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兒子犧牲的消息,已經是三個月之后,這時滿地的油菜花開得正艷。
縣上突然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女的年齡略長一些,穿一身淺灰色的干部裝;男的估計二十歲不到,臉上稚氣未脫。女的皮帶束腰,腰間別著一把手槍;男的肩扛一支步槍。
他們徑直朝他家的方向來的時候,他就那樣呆呆地愣在門口。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了他,他的心懸起來,在胸腔里搖晃。是不是兒子?他不敢多想,畢竟已經好多好多天音信全無了,那一刻他冒出了逃跑的念頭。
女干部問了他的名字,啪地敬了個軍禮,然后接過男的遞過來的一張東西,送到他的手上,說:“老人家,多保重。我代表政府感謝你的兒子,也感謝你對他的教育。政府不會忘記他,我們的后人也不會忘記他?!?/p>
他識字,上過私塾。紙上的三個字,讓他突然眩暈:烈士證。
女干部一把扶住他,說:“老人家,請節(jié)哀。”然后又從男的手里接過一個牌牌兒,上面的四個字又讓他眼前一片漆黑。牌牌兒寫的是:烈屬光榮。
他喊著兒子的乳名,聲嘶力竭地號哭一聲,癱在地上。
他哽咽著問:“是什么時候的事?”
女干部說:“三個月前?!?/p>
他問:“在哪里?”
女干部答:“邯鄲。”女干部又說:“戰(zhàn)斗很慘烈,犧牲了很多戰(zhàn)士?!?/p>
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又問:“邯鄲在哪里?”
女干部朝一個方向指去,又調整了角度,說:“應該在那個方向吧。我沒去過,也不敢肯定。”
他問:“在大名的哪邊?”
他不知道邯鄲,但知道大名,因為兒子是在大名讀的師范,兒子經常給他講在大名的所見所聞。他沒去過大名,不過對大名已像他的煙袋一樣熟悉。
女干部想了想,含糊地說:“應該是在大名的北邊吧?!?/p>
他大病了一場,一病就是半個月。他努力吃藥吃飯,想快點兒站起來。他要去邯鄲,爭取把兒子的尸骨帶回來。
兒子參軍八年,打日本,打老蔣,戰(zhàn)死他鄉(xiāng)。他不能讓他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他要將他葬入祖墳。這樣,等他死了之后,兒子就可以陪在他的身邊。
女干部的話讓他臉紅——不是他教育得好,是兒子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要說起來,他非但不支持,而且還很反對。他送兒子去讀書,是希望他光宗耀祖,并不是想讓他打仗捐軀。兒子卻不止一次對他說:“沒有國,哪有家??!”
兒子悄悄地加入了共產黨,又偷偷去參了軍,這一去就是八年。那次,他打聽到兒子所在的部隊就在不遠的村莊宿營,曾趕過去勸他回家。兒子表面上答應了他,可送他回家的路上,又偷偷地跑回了部隊。等他再去找,部隊已經開拔了。
他一天天好起來,便在院子里來回踱步。他是想測試一下自己的體力,看看有沒有足夠的體力前往邯鄲。
那一天他終于出發(fā)了,朝著女干部手指的方向。
關于邯鄲,女干部其實差不多和他一樣陌生,她手指的方向也未必準確。
“邯鄲在哪里?”“你去過邯鄲嗎?”
他一路打聽,不知問了多少人,不知問了多少次,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到達邯鄲的時候已是半個月之后。
“啊,邯鄲!我的兒呀,爹終于來了!”當一只腳跨進城門的時候,他激動得老淚縱橫。
他打聽兒子所在部隊的番號。人們告訴他,二野的大部隊早就開拔了。
“三個月前,還冷的時候,這里打了大仗嗎?”
人們都說:“沒有啊,邯鄲早就解放了,仗是以前打的。你說的那個時間沒有大的仗,只有零星的剿匪?!?/p>
他不甘心,又說:“犧牲了很多戰(zhàn)士的那次?!?/p>
答者紛紛搖頭說:“沒有啊。沒打大仗,怎么會犧牲很多戰(zhàn)士呢?”
他問了許多人,問了許多次,結果很令他失望。兒子究竟犧牲在哪里了?就這樣兩手空空地回去嗎?他心有不甘,晚上回到暫住的車馬店,郁悶地端起了酒杯,將自己灌得爛醉。
第二天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他迷迷糊糊地一摸口袋,傻了——口袋空了。他出門時帶的盤纏本就不多,這下可好,一分也沒了。他連忙起身去問掌柜的,掌柜的卻說:“人來人往的,你讓我問誰去?真偷了你的錢,早跑十萬八千里了?!?/p>
“我一分錢也沒有,怎么回家啊?”
掌柜的臉一沉說:“你問我,我問誰?”
他抱著僥幸的心理,本來想留下來再打聽打聽的,這下可好,身無分文,要趕緊回家了。
怎么回家?只能往回走,走一步算一步。他垂頭喪氣地出了城門,突然覺得后面有腳步聲。回頭去望,除了他的影子,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繼續(xù)走,感覺身后還是有腳步聲。再回頭,仍然空空如也。哦,他想起來了,應該是兒子,這是兒子想讓他把他帶回家啊。他想了又想,突然彎下腰,捧起一把黃土,說:“兒子,爹帶你回家?!?/p>
他將那把黃土放入口袋,就那樣一步一步地朝回走。他風餐露宿,每遇到村莊就挨家挨戶地乞討,有幾次還差點兒被惡狗咬了。
過了半個多月,他的村莊終于出現(xiàn)在視野里,他激動得仰面朝天大聲說:“兒子,爹帶你回家了?!?/p>
天漸漸黑了下來,他隱約看見前面有個熟悉的身影,便大聲喊:“三根,三根!”
三根停下來,怔怔地望著他。這時他已破衣爛衫,腳下的鞋也長了“眼睛”——前腳趾一只“眼睛”,后腳跟也長出一只“眼睛”。
他說:“是我啊,你咋認不出來了呢?”
三根從前給他家打過短工。三根吃驚地問:“掌柜的,你咋成了這個樣子?”
平日里昂首挺胸的他,突然像個孩子,哇地大哭。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