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中的“剎那主義”兼文本細讀

朱自清的《匆匆》不僅是一篇優(yōu)秀的散文，其還以特別的形式、生動的內(nèi)容、和諧的音韻向讀者傳達著珍惜時間的主題，這也是朱自清“剎那主義”時間觀和人生觀的體現(xiàn)。在《匆匆》一文中，朱自清深厚的文字功底及行文技巧，將抽象的時間觀念描寫得生動形象、細致入微，因而成為優(yōu)秀白話散文詩的典范，也使得該篇文章入選中小學(xué)語文教材名篇?；诖耍疚臄M從內(nèi)容和形式兩個方面探究朱自清散文《匆匆》中的“剎那主義”，以及提供一種文本細讀的途徑。

一、內(nèi)容的“剎那主義”

（一）散文《匆匆》成文概述

《匆匆》寫于1922年3月，由于社會原因，當時的大多數(shù)知識青年正處于迷茫、消沉的階段，朱自清也難免受現(xiàn)實狀況影響，但其并不甘心在彷徨中沉淪。朱自清本人是對時間流逝極為敏感的人，甚至常因念舊而深陷其中，難以排遣。在1922年3月26日，朱自清給好友俞平伯的信中寫道：“日來時時念舊，殊低徊不能自已。明知無聊，但難排遣?！叵肷系耐锵А遣荒茏钥说氖?。因了這惋惜的情懷，引起時日不可留之感。我想將這宗心緒寫成一詩，名曰《匆匆》?！盵1]于是，朱自清在4月11日的《時事新報·文學(xué)旬刊》上發(fā)表了《匆匆》一文，傳遞了時光流逝、時不我待的思想。其中，文章從日常生活細節(jié)著手分析的角度也為其后來提出的“剎那主義”作了鋪墊。

（二）朱自清“剎那主義”概述

“剎那主義”是1922年11月7日朱自清在致俞平伯的信中第一次提到的思想觀念，“我深感時日匆匆底可惜……人生能當?shù)闷饚谆亍踪M’呢？所以我第一要使生活底各個過程都有它獨立之意義和價值——每一剎那有每一剎那的意義和價值！”在其散文作品《剎那》中也寫道：“所謂‘剎那’，指‘極短的現(xiàn)在’?！盵2]朱自清的“剎那主義”主要包含三層含義。第一，朱自清認為每一個個體生命是由一個個歷程（即“剎那”、段落）組成的，這些歷程既可以是一段經(jīng)歷，也可以是日常生活細節(jié)；第二，每一個歷程都有其獨立的價值，“每一剎那的事有那一剎那底趣味”；第三，人們應(yīng)當認真地度過每一個生命的“剎那”，使每一個“剎那”都和諧、健全。[3]其中，“現(xiàn)在”是“剎那主義”人生觀的核心，即珍惜現(xiàn)在，“活在當下”。散文《匆匆》正是朱自清“剎那主義”的最好詮釋。

（三）《匆匆》中的“剎那主義”

《匆匆》用通俗易懂的語言描述了時間匆匆流逝的抽象概念，全文以作者自身的日常生活體驗入手，勸勉讀者珍惜時間，情感真誠質(zhì)樸，給人以啟發(fā)。

朱自清的“剎那主義”看似消極，其實是一種積極進取的人生觀?！霸谀锼阒?，八千多日子已經(jīng)從我手中溜去”，時間在朱自清這里是數(shù)著過的，要讓生命中每一個日子都有它的痕跡，“洗手的時候”“吃飯的時候”“默默時”“天黑時”則又將每一日分成每一個時刻和每一瞬間，最終要每一個剎那都有屬于它的價值和意義?！霸谔尤ト顼w的日子里，在千門萬戶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什么呢？”“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在這些語氣逐漸強烈的反問中，可見作者在追憶逝去的時間里產(chǎn)生了尋找生命價值和意義的強烈自我需求。

二、形式的“剎那主義”

（一）意象的選取

作者的意象選取，看似隨意，但饒有心意。[4]《匆匆》在開篇即選取了“燕子”“楊柳”“桃花”這些具有春天特征的意象來象征事物的開始和起點。燕子是遷徙鳥類，會在寒潮來臨前南遷越冬，春天后又遷回北方，因此通常被人們譽為“報春的使者”；楊柳是春季最具代表性的植物之一，柳樹的發(fā)芽標志著大地復(fù)蘇和春天的即將到來；桃花的花期通常在3～4月，桃花的盛開往往是春天最繁盛的時期。在散文中，作者選取一組具有春天美好氣象的意象，不僅傳遞出一年之計始于春的美好寓意，更用春來象征著青春。在《匆匆》里，除了暗含著對春的喜愛之情外，更多的則是感慨春光的短暫，貼合文章要表達的“匆匆”這一主題，給全文定下了光陰易逝、應(yīng)珍惜時間的基調(diào)。

（二）人稱的轉(zhuǎn)換

《匆匆》這篇文章一共選用了三種人稱來敘述。首段“你告訴我”和尾段“你聰明的”，運用第二人稱，不僅拉近了與讀者之間的情感距離，也使文章出現(xiàn)假想的讀者，打破了文章與讀者的隔離感，將原本對抽象時間概念進行的說教變成與讀者的促膝而談。朱自清在日常教學(xué)中非常重視培養(yǎng)學(xué)生假想讀者的意識：“無論是文學(xué)作品還是應(yīng)用文，都只有通過讀者的閱讀，才能實現(xiàn)其認識、審美和教育的價值。這就要求我們，在寫作時首先要考慮讀者對象的問題：文章是寫給什么人看的；他們的文化水平和審美趣味如何；所寫的東西讀者是否讀得懂、是否喜歡；怎樣才能將思想、情感、觀點順利傳達給讀者，等等?！敝熳郧灏褜懽鲿r的這些問題意識叫作“假想讀者意識”。

第一人稱“我”是全文的主要敘述者，作者用日常生活中對時光易逝的細致感知和自身體驗進行現(xiàn)身說法，敘述生活中一天的日子從早到晚匆匆流逝而不可挽回的無奈。文章開頭和結(jié)尾處兩處“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將指涉范圍由“我”擴大到“我們”，“我們”是包含“我”在內(nèi)的有著共同對時間流逝而感到無可奈何的人們，當然也包括“聰明的你”，即讀者，通過人稱上的轉(zhuǎn)換推己及人從而引發(fā)讀者的共鳴。

第三人稱“他”“他們”在文章中是與“我”“你”“我們”對立出現(xiàn)的，從“是有人偷了他們罷”“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中可以看出，“他們”多指時間，雖然我們想要極力挽留，可“他們”卻不會以人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他們”是“我們”無可奈何的客觀存在。“他”“他們”是和“我”“你”“我們”情感上有疏離感的旁觀者，由此進一步顯現(xiàn)出時間的“殘酷”，給讀者以警覺。

（三）修辭的運用

朱自清在文章中善用修辭，《匆匆》一文運用了排比、比喻、擬人、反復(fù)、設(shè)問、反問等多種修辭手法，使得原本抽象的時間概念變得親切可感。文章開篇的排比句，“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不僅增添了文章的詩意，而且增強了韻律感，使“匆匆”更形象化、生動化。[5]主體部分“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同樣運用排比句式，選取人們?nèi)粘Ｉ钪械钠胀ㄐ∈?，以“吃飯”“洗手”“默默”形象地寫出時間流逝無聲無息、不易被察覺的特點，生動地將原本無形的時間寫得有形可見，化抽象為具體。

文章中反復(fù)的修辭有三處，分別是：“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八千多日子”及“赤裸裸”?！拔覀兊娜兆訛槭裁匆蝗ゲ粡?fù)返呢”分別位于文章的開頭和結(jié)尾，不僅形成了結(jié)構(gòu)上的呼應(yīng)，而且強調(diào)時間不可逆的惋惜惆悵之情?！拔覀兊娜兆印庇谩拔覀儭奔訌娕c讀者的共情，“為什么”和句尾的問號搭配，對時間不可逆這一客觀事實進行強調(diào)，體現(xiàn)出時間流逝的殘酷性，突出對時光匆匆而逝的無奈和失落。而“八千多日子”則引發(fā)了讀者對生命的重視。朱自清寫作這篇文章時年僅24歲，但他沒有用“二十四年的日子”進行表達，而是選擇用“八千多日子”的表述方式，以細致入微的筆觸突出了時間流逝的不易察覺，不僅在數(shù)量上給人以數(shù)字巨大的震撼感，更是給尚處于蔥蘢歲月的年輕人敲響了光陰易逝的警鐘。

文章中多處設(shè)問和反問修辭手法的使用，不僅加強了時間匆匆流逝的悵惘情緒，更引發(fā)了讀者對逝去時間一去不復(fù)返的思考，并給讀者以啟發(fā)，達到勸勉讀者珍惜時間的目的。

（四）用詞的精巧

《匆匆》被稱為散文詩，其遣詞造句頗為精妙。例如，“燕子去了”“楊柳枯了”“桃花謝了”分別選用了“去”“枯”“謝”三個最能代表景物特征的動詞。燕子的“去”既體現(xiàn)出一種離去，又能和后文中的“有再來的時候”形成對應(yīng)，如果將其換成“飛了”“走了”，都無法傳達出時間轉(zhuǎn)瞬即逝的匆匆感?！翱荨奔润w現(xiàn)了樹木隨時間流逝的榮枯變化，又和“有再青的時候”的“青”形成對照，這里的“青”字不僅是形容詞活用為動詞“變青”“變綠”，更雙關(guān)了“青春”歲月，不僅抒發(fā)了對楊柳的榮枯觸景傷情之感，更引發(fā)了對青春易逝的悵惘。這是“綠”字遠不能達到的效果；而“桃花謝了”之所以用“謝”字，不僅為了與“花再開”形成對比，更重要的是“謝”不僅有“掉落”的含義，還有“凋零”“終結(jié)”的落寞感，使作者面對時間逝去的惋惜無奈之情躍然紙上。

作者量詞的使用也足見功力，如“兩三方斜斜的太陽”“白白走這一遭”等?！胺健弊鳛榱吭~，表示面積和體積單位，將陽光透過窗戶射入房間后的空間感表現(xiàn)出來，又和主語“小屋”空間之小彼此映襯，通過太陽光線的挪移使時間有了動態(tài)立體感而顯出輕快活潑。而“這一遭”中的“遭”既作為量詞使用，相當于這一趟、這一回，更重要的是“遭”更有經(jīng)歷和境遇的含義，將走過的日子的經(jīng)歷和遭遇都飽含其中，豐富了句子的內(nèi)涵和情感意蘊。

在朱自清的散文中，疊詞的運用也是其行文的一大特色。在《匆匆》中，標題“匆匆”即疊詞，文中如“頭涔涔而淚潸潸”“斜斜的太陽”“輕輕悄悄地挪移”“茫茫然”“默默時”“伶伶俐俐”等大量疊詞的使用，不僅寫出了細膩的情態(tài)、輕盈無聲的狀態(tài)，更增強了文章語言的韻律感和文章內(nèi)容的形象性和生動性，使文章充滿了音樂美和易于朗誦的特征。

（五）句式的獨特

朱自清擅長將第二人稱代詞“你”分置于句子中的不同位置來表達不同的情感。在《匆匆》一文中，“聰明的，你告訴我”和“你聰明的，告訴我”兩句都是以第二人稱和假定的讀者對話，看似表達意義相同，實則不然。第一個句子“聰明的”用一個形容詞“聰明”后綴“的”字的名詞性短語作為句子的主語，表示泛指和強調(diào)，泛指所有聰明的人，并強調(diào)是“聰明人”。而后一個句子，“你聰明的”用“你”來特指，直指讀者，也是作者作文的對象，“你”在讀完了作者對于時間易逝的體悟后，“你”能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這句話中強調(diào)的是“你”，是讀者，是作者假想的對象，這樣就從首段的“聰明的”泛指對象明確到結(jié)尾段“你聰明的”特指對象，情感距離在行文過程中一步步拉近，直到文末仿佛是面對面、推心置腹的交談，達到深入人心的表達效果。這既是一種情感距離上的升華，也是整篇文章勸勉效果的高峰。[6]

（六）結(jié)構(gòu)的安排

從結(jié)構(gòu)上分析，《匆匆》一文不僅呈現(xiàn)出首尾圓合的呼應(yīng)結(jié)構(gòu)，還以從宏觀到微觀，從整體到局部，以及從春到冬、從早到晚、從生到死的行文順序來結(jié)構(gòu)全篇。文章首段，先從宏觀上感嘆生命長河中已經(jīng)溜走了八千多個日子起筆，再將敘事節(jié)奏放慢，在從早到晚的日常生活中感受時間的流逝，將微觀細節(jié)進行放慢和放大，把時間拆分成每一個剎那，記錄從早上到晚上時間走過的痕跡，既能在結(jié)構(gòu)上將其與宏觀的生命長河形成對照，也能在情感上突出朱自清對時間的珍視。另外，文章從春天的燕子、楊柳、桃花寫到燕去冬來，樹木枯萎；從赤裸裸地來到這世界寫到赤裸裸地回去，采用快節(jié)奏的概述來表現(xiàn)從早到晚、從春到冬、從生到死只是一瞬間的事，進一步突顯“匆匆”的主題，引發(fā)讀者深省。

三、結(jié)語

《匆匆》作為朱自清的散文代表作，不論是從內(nèi)容到形式，還是從宏觀概述到微觀細節(jié)，都流露著朱自清“剎那主義”的思想內(nèi)涵和其積極進取的人生觀，充分反映了他珍惜韶華、專注當下的人生態(tài)度。

參考文獻：

[1]朱喬森.朱自清全集（第十一卷）[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

[2]朱自清.朱自清散文集[M].北京：北京工業(yè)出版社，2017.

[3]段美喬.2011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述評[J].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12（12）：192-209.

[4]武新軍.朱自清與中學(xué)作文教學(xué)[J].柳州師專學(xué)報，2003（03）：106-108.

[5]郁達夫.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散文二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

[6]仇培杰.初中語文閱讀教學(xué)中文本細讀策略研究[J].參花（下），2018（04）：100.

（作者簡介：張艷，女，碩士研究生在讀，上海閔行諾達雙語學(xué)校，中教二級，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