌謠。
我?guī)细柚{,坐在月亮船上,慢慢地進入了夢鄉(xiāng),又做一個關(guān)于月亮的夢。
我從鄉(xiāng)下的老屋搬到縣城來,總覺得丟失了月光。打開房門,看見滿院白茫茫一片,我驚呼“哦,下雪了!”當(dāng)雙腳踏出門外時,才知道那是一地月光。抬頭仰望,天空,一輪暈紅的圓月,從那棵柳梢頭,慢慢地爬上來,漸漸地升上云天,在云層中穿梭著,柔柔的,把明亮清醇的月水,無私地傾瀉到大地上。月水灑落下來很輕很輕,隨風(fēng)晃蕩,就怕驚著你碰疼了你,浸透了寧靜的村莊。月水在地上流淌著,一邊安撫城市的喧囂,一邊聆聽獨居的孤獨。我的思想也在夜色里流浪著。這一刻,我仿佛看到背后的日子彎曲成了一個圓。落在田野上的月光,照著樹木,照著村舍,照著家鄉(xiāng),也照著遠(yuǎn)方。
傍晚,夜的號角吹響,炊煙縷縷升起,在月光下起舞。農(nóng)人回到家里,把農(nóng)具放在屋后,坐在門檻上歇腳,看看頭頂?shù)脑铝?,收拾下手邊的家什。一天如月,圓滿結(jié)束。月光均勻地流入每個村莊的院子,晚飯在院子里吃,每個人的碗里都閃著金亮亮的月光。有月亮的夜晚,月亮愈亮,人睡得越晚。月圓之夜,門口多了人影,閑談嘮嗑,感慨這個月又過半,時下的光景,來年的安排都在這夜付諸月光,在滿盈盈的月光下得到了肯定。月光落在人的臉上,輪廓可見,去串門的人不用帶照明工具,月亮船做了指路明燈。
月亮升起來了,它只為小山村的泥土制造了影子。在小土屋的窗外,我看到月亮長了翅膀。在小土屋的窗內(nèi)秘密又多了一層神秘。在泥土里,月光一次次被滄桑的犁鏵翻出來,又一次次被活埋。澄明的星空下,懷舊的老槐樹和石頭,照常守住寂靜的村口。我總是踏入月下的泥土,掩去徜徉的腳印,一輪明月掛在天上,另一輪落在水里,加上一條溪流和一雙亮眸,我在小溪邊走過,被天上和水里的月亮映照。
我把時光捏著,把小山村揣在心里,月光所及之處,一片柔情在月光下尋尋覓覓留白之處。該填上誰的名字,一腔滿懷才氣的詞語,正蠢蠢欲動用一首詩虛擬月色,安撫躁動之心一縷搶眼的白,與我的遐思是多么巧合。時光蒼老了許多,我常常佇立村頭看月,站成一尊兵馬俑,打探關(guān)于吳剛嫦娥的下落。此刻,夜霧從田野里升騰起來,給鄉(xiāng)村籠上一層薄薄的輕紗。蛐蛐在夜色下鳴唱著古老的兒歌。彎彎的月亮船搖晃在天幕,滿天的星斗在它身邊眨著眼睛。浩瀚的星空下掛滿形容詞,月色網(wǎng)住莊稼翠綠的眼神,把一個夢境留給小山村。樹梢上懸掛的月光,鄭重地灑下一個人的背影,是另一個人眼中挺拔的梧桐樹,此刻我并不是無話可說,我只是把要說的話留給小山村里那片瘋長的月色草。
每逢月夜,我那空曠而低矮的村莊,無遮無掩的,我一直認(rèn)為月光是屬于村莊的,屬于村莊的四季,屬于村民們守望的幸福,屬于春種秋收的快樂。一個生活在村莊里的人,他的記憶里一定會貯滿月光的影子。他們用腳板踩著月光,用芭蕉扇揮灑著月光,用淳厚的嘴巴嗑著月光,你一句,我一句,拉著家常,聊著鄉(xiāng)情,談著收成,不時從月色中飄出爽朗的笑聲。
月夜是白天的延續(xù),卻比白天更加清涼。月色極好,如水的月光淹沒了白天的喧鬧和浮躁。兒時,我的村莊,傍靠著一條小河。村南有一片蘆葦叢。夏天蘆花已吐新穗,閃著銀光,晚上捉迷藏就藏于蘆葦中。棲息在蘆葦蕩中的螢火蟲突然飛出,漫天飛舞,星星點點。為了這滿天的螢火蟲,我們在蘆葦叢中,放肆地相互追逐,看那小燈籠似的螢火一閃一閃,點燃了滿天星辰,我們追著它們飛來飛去。有時,低頭一看,天上的月亮竟掉落在了小河里,我們撈著水中的月亮,不知是誰的腳放入水里,水里的月亮一下碎了。有人罵一句,“誰的臭腳踏碎了月亮”,過了一會兒,一個圓圓的月亮就又映現(xiàn)出來了。
天上的月亮,月牙彎彎,兩頭尖尖。月亮船哼著古老的歌謠,輕輕地守護百年、千年、一萬年。亙古的愛情故事,在村口梧桐樹葉的飄零中,在裊裊炊煙,在牧童晚歸的牧笛里流淌,沉淀了再沉淀,不管是陰晴圓缺,月亮船就在我的心上。
小時候,我以為月亮就是在太陽的背面,不圓的時候就是太陽歪著頭。月亮醒來的時候,大地正在酣睡。一聲漸行漸遠(yuǎn)的狗吠,將村莊的老碗盛滿的孤寂再次叫醒。月亮,有時候,圓圓;有時候,彎彎。樹葉上的露珠是圓的,村莊里,每一個人的夢境都是圓的。不知是誰打翻了盛滿月光的壇子,將皎白悄悄撒下人間。那月亮就掛在村頭村尾,就掛在孩子們的歡笑里。勤勞守家的女人,忙完一天的家務(wù),或講著古老的傳說,或低吟著小曲,哄著孩子入眠。月光下的男人,三五成群,吸著旱煙,喝著解乏的酒,院子里擺的飯桌上幾只煙袋忽明忽暗,還有幾只大老碗,每只老碗里都有一枚彎彎月亮。村莊踩著月光腳步在徜徉,有多少鄉(xiāng)愁的艱辛,就有多少鄉(xiāng)愁的希望。
每當(dāng)村莊踩著月光的時候,就會顯得十分興奮。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天上一輪月亮就在我們的頭頂上,好玩極了,我們走,它也走;我們跑,它也跑;我們跑著跑著忽然停住,抬頭望月亮,它也安靜地掛在天上,一動不動了……月亮太好玩了,它是掛在天上沉默無語的朋友。我們與月亮之間的默契游戲,在每個有月亮的晚上在如期進行,那是我們和月亮的對話、交流與互動。我走月亮也走,我停月亮也停。后來村里的孩子都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每當(dāng)爭執(zhí)不下玩不到一塊的時候,都會惡狠狠地說上一句:“我叫天狗把月亮吃了。”上了初中后,學(xué)了物理,我才知道,“天狗吃月”只不過是地球、太陽和月亮處在一條直線上時產(chǎn)生的天文現(xiàn)象,“月亮走,我也走”只不過是參照系變動產(chǎn)生的錯覺。世界上沒有天狗,每個人的頭頂都有一輪同樣的月亮,而眼前卻失去了剛才的玩伴。一路上,有月亮陪伴著回家。待自己進入了夢鄉(xiāng),而自己的月亮卻守候在自家的房頂上,像一朵花開在自家的房頂上。站在月亮下,你手里捧起的是自己的月亮,你心上棲息著自己的月亮。在晚上,月亮是人放在天上的心臟。
小時候,生活在村莊里,印象最深的是住在村莊里的月亮。月亮懸掛在樹林間、田野上、小河畔,那里的月光便有了靈氣,有了可摘可擷的韻致,有了可以觸摸,可入詩入畫的美麗。在那個境界里,月光可以將她的魅力展現(xiàn)到極致。朦朧的月光灑在樹上,屋頂上,路上,田野里。孤獨的月影被清風(fēng)吹得細(xì)碎地落了一地,任隨落葉和樹枝搖擺。那樹冠,樹身,樹的枝枝椏椏,以及地上的樹影婆娑的畫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得見;那房屋,院墻,在月光下,顯出安逸靜美;月光下的路長長的,如同一條白色的綢帶順著兩邊的樹向遠(yuǎn)處鋪展開去。
村莊的夜晚是孤獨的,月亮真的消瘦了,那個消瘦的月落淚了,落在了廣袤的夜空,落在了孩子帶笑的奔跑中。村莊的夜晚最初是被一群孩子攪亂的,月光下,小伙伴們玩打仗游戲,在麥垛邊、牛欄里,捉迷藏,往往瘋至深夜,才在父母佯怒之下戀戀不舍地分別,回家睡覺。
村莊,住進月亮里的村莊。從雞鳴犬吠到月亮升起,人們一直不重樣地增添生活的分量。月色如銀,拂過每一道山巒,每一枝樹梢,安靜地俯視眼下的小山村。此刻,村莊困了,安靜地橫陳著倦怠的軀體。偶爾睜開眼,那是從誰家的窗戶里射出的燈光,與月光對視,月光笑盈盈地穿過窗欞,把一片靜謐鋪滿木板床,將心中的河流反復(fù)照亮。因為月光住進了我的村莊,把我的家園照得雪白雪亮,院門里那條盡職盡責(zé)的小花狗似乎也喪失了警惕,都偷懶睡覺去了。院子里高大的梧桐樹靜默地佇立著,期待月亮落下去后鳳凰來棲。隨著牛蹄晚歸的“噠噠”聲,牧童倦怠的吆喝聲,以及雞的長啼,狗的短吠,蛙的輕歌,蟲的漫吟,在小河里回應(yīng),混合成一曲月水交響樂。
在這個月光如水般的夜里,月亮對著水塘照鏡子。我靜靜地坐在池塘邊,凝視著水面。柔軟如絲的月光,聽得見想你的心潮。天空有一個玉盤,水面也有一個玉盤,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新鮮的芳草氣味。村里的媳婦婆娘們在水塘邊洗衣服。那時,沒有洗衣機,洗衣服非常吃力,得用棒槌不斷地敲打。大家你一槌我一槌地敲起來,“砰砰”作響,池水回應(yīng),此起彼伏。于是,就有了張家長,李家短,柴米油鹽醬醋,都在搓板上被棒槌敲打成婦女討論會,在這“砰砰”作響的棒槌聲中,水塘里的月亮被漂洗得更亮更亮了。水塘里的月亮,就這樣把我?guī)нM神話般的世界,使童年的夢變得五彩繽紛。
那時,村里沒有自來水,吃水要到村邊的池塘里去挑,我們弟兄四個年齡小,挑水的任務(wù)只能落在父親的肩上。鄉(xiāng)村的夜晚,月亮爬上了樹梢,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在池塘里淘洗過的月亮,是那樣皎潔,閃著柔軟如紗的銀光。池塘對岸有個頑皮的伙伴,向水面拋擲了一塊石頭,嗵一聲,笑聲從不遠(yuǎn)處傳來,笑聲里分明帶著挑戰(zhàn)者的驕傲。水里的月亮碎了,星星碎了,我的心也碎了。父親挑著鐵桶走在巷道上,身上披著如水的月光,肩上的扁擔(dān)和鐵桶擺動著,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吱咯吱咯”的聲音,似乎在呻吟。盛滿水的鐵桶里,躺著的月亮,一前一后,巷道里石子路坎坷不平,父親不停地左右換肩。隨著父親有節(jié)奏的步子,月亮在水桶里撞過來撞過去,似乎在和水打架?;秀遍g,父親似乎在挑著兩個月亮,又像兩個月亮抬著父親快步向前走。到家后,把水倒進甕里后,滿甕的水在月光中明晃晃的,像面鏡子,照出了村莊里煙火的故事,照出了村莊里人們的愛恨情仇。
夜霧從田野里升騰起來,給鄉(xiāng)村籠上一層薄薄的輕紗。蛐蛐在夜色下鳴唱著古老的歌謠。彎彎的月亮船搖晃在天幕,滿天的星斗在它身邊眨著眼睛。月亮船仍在天空中輕輕地劃,慢慢地行,從東邊的我家搖過山頭,一路升到頭頂,再往西挺進,到了一片高而壯的房頂上端。在搖啊搖的月亮船和母親手中的蒲扇下,兄弟們給搖大了。仿佛是用一夜的時間搖大的,又好像耗上數(shù)十年的光陰才搖出來。一路跟著月亮船,劃進城市地帶。
后來,我考上大學(xué),參加了工作,從農(nóng)村走進了只長樓房不長莊稼的城里。我與故鄉(xiāng)的風(fēng)隔離了、疏遠(yuǎn)了。我沒有風(fēng)的能耐,卻像風(fēng)一樣為了生活繁忙。從鄉(xiāng)村走出的曾經(jīng)沾滿了泥巴的雙腳,走在川流不息的繁華鬧市,雙腳像灌了鉛似的怎么也走不出村莊風(fēng)步伐的輕盈。鄉(xiāng)音不改,一張嘴就冒出地地道道關(guān)中農(nóng)村方言。我曾嘗試融入城市,以期像城里瀟灑的風(fēng)一樣生活。但始終脫不掉村里人固有的秉性。在城里人的眼中,我是村里人,在村里人的眼中,我是城里人。在城里含辛茹苦貸款買下樓房,陽臺窄窄,在樓宇的掩映之中再也無法觸到月亮那份圓缺的細(xì)膩情思。城市里閃爍不息的霓虹燈斑駁陸離,一片燈紅酒綠的喧囂,那月色便暗淡了許多,也顯得分外的孤單和迷茫,月光冰冷孤獨地淪陷在一片無詩意的囹圄,那份冰冷讓人心傷,看那朦朧的月光在肆意爭奪位置的霓虹都市里彷徨。有時抬起頭仰望天空的時候,望不到遠(yuǎn)處,視線被一處處高樓擋住了,心里不免有了一份郁郁的惆悵。能看到的天空也只有巴掌大塊,絕對看不到天空的那一份寬廣、高遠(yuǎn)。城市里,高樓林立,無論月圓還是月缺,不管上弦月還是下弦月,月光照不到身上,地上便沒有了影子。要欣賞月亮,必須去公園里,馬路邊,人少、燈暗的地方。人太多的地方,月亮嫌吵,而燈光太亮的地方,往往會還原出白天的世界。月光如水,洗不去城市夜幕的喧囂,月色如畫,畫不出城市里夜幕里旖旎的情懷。
在村莊里,苗條的月,掛在樹梢上,像一把鐮刀??粗墒斓那f稼,被農(nóng)人收割。月亮是屬于村莊的。鄉(xiāng)村的月亮才是真正的月亮。而城市的月亮不過是掛在天空的一盞燈而已。這盞燈灑下的光芒,卻被高樓下七彩的霓虹燈光浸染和淹沒。走在霓虹燈下的人,有誰會抬頭,去看天上那盞黯淡的“燈”呢?
有時候我會想,村莊就是一個靈魂的歸宿。我們都是流浪的漢子,和月光一樣,不管走出村莊多遠(yuǎn)、多久,每一個流浪的漢子的心里,都裝著一個村莊。在小山村里,我坐在梧桐樹下,與滄桑云朵一起剖析月光的竊語,在虛掩的窗欞里反芻時光,聽天空中,絲絲的風(fēng)在秘密地遷徙被風(fēng)帶走,迎著落月與村落的鄉(xiāng)愁。在云隙間掉落的這束月光,在獨守月下孤獨和秩序的小山村里照著我,把守望挽留。其實更多的人,背著小山村的月色,每一次奔跑,迎著風(fēng),迎著露水和鳥鳴,每一縷月光都押著淡淡的韻腳,落在心尖上等一棵梧桐樹說話。我與月光只有一步之遙等來的卻是一場夢,夢里的時光是白的也是實的,每一個夢境中都藏著自己的親人。
泊在村莊里的月亮船,既是老人,也是青年,也是孩子,它一邊老去一邊重新蝶變。而今,村莊有了巨大的變化。低矮的土坯屋變成漂亮的樓房,家家戶戶通上了自來水,村里的女人在衛(wèi)生間里洗衣服用上了智能全自動洗衣機,農(nóng)忙時農(nóng)用汽車代替了牛車,收割機在田間來回穿梭,鐮刀早已生銹了,老碾盤上的碌碡也已經(jīng)許久沒有歡快地歌唱了??墒?,故鄉(xiāng)的月光沒有變,依然變換著不同的性格,灑在煥發(fā)生機的村莊里。村莊的民風(fēng)依然淳樸、憨厚,風(fēng)骨中依然含有那份剛毅、勤勞。故鄉(xiāng)的月光,村莊的血液,人們的靈魂。村莊里的風(fēng)把年輕人刮到城市里去,剩下的是老人、小孩。那一只只漂泊的月亮船,要在城市的風(fēng)口浪尖上劃行。出門前,年邁的父母親叮嚀他們的兒女們只有一句話:“只要月亮船還掛在心上,出門就不孤單,就能記住回家的路?!?/p>
今夜,村莊里的月亮船將在哪里停泊?今夜,你家的窗口是不是它停泊的港灣。不管你回答還是不回答,月亮船都將在今夜,在村莊里啟航。你有夢嗎?月亮船滿載的都是夢。月亮船就是掛在屋頂?shù)拇?,村莊里的月亮船,你看到了嗎?它就在你家的窗外微笑。
于是,我看到了兩只月亮船,一只在天上,一只在村莊。
月亮漸漸偏西,大洼里的合唱音樂會高潮迭起,蟲鳴啁啾;遠(yuǎn)處村莊里斷續(xù)傳來幾聲雞鳴犬吠,讓無邊的靜夜更顯幽靜。耳旁,響起了父母親割玉米稈的“唰唰”聲,月光調(diào)皮地鉆進水里,鉆進草叢里,鉆進玉米地里。魚兒在它的光影里跳躍,蟲兒在草的暗影里比賽唱歌。風(fēng)兒吹來的時候,我聽到玉米稈在“颯颯”地響,玉米的葉子上透著亮,我能看到玉米的穗子像胡須一樣地擺動。青蛙無聲地跳到我的腳旁,我立在一片屬于我的月光里。
搖曳在村莊里的月亮船,有小伙伴們追逐的身影。一個個小小的人兒,跑著,跳著,呼喊著,藏在草叢里,有露珠滾過來,濕了衣衫,躲在絲瓜架下,蜘蛛網(wǎng)粘住了頭發(fā)。
而今晚,我尋不回兒時的伙伴,尋不回童年,尋不回那些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