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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菩提鎮(zhèn)童話

    2024-10-29 00:00:00陳家萍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4年4期

    1

    我趴在閣樓窗戶上,透過軍用望遠(yuǎn)鏡巡視菩提鎮(zhèn),口中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我乃鎮(zhèn)上守護神,妖魔鬼怪現(xiàn)原形。這架望遠(yuǎn)鏡是老爸給我的六歲生日禮物。在此之前,我有架玩具望遠(yuǎn)鏡,一樣的軍綠色,但不能調(diào)焦,照出來的東西呈粉紫色,自個兒哄自個兒玩唄;這架就不一樣了,拉近、推遠(yuǎn)、變焦,要什么有什么。

    我看到遠(yuǎn)處立起一座塔,那是老爸的塔吊,我將望遠(yuǎn)鏡的鏡頭由塔吊底座移向塔身和動臂,想象那是一頭怪獸,火星來客,對菩提鎮(zhèn)懷有莫名惡意,它惡狠狠地?fù)湎蚶习?,把他抓作人質(zhì)。說時遲那時快,我雙手交叉,大喊“奧特曼變身,為正義而戰(zhàn)”,一束強光射向怪獸,它不得不放下老爸,捂住眼睛,我成功地從它的魔爪下解救出老爸,贏得首功一件。我把望遠(yuǎn)鏡一一對準(zhǔn)工地上的挖掘機、推土機、裝載機,呔,爾等都是哪些星球上的牛鬼蛇神,速速報上名來,小爺我不殺無名之輩!啊,不是我方太無能,而是敵方太強大。身為菩提鎮(zhèn)小王子的我容易嗎?考驗我的時刻到了,保護地球的任務(wù)就交給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了!

    老爸從塔吊上下來。咦,一位阿姨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一頭酒紅色長發(fā)被風(fēng)吹起,像團火,快把老爸的藍(lán)色安全帽燒著了。她腳崴了嗎,還是沒長骨頭?她挽住老爸的胳膊,頭歪在老爸肩上,只見老爸把嘴咧得像皮鞋底炸了線。夕陽像被人捅了一刀,血紅血紅的。

    我揉了揉眼睛,老爸和那紅發(fā)阿姨都不見了。暮色籠罩住菩提鎮(zhèn)。

    “小王子,吃晚飯了?!?/p>

    我把望遠(yuǎn)鏡放在我媽給我訂的《兒童畫報》上,耷拉著腦袋下樓。我媽的手機響了,她接通按了免提?!拔彝砩喜换貋沓燥垺!币宦牼褪抢习帜菬熅粕ぷ?。我媽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那邊就掛了。

    “比縣太爺還忙?”奶奶甩著手上的水過來嘀咕。奶奶喜歡我媽甚于老爸,用奶奶的話說,自從我媽進了老姜家門,婆媳倆未紅過臉。老爸還陰陽怪氣,說什么“你開心就好”,難道他娶了我媽不開心?這么好的老婆,他上哪兒找去!

    老規(guī)矩,我媽先給奶奶倒半碗米酒,那是我媽用中藥泡制的“金波”米酒。這酒呈琥珀色,看著誘人,我媽每頓給奶奶喝小半碗,硬是治好了奶奶的老寒腿。奶奶一口氣喝下去,滿足地嘆了口氣,說:“看把他給能的,咋不去當(dāng)縣太爺呢?”

    我媽撲哧一樂:“人家自以為比縣太爺還威風(fēng)呢?!?/p>

    “唉。”我奶奶發(fā)出不贊成的聲音。

    “小王子?!蔽覌屨f,“發(fā)什么呆?飯吃到鼻子里了?!?/p>

    我對我媽的廚藝不敢恭維,她的秘訣就是個“蒸”,什么菜都放在蒸屜里,一蒸了之。我曾經(jīng)很羨慕鹿竹媽,會攤雞蛋餅,會蒸大饃、做包子、包餃子,會做各種可口的菜。奶奶說,知足吧,大孫子,你媽已經(jīng)做到最好,你外公梅大先生是鎮(zhèn)里最有學(xué)問的人,你媽是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大小姐,一心只讀圣賢書。18歲前橫針不拿豎線不拈,生下你,洗尿布、做飯、做生意,樣樣學(xué)起來,已經(jīng)難為她了。這些話我信,我家有十箱書,都是母親的陪嫁。任何時候看到我媽,她手里都拿著一本書。老爸一看到那些書眉頭就緊皺,字里能看出錢來?吃字能填飽肚皮?我媽不想和老爸吵架,一見他回家,就把手中的書藏起來。等我能翻閱書籍,她就給我訂閱兒童讀物。她說,小王子,書里有個奇妙的世界,有了書,人可以過兩輩子。我媽的話我半懂不懂,但我信。

    我坐在那張專用藍(lán)色塑料靠背椅上,藍(lán)色是我媽喜愛的顏色。她用抹布隔著盤子,端上來干槐花蒸干蝦、銀魚蒸雞蛋、蒸毛豆、米粉肉,這些以前是我的最愛,現(xiàn)在卻吃得沒滋沒味。我媽把眼貼上我額頭,她的睫毛弄得我直癢癢,我忍著沒躲,她眼里有小小的我,她拿小小的我貼著我,說:“不燙啊?!?/p>

    “是不是在野地里玩,沾上了邪氣,要不要叫叫魂?”

    “叫什么魂?”我很兇,“叫老爸回家?!?/p>

    我媽疑惑地?fù)艹鎏柎a,按下免提?!爸v?!彪y聽的煙酒嗓。對別人,一肚子說不完的話;對自己的老婆,就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

    “小王子不吃飯,要你回來?!?/p>

    “有沒有搞錯,”煙酒嗓子仿佛在冒煙,“他還當(dāng)自己是三歲奶娃?我忙得不行,談的都是大事,菩提鎮(zhèn)有大動作了……”

    “唉?!蔽夷棠逃质遣毁澇傻穆曇簟?/p>

    “菩提鎮(zhèn)保不住了嗎?”奶奶放下筷子,抹起老淚。

    “我的閣樓呢?能不能保?。课覐囊槐犙劬驮谶@兒,墻壁上畫滿了大人看不懂的畫。沒有閣樓,我算什么小王子?誰下的命令?為什么要這樣干?我的小閣樓礙他什么事了?”我抄起我媽的電話,撥出去?!澳挠羞@么多問題?”老爸呸了一聲,“你是用問題捏出來的嗎?”

    你才是問題捏出來的。哼,大人從不肯向孩子解釋,到底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不這樣干怎么住上大高樓?”老爸的聲音震得我耳朵疼,“傻瓜蛋,我要是你,做夢都會笑醒。想想看,城市小王子、高樓大廈小王子,嘖嘖!”老爸匆匆撂下這句話,掛了電話。

    我爬上小閣樓,對面窗戶亮起燈,鹿竹在做手工。她爸到聯(lián)寶公司領(lǐng)手工活,小小的她已經(jīng)能養(yǎng)活自己了。我們在野地瘋跑的時候,她都在做手工,少做,她爸會打她的。那是真打,把柳條浸在水里,屁股上、腿上一條條搠痕。我說過,鹿竹曾經(jīng)是我羨慕的對象,她媽心情好,會做各種動物形狀的面包。有一天,她突然不見了,我成了鹿竹羨慕的對象。我媽雖然沒鹿竹媽會做菜,好在她天天待在家。我問過我媽會不會離開我,她說,除非地球毀滅。我拍著胸脯保證,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我這個小王子是專門負(fù)責(zé)保護地球的。

    我六歲生日那天,透過望遠(yuǎn)鏡看到鹿竹爸從墻上摘下柳條,我趕緊喊我媽。我媽趕過去,奪下柳條,拉著鹿竹來到我的小閣樓。那時,夕陽給閣樓打上一層柔光,小王子和小公主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你一口我一口分吃生日蛋糕,你一句我一句編童話。

    “一個大籠子罩下來,整座森林都黑了?!?/p>

    “光從守林員的小木屋透出來,一盞馬燈放在床頭,照著床上的守林員孫女,和別的小孩子不一樣,她的耳朵和眼睛長在心里?!?/p>

    外面?zhèn)鱽砺怪癜值呐叵暎骸八滥膬喝チ?,還不滾回來做手工?!?/p>

    “下次再編吧?!甭怪癜咽稚系哪逃吞騼簦掖蚁铝碎w樓。

    這次,我調(diào)試著望遠(yuǎn)鏡,試圖看清鹿竹手里的東西。和我的慢吞吞相比,鹿竹練成了小快手,只見她的手像花蝴蝶一樣飛舞。她做出口的圣誕卡片,用糨糊粘各種小配件,一張卡片做成功可以掙七分錢。前段時間,她做焊車子發(fā)動機的電線,做公園的煙花燈,給出口窗簾穿布條。

    我媽捧著一碗飯上來,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p>

    她看到了鹿竹,說:“多讓人心疼!”見我臉色一變,我媽調(diào)轉(zhuǎn)話頭,“我呀,更喜歡我家小王子,和誰都不換?!闭f罷在我腮上親了一口,舀一勺飯喂到我嘴邊,我起皺的心一下子被熨平了。

    “羞不羞,真成了三歲小毛伢了?!蹦棠膛郎狭碎w樓,我撲哧一樂,鼻涕吹了個泡泡。奶奶和我媽都笑了。

    鹿竹抬頭向我們這邊望過來,我向她招招手,指了指望遠(yuǎn)鏡。

    鹿竹很快來敲門:“給我瞧瞧?!?/p>

    月亮懸掛在菩提鎮(zhèn)上空,好大一團圓月。“快看。”鹿竹大聲叫,“你爸在那兒,咦,他怎么拉著紅頭發(fā)阿姨……”我伸手去捂鹿竹的嘴巴,可這句話還是飛了出來。我張開雙臂,不讓奶奶和我媽上前看。“鹿竹你上當(dāng)了,”我說,“我的望遠(yuǎn)鏡會障眼法,哈哈哈?!?/p>

    2

    挖掘機、推土機、裝載機開進了菩提鎮(zhèn)。它們真的變成了怪獸,吃掉了街兩邊的店鋪,吃掉了幼兒園,吃掉了我奶奶的莊稼和菜地。我,閣樓小王子、菩提鎮(zhèn)的守護神,怎么不能變身?怎么保護不了我的閣樓?

    望遠(yuǎn)鏡望向哪兒,哪兒就倒塌,揚起漫天的灰塵。

    “好好的房子為什么要推倒?”

    老爸不吭聲,掏出軟中華。他現(xiàn)在只抽這個。

    “你的大吊車為什么要開回來?”

    老爸從煙盒里抖出一根煙,打火機啪一聲,點著,狠抽一口。

    “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伴隨著一個個煙圈,老爸大聲吼叫,“你怎么有那么多問題?你是用問題捏出來的嗎?”

    哼,你才是用問題捏出來的。大人從來不肯向孩子解釋,他們要么真不懂,要么裝不懂。如果大人不回答我的提問,那下次他們向我提問,我也不回答,走著瞧吧。

    “小王子,別看了,該走了?!蔽覌尷疑宪嚒N野杨^扭向鹿竹家的方向,那里早就空了。她家第一個搬,她爸想領(lǐng)一筆帶頭費。誰帶頭,誰就積極。她爸做什么事都很積極,沒好處都跑在前頭,何況這次帶頭還領(lǐng)兩千元獎金。她趕在搬家之前,爬上我的小閣樓,借我的望遠(yuǎn)鏡,把她住過的家看了又看?!靶⊥踝?,你要把我們的小閣樓畫下來?!薄昂玫?,公主殿下?!彼冶煌频沽耍诸I(lǐng)了兩千元,喜笑顏開地拽著哭成淚人的鹿竹上車走了。

    “童話!”我大聲喊。我和鹿竹共同編的童話才開了個頭,哪天才有時間聚在一起編完?

    原以為小閣樓堅固如城堡,孰料它禁不起那些堅硬機器的輕輕一吻。眼看我的小閣樓倒下,成為一堆破磚碎瓦、一團灰塵,我像頭上長角的小牛犢,沖向那些冰冷的機器。我媽死命抱著我,我哭了,沒有小閣樓,我還怎么當(dāng)小王子?還我的小閣樓,嗚嗚……

    我媽也哭了,說:“我們今后還會有小閣樓,你還是快樂的小王子。”

    “騙人,你們大人都是騙子,”我哭得差點兒一口氣沒上來,“沒有了,世界上只有一個小閣樓?!?/p>

    “咦,哭什么?”老爸說,“傻瓜蛋一樣,這破破爛爛的小鎮(zhèn)有什么好留戀的?!彼忠粨],“扔掉,統(tǒng)統(tǒng)扔掉,住大高樓,當(dāng)城市小王子。哦——”

    “你,”他指著我媽,“婦道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黃口小兒,狗屁不懂?!彼钢?,“這世界大著呢,寶貝多著呢,等你長大了,保證完全忘了你那破閣樓……”

    “你壞,你壞。”我又變身頭上長角的小牛犢向他沖去,一頭撞到他肚子上,將他撞得一趔趄。“你才不懂呢,你才破呢!我才不像你,一當(dāng)大人就忘記怎么當(dāng)小孩。你就不該把塔吊開回來,你就不該……”那紅頭發(fā)的身影一閃而過。

    老爸揉著肚子:“哎喲,小屁孩,還真有股蠻勁兒呢?!?/p>

    “你們呀你們,”老爸狠抽了一口煙,“嚯,單門面房就四套,住房……”老爸哈哈大笑,就像那些話在撓他的胳肢窩,“你們沒看見,胡子鯰羨慕得口水直滴,佩服我有先見之明,買學(xué)校旁邊蓋的商住房?!彼目谒紴R到我臉上來了。

    “嗚嗚,小閣樓……”

    “別哭了,爸爸給你買大閣樓,比你那個大十倍、一百倍?!?/p>

    “嗚嗚,小閣樓。”

    “哈哈,發(fā)了,老子發(fā)了?!?/p>

    “所以有人就聞到你身上的腥氣,纏上身了吧……”我奶奶嘀咕。

    “有沒有搞錯?”老爸瞟了眼我媽,虛張聲勢地咳嗽一聲,“莫聽人嚼舌,家和萬事興。”他一揮手,車子向著縣城進發(fā)。

    我六歲生日那天,老爸在飯桌上聽到一句話,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他拎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皮包到售樓部,樂壞了那位一笑露出兩顆虎牙的售樓小姐。老爸當(dāng)場買下一套九十多平方米的學(xué)區(qū)房,打算讓我一年后上最好的實驗小學(xué)。

    縣城的家在18樓。我媽把地磚抹得能當(dāng)鏡子。她報名參加心理咨詢師的培訓(xùn),家里剩下一老一小。沒有小閣樓,我跪坐在飄窗上,把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天空,對準(zhǔn)馬路。奶奶忽然來了興致,帶我到河濱公園,掐了一竹籃蒿子,哼著小倒戲做蒿子粑粑。她敲開對面緊閉的門?!笆裁词??”開門的阿姨堵在門口,臉上的警惕和她盤著的發(fā)髻一樣高。奶奶舉著袋子說:“請嘗嘗我做的蒿子粑粑?!卑⒁虧M臉狐疑地望著奶奶?!耙稽c心意,遠(yuǎn)親不如近鄰?!蹦棠贪汛油⒁淌稚弦蝗€想講什么,阿姨把袋子一收,門“砰”地關(guān)了。我從貓眼里看到奶奶渾身一抖,好像門軋?zhí)哿怂纳碜印?/p>

    奶奶沒進家門,而是扶著樓梯下了樓。有時,奶奶出現(xiàn)在望遠(yuǎn)鏡中;有時,望遠(yuǎn)鏡找不到她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打開家門。“奶奶你怎么了?”她站不住,眼看要倒,我扶她在床邊坐下。奶奶的嘴唇哆嗦半天,哆嗦出一句:“我好心好意送蒿子粑粑,禮輕情義重,她,她,她……”“她怎么了?”“她轉(zhuǎn)個身,扔進垃圾桶了!”奶奶抹起了眼淚。“你怎么知道?”“我親眼所見?!?/p>

    “說不定是你眼花,說不定只是同樣的袋子?”“她走后,我特地去看……原封不動?!蔽也恢涝趺窗参磕棠?,抱住她,撫摸她的胸口,撫摸她的后背。奶奶好像喘不過氣來。

    老爸醉醺醺地回家,奶奶正躺在床上?!霸趺戳诉@是?”“我睡棕繃床睡慣了,睡席夢思,腰疼?!薄澳憔褪强嗝!崩习粥洁熘?/p>

    奶奶翻個身,把背對著老爸。我用手扇著,他嘴里噴的都是酒氣?!靶∑ê?,還嫌棄我了。”老爸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進了臥室。

    我媽下課回家,給奶奶按摩,婆媳倆輕聲說著話。老爸的電話真多,一接到電話,就說:“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又找我商量事情了。有沒有搞錯?搞得就像離開我地球就不轉(zhuǎn)了似的?!彼逯ぷ酉铝藰?。

    “裝相。”

    “你這孩子。”

    有時,老爸徹夜不歸。我這才知道,家,一個人都不能少,少一個,就變得空蕩蕩。在顯得空蕩蕩的家,我睡得不踏實,夜里都要起來好幾次。有一天,我起夜,走錯了房間,推開門,只聽見奶奶在黑暗中自言自語。我嚇了一跳,說:“奶奶,你怎么不睡呀?”“我睡不著啊。以前,做一天農(nóng)活,頭一貼枕頭就打呼?,F(xiàn)在,人閑下來,心卻閑不住,越急越睡不著?!薄拔医袐寢寔??!薄皠e,你媽要上班,很辛苦,別告訴她。”“那你……”“習(xí)慣就好,我在逼自己習(xí)慣?!蹦棠陶f著說著就哽咽了。我把頭拱到奶奶懷里:“奶奶,我夢見我的小閣樓了?!?/p>

    夢見我和鹿竹坐在小閣樓,你一句我一句,共同編童話。

    “我倒想夢見菩提鎮(zhèn),夢見我的莊稼地、我的菜園子,可我睡不著……”奶奶碎碎念。她的聲音就像雨聲,在耳邊淅淅瀝瀝,打濕了我的夢。

    3

    對面18樓住著一位老爺爺,他有長頸鹿一樣的長脖子,把頭從窗戶里伸出來,向我招手。不,他不是向我一個人招手,天上的云,飛來飛去的鳥,樓下的樹……他見到什么都招手。

    我喊他,他聽不見,我就向他打手勢,哈哈,老爺爺也向我打手勢。有這位老爺爺,城里變得有趣多了。奶奶說,他就一個人嗎?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見他家里有第二個人。

    我看他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下樓,一個人顫顫巍巍地在樓下散步。奶奶說,一個人像孤鬼。我比他好一點,我有兒子,雖然一天到晚不著家;我有個好媳婦,比我親閨女都親;我有個乖孫子,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奶奶好像在對墻上爺爺?shù)倪z照說話,又像和自己吵架似的,大聲說,老太婆,你有什么不滿足?

    老爺爺似乎肺不好,總是咳個不停。我聽不見他咳嗽,但,能看出他把腰弓成蝦米,身體一頓一頓的。奇怪,這咳嗽似乎會傳染,他一咳,奶奶也咳起來了。奶奶一咳,我也咳起來。奶奶咳著罵我:“你咋也咳起來了?”我說:“我忍不住呀。”奶奶就搖頭嘆氣:“腳踩慣泥巴,住這么高,心里不踏實。”

    這天早晨,我趴在飄窗上用望遠(yuǎn)鏡看對面18樓,老爺爺是個很守時的人,每天固定時間出現(xiàn)在窗口。等了半天,他都沒出現(xiàn)。我調(diào)試望遠(yuǎn)鏡,大叫一聲:“哎呀,老爺爺?shù)乖诘厣狭??!蹦棠探舆^我手中的望遠(yuǎn)鏡,也叫了起來。奶奶慌慌張張地帶著我下樓,找到小區(qū)保安。保安帶著人,撬開老爺爺家的門,打了120,把老爺爺送到醫(yī)院。奶奶緊攥我的手一直在抖。

    多虧這個小孩子。保安對圍觀的人說:“要不是他有個望遠(yuǎn)鏡,老人死在家都沒人知道?!?/p>

    “望遠(yuǎn)鏡?”聽的人大驚失色,“你個孩子,你天天舉著個望遠(yuǎn)鏡干什么?那豈不是……”

    “那小孩子有個望遠(yuǎn)鏡……”大人們向我指指戳戳。戳一下我就縮一寸,我快縮得看不見了。

    “小王子,我們回家。”

    “奶奶,我不是小王子了。”

    “什么?”

    “只有在菩提鎮(zhèn),在閣樓,我才是小王子?!蔽艺咀?,指著高樓、馬路上的車流說,“在這里,我什么都不是了?!?/p>

    “不,”奶奶說,“給我一萬個城里的小王子,都換不走我家的小王子?!?/p>

    “閣樓上的小王子?!?/p>

    “對,閣樓上的小王子。菩提鎮(zhèn)的小王子?!?/p>

    “嗯?!蔽野涯樝蚰棠虘牙镔肆速恕?/p>

    “人呀?!蔽夷棠炭戳丝此闹?,放低了聲音,在菩提鎮(zhèn),她習(xí)慣用吵架似的聲調(diào)說話,在這里,她先用手捂住嘴巴,捏緊喉嚨,小著嗓門說話。奶奶撫著我頭頂?shù)男f:“有的話從嘴巴里冒出來,有的話從心里流出來?!?/p>

    “怎么分清哪些話從嘴巴出,哪些話從心里出?

    “閉上眼,用心聽?!?/p>

    我閉上眼,哎喲,差點兒絆了一跤,幸虧奶奶把我拽住了。奶奶說:“不急,不急,人生長著呢?!?/p>

    回到家,奶奶讓我用老人機給老爸打電話她說:“我有重要的話和他說?!蹦棠贪蜒霉P挺。

    “有沒有搞錯?”老爸氣急敗壞地進家,“你們大小頭都不分,我正陪鎮(zhèn)領(lǐng)導(dǎo)商量大事……”

    “搬回去?!?/p>

    “有沒有搞錯?”老爸蹦起來,“哪里回得去?你都親眼看到了,一片破磚碎瓦。”

    “我只知道,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奶奶說。

    我爸抓抓頭,說:“好像也有道理?!?/p>

    4

    一下車,我們都呆住了:菩提鎮(zhèn)被齊腰高的黃蒿給吞掉了。奶奶翻出來她死活不肯丟下的鐮刀,雄赳赳氣昂昂,率領(lǐng)全家,各拿一把鐮刀,上街砍黃蒿。

    鋤頭從此就長在奶奶手上,她把每塊拋荒的土地都開墾出來,她抓起一把黑油油的土地,放在我胖乎乎的手中,說:“聞聞,你聞聞?!蔽覝惖奖羌饴劻寺?,一股土腥味?!笆悄绦葰猓蹦棠绦α?,“多暄的泥土啊,撒上種子,它們就能懷孕。”奶奶把每寸土地都撒上種子,土地進入了安靜的孕育期。

    我爸在緊挨著菩提鎮(zhèn)的地方租房住下?!袄衔菀俗?,土地要人種,就這么簡單。”奶奶折下一截麥穗,在掌心搓了搓,用嘴吹去麥衣,紅色的麥粒像腫脹的乳頭,奶奶往我嘴里填了一粒,我一咬,金黃的五月在齒間爆破。

    現(xiàn)在沒人和奶奶搶土地了,她種油菜、小麥、花生、芝麻,和瓜果蔬菜?!巴恋鼐驮摲N莊稼,”奶奶像吵架一樣大聲地說,草叢里的麻雀應(yīng)聲蹦跶了幾下,“世道變了,都進廠,伺候機器……”奶奶的聲音被風(fēng)吹散了,被鳥啄走了。吃不完的瓜果蔬菜,奶奶就囑咐老爸用車?yán)娇h城去賣?!安挥脧?fù)合肥,不噴農(nóng)藥。”奶奶把刺黃瓜、西紅柿往人手里塞,“嘗嘗,嘗嘗,吃了我的,保準(zhǔn)吃不慣超市的。”“哎喲,哎喲,”縣城的人說,“您老可得長命百歲,不然我們上哪兒找這樣的菜去?”奶奶就開心地豁開沒幾顆牙的癟嘴。老爸抱怨,說奶奶把那些瓜啊果啊看得比他這個兒子、比我這個大孫子都要重。

    有一天,我?guī)еh(yuǎn)鏡偷偷溜上老爸的塔吊。這塔吊,讓我重新找回了在閣樓上的感覺。我蹲在高高的塔吊上,地上的一切都變矮了。一只雛鳥從梧桐樹上的窩里探出頭,向塔吊上的我打量。小鳥你好,我揚手和它打招呼。許多大樹都被推倒了,鳥窩都被摧毀了,你的小伙伴都飛走了,你的樹還在,你的窩還在,你真是個幸運兒。

    嘰嘰嘰。小鳥興奮地叫著。

    我把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小廣場。小廣場是廢棄的預(yù)制板廠,廠子倒閉,人都走光了,剩下十來個寂寞的老人,怎么都不肯走。他們四處晃蕩,像秋后的玉米秸,細(xì)伶伶戳破空曠的街巷。仁慈的日頭沒有拋棄他們,日頭照到哪兒,小馬扎就挪到哪兒;影子是親密的伙伴,像狗一樣蹲踞在腳下。身子像曬干的花生,一搖就嘩嘩響。這具癟殼快裝不下他們了。他們活得夠久的了,久得臉上的皺紋像青石板路軋出的轍痕,深得能夾死蒼蠅。糊在臉上那糖稀一樣的癡笑,被日頭化開了,變成糖稀一樣的口水,滴答下來,滴到灰塵中,濺起一圈圈小漩渦。一位老者抖著手,從口袋抓出自家種的煙絲,放在報紙上,卷巴卷巴,用打火石點著,狠抽一口,瞇起眼打量遠(yuǎn)處的須彌山,那半山腰的云嵐好像是他從鼻孔、嘴巴里噴出去的。

    日頭照著照著就荒了,一寸寸趔趄著西退;日子過著過著就荒了,須彌山公墓近在眼前。

    我趴在塔吊上,用望遠(yuǎn)鏡把這一幕拉近,推遠(yuǎn),變焦。

    以前的菩提鎮(zhèn)可熱鬧了。街道兩邊滿是店鋪,小廣場上滿是孩子追逐的身影。穿開襠褲的我在小廣場拍皮球,皮球滾走了,被一只腳踩住。我去撿?!把?,小麻雀被老鷹叼走了?!崩洳欢∩斐鲆恢粷M是老人斑的手,要掏我晃蕩在開襠褲里的小零碎。我夾著腿走,我怕這老虎鉗一樣的手。身后攆過來一波波黑色的笑聲,那笑聲像灰塵一樣,揚起,又落下。

    大人們難道沒有更好的事情去做?把孩子當(dāng)玩具,捉弄孩子,以看他們出洋相為樂。跑遠(yuǎn)了,我站住,認(rèn)出那是鎮(zhèn)里的老壽星,回一句:“老鷹把你叼走?!?/p>

    叼到須彌山,埋在地底下,生根發(fā)芽。

    我把望遠(yuǎn)鏡瞄準(zhǔn)了那個老壽星,胡子鯰的父親,他怕有一百歲了吧?從我記事時起,他就像中堂畫里的神仙,眉毛胡子全白了。他最喜歡去掏孩子們的“小麻雀”。我下意識地夾起了雙腿。

    奶奶在遠(yuǎn)處揮鋤。她的鋤不能停,一停地就長出荒草。人也不能停,一停心就荒。

    “心荒怎么樣呢?”

    “心荒嘴就饞,胃里有個洞,填不飽?!?/p>

    怪不得胡子鯰害了饞癆病,一刻不歇地吃著,他的心荒了嗎?照奶奶說的,心一荒,嘴巴就鬧饑荒,肚里的饞蟲就造反,逼得人拿東西去哄。正孵化中的雞雛沒出殼,煮熟,剝開,現(xiàn)出小雞的模樣,胡子鯰幾口就消滅掉,把那口湯也吸掉,說“真鮮”。這蛋,胡子鯰稱“蜷雞”,他的老壽星爹叫“汪蛋”,老爸學(xué)城里人稱呼,叫鳳凰蛋。奶奶不讓我多吃,說吃多了腦殼子就變笨了,上學(xué)就考個大鵝蛋。

    “有沒有搞錯?”老爸咂了口酒,“我吃了多少鳳凰蛋?”他一端起酒杯就開始滔滔不絕,好像那些話是酒澆出來的?!白錾?,這鎮(zhèn)上,誰比得過我?”他掰著手指頭,鎮(zhèn)上第一家批發(fā)部,第一個照相館,第一家預(yù)制板廠,第一個做旋挖生意……他用筷子掏蛋殼里的“蜷雞”,說:“兒子,你要做個好心腸的人?!彼Σ[瞇的,可很快,這笑像簾子一樣卷起來,他把筷子點在空中,“好得跟土狼差不多!”說罷,呵呵地笑。我盯著老爸的臉看,那臉上到底糊了多少層簾子?拉開,關(guān)上。

    老爸把蛋遞給我,一層薄膜果然罩不住小雞雛,它蜷縮一團,模樣已經(jīng)成形,卻再也沒有機會成活,它變成幽靈了嗎?我打了個激靈,往奶奶身后一縮,奶奶把我揪到身前,說:“我大乖吃?!蔽已垡婚],嘴一張,“啊嗚”一口咬下去?!斑@就對了,”老爸說,“這才是我的種。蜷雞算什么?還有人吃胎盤呢……”吃下去的小雞頭變成嬰兒的頭,在我胃里拱啊拱,我奔到無患子樹下,把黃綠的膽汁都吐出來。

    老爸一拳捶到桌上,酒盅蹦了起來,酒潑潑灑灑。“連個蜷雞都不敢吃,長大能干什么大事?”他把筷子點向我媽,“你個婦道人家,天天捧著書,墨水喝多了,生下的兒子……”他晃著身子,一頭栽到床上,不一會兒響起了鼾聲。我聽出,那鼾聲散發(fā)著傷心和失意。

    我游蕩在孔雀河邊。老爸想要個面不改色吃掉蜷雞蛋的兒子,這沒錯。要想在菩提鎮(zhèn)混下去,蜷雞蛋非吃不可。我是唯一不吃蜷雞蛋的孩子,我成了全鎮(zhèn)的笑話。“什么狗屁小王子,明明是個軟蛋,不敢吃汪蛋,怕變成大笨蛋。一考考個鴨蛋,他爸罵他蠢蛋。”孩子們追在我后面,把我當(dāng)歌唱。廣場上的老人們呵呵笑:“老鷹把小麻雀叼走了。哦——”

    一鎮(zhèn)的人都在笑。一鎮(zhèn)的狗都在叫。

    我在孔雀河灘上瘋跑,跑累了就鉆涵管。不知從何時起,一難過,我就鉆涵管。這天,我跑半圈鉆一次涵管,一共鉆了一百零八次。最后一次,我坐在里面,雙腿蹬著涵管,它滾動起來,天地都在旋轉(zhuǎn),暈眩,暈眩。我是個沒用的人。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小截粉筆,眼淚滴在字上,抹掉,重寫。

    第二天, 我找到了涵管,手一碰,濕熱的,洞口放了一枝白色的姜花,上面多了一行字:我太奶奶說,是人都有用。字很秀氣。我把這些字看了又看,然后把那朵花裝到口袋中。我認(rèn)出這是誰的筆跡。我想起那沒有完成的童話。

    我把望遠(yuǎn)鏡對準(zhǔn)那個涵管,哦,我的秘密基地。

    我的手一抖。望遠(yuǎn)鏡里出現(xiàn)了那位紅頭發(fā)阿姨,她是天生的紅頭發(fā),還是染紅的?風(fēng)吹著她的紅頭發(fā),像一面揚起的旗幟。那阿姨沒長骨頭還是崴了腳,為什么要老爸摟抱著走?

    這個望遠(yuǎn)鏡真的不好。

    我把它放到床肚底下。我有畫報就夠了。我媽說,書可以讓我們多過一輩子。

    5

    我找不到望遠(yuǎn)鏡了,明明放在床肚底下。奇怪,難道它變成老鼠,從下水道溜走了?我去奶奶房間找,沒有;去我媽書房找,發(fā)現(xiàn)它放在我媽的書架上。我伸出手,又縮回去,就像這望遠(yuǎn)鏡燙手似的。望遠(yuǎn)鏡啊望遠(yuǎn)鏡,你為什么總是望得那么遠(yuǎn),那么清楚呢,有時候,你可以學(xué)學(xué)大人,裝糊涂?。?/p>

    老爸醉醺醺蹌進家,抱住我媽說:“你知道我舍不得,事到如今,只能求你放手了。”

    “親娘哎?!蔽覌屪ヒ话炎鑫蓓敻魺釋拥纳?,手一揸,細(xì)沙打指間淌下。

    真就放手了。

    老爸顯然想表示出一點不舍,他東看西瞅,目光在每件4I1J2+UIjsdgzSnxRQCbb6DodEpcNpVTajmzIGf6SDg=器物上打滑,那開水一樣滾燙、帶著羞恥的快樂,從他眼里、從他每個毛孔里滲出。他蹩過來,張開蛇皮袋口?!坝袥]有搞錯?”他用生冷如鐵的口氣勒令道,“你也是我的財產(chǎn),鉆進去,老子要帶走。”我眨了眨眼。這一幕終究沒發(fā)生。他一眼沒朝閣樓看。

    “滾。”我媽抄起掃帚。

    “有沒有搞錯?”老爸眉一皺,眼一瞪,隨即摸了下后腦勺,“滾就滾?!本拖残︻侀_地滾了。他肩扛一卷五花大綁的鋪蓋,胳膊各挎一只編織袋,奔向了新生活。西天的殘霞給他鑲了道鐵銹紅。吱溜——鐵銹紅消失在晚風(fēng)中?!拔夷??”一瞬間,我想拔腳攆去,卻向相反方向跑去。

    我爬上塔吊,像棵樹長在那兒。天黑了,無論我媽怎么勸,我也不下來。皮鞋油一樣锃亮的黑暗給了我安全感。睡夢中,我聽到奶奶和我媽輕聲說話。奶奶說:“害饞癆病的人掛饞相,逮到癩蛤蟆都想咬一口。從早吃到晚,一刻不能歇?!?/p>

    “歇了呢?”

    “一歇心就慌。”

    嘴巴源源不斷地將食物運輸?shù)轿咐?,能緩解心慌還是心荒?

    布鞋、球鞋、運動鞋從四面八方趕過來,圍觀塔吊。咦,這些人都從哪兒冒出來的,陰溝里的老鼠變成的嗎?我趴在塔吊上,往永遠(yuǎn)填不滿的胃里塞我媽烙的雞蛋餅,聽風(fēng)兒捎來的破碎話語,用手指在空中畫胡子鯰的像。看吶,他的頭像被一刀子削去,尖得像木楔;嘴呢,大大扁扁的,留了兩撇胡須,可不就是一尾大嘴胡子鯰。我的身子一抖:在菩提鎮(zhèn),魚化、獸化的人越來越多了。

    有一天中午,我媽到城里參加心理咨詢師培訓(xùn),奶奶在開荒,我實在餓急了,就把我媽留在這里的一個竹籃用塔吊放下去。我睡了一覺,把籃子吊上來。哇,滿籃子食物,咦,怎么還有一張紙條?

    鹿竹果然回來了。我們坐在塔吊上,你一口我一口,分吃那籃食物;你一句我一句,共同編童話。

    守林員摸黑去巡山,把馬燈留給7歲的孫女夏枯。腳步聲遠(yuǎn)去,夏枯從枕下摸出一片楓葉。楓葉是媽媽給她的,喊三聲“紅狐”,它就跑來給她講故事。

    三天前,她媽媽隨一個伐木工人逃下山,走前,在梳妝臺上壓了一張紙條:“我想要個正常的孩子?!彼职挚春?,拔腿追去,從此沒了音訊。

    在心里喊了三聲“紅狐”,她看見一只毛皮光亮的紅狐蹲踞窗臺,毛像天鵝絨一樣紅艷柔軟,紅尾巴像一面迎風(fēng)招展的旗幟,尾尖掃到她的臉,溫柔的觸感擴散到全身。

    “我呀,在月光下的森林跳舞,鼴鼠從洞里探出頭,給我鼓掌。它邀請我到家里做客,門差點兒夾住我的尾巴。它拿出一個本子,讀它寫的故事給我聽?!?/p>

    “鼴鼠為什么寫故事?”

    “它孤獨?!?/p>

    “我有爺爺,還有你,”夏枯說,“鼴鼠為什么讀故事給你聽?”

    “它想建立新關(guān)系。”

    月亮躲到云層里去了。露水打在草尖上。紅狐躡足走了。夏枯沉入夢鄉(xiāng)。

    鹿竹拉著我跑向孔雀河,我們找到那個涵管,那些字還在。

    我躲在閣樓畫畫,被爸被打罵、被小伙伴羞辱的鹿竹鉆進涵管,我們看到的是同一片紅霞、同一塊星斗。

    鹿竹的媽媽隨“彈棉花的”跑掉了,她爸爸唇一沾酒就罵“賤女人”,他覺得冤枉:“我那能叫打嗎,都沒見血,不見血,能叫打嗎?”

    “她媽媽”留下一件藍(lán)色開司米毛衣。鹿竹晚上抱著睡,白天掛在大衣櫥。天一晴就曬一曬。太陽一曬,一股混合了痱子粉、花露水的味道就躥出來,鹿竹把頭鉆進毛衣里面,使勁嗅著,那是媽媽的味道啊。

    她媽媽來看鹿竹,爸爸把大包小包都扔了。她媽媽嗚嗚哭著跑掉了,再沒來過,據(jù)說,她被“彈棉花的”帶回陜西老家去了。

    我擦干她臉上的淚:“公主殿下,我倆一道編童話,一道打怪升級。”

    6

    見我下了塔吊,我媽放下手中的書,笑了。

    自從老爸滿腔熱情奔赴新生活后,我媽就把日子唱著過了。多少個漆黑的夜晚,我在快樂的黃梅調(diào)中飛升,飛升,在天地間逍遙游。有一天,她說要送我一個神秘禮物:在我沉入黑甜鄉(xiāng)時,她悄沒聲地在石棉瓦上開了扇天窗。從此,我一睜眼就看到月亮,一伸手就摘到星辰。她爬上屋頂,和我聊天,聲音浸著夜露的清涼;她把手從天窗伸過來,遞給我一朵白色姜花、一枝帶葉丹桂或一片楓葉。她給我唱歌送花,我給她講童話。她唱起歌來,每個音節(jié)都洋溢著實打?qū)嵉目鞓贰?/p>

    我媽把自己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出去了。我和鹿竹當(dāng)花童?!扮R子鏡子我問你,我配得上幸福嗎?”兩個花童脆聲回答:“配得上,公主殿下?!?/p>

    “有沒有搞錯?”老爸拎著蛇皮袋闖入婚禮現(xiàn)場,“我還沒死哩?!币娢覌尣宦睹?,他更來勁了,躺地上打滾耍賴。穿著婚紗的我媽走向穿西服打領(lǐng)帶的退休教師,老爸“嚯”地爬起來,蛇皮袋朝下一倒,抓起菜刀,直奔新郎。說時遲那時快,我媽像枚書簽,打斜刺里插進,她把曾哺育了我的乳房往刀上抵了抵。妝容精致的她一言不發(fā),一雙丹鳳眼發(fā)出一波波冷冽的青色寒光。老爸向后退了一步,我媽挺著胸脯逼了一步;老爸又退一步,我媽再進一步。老爸已無退路,他背抵桌子,轉(zhuǎn)過身,左手抓住桌沿,手指攀爬上桌面,手背還長著三根黑色長毛,他盯著這手指,雙眼卷來鐵銹紅,刀,高高舉起。“啊——”我上了桌子,把刀奪到手中?!皟鹤樱液蠡诹??!崩习值男β暿氰F銹紅的。

    “有老王,怨老王;沒老王,想老王?!蹦棠陶f,“酒喝多昏頭,錢多燒心。好人家的好姑娘,本該捧在手心,你倒舍得放手?!鞭D(zhuǎn)過身,抹去眼角的濁淚。

    我在我媽額上親了一下,牽著她,交給退休教師。

    老爸把自己灌醉了,哭道:“我沒有家了,我成了孤鬼了,嗚嗚……”

    我心頭發(fā)酸,把老爸的頭摟在懷里。大顆大顆的眼淚從他眼里滾出,這些眼淚如此歡暢而洶涌。他把奶奶和我的手都抓到他懷里,好,好。他一個勁兒地點頭,點得淚水四處飛濺,他哭了笑,笑了又哭。奶奶轉(zhuǎn)過身,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濁淚,她的嘴角動了動,那個“該”字終究沒有吐出來。

    7

    奶奶做的千層底布鞋敲打在馬路上,揚起一陣灰塵,我和鹿竹背起書包,上學(xué)了。

    雙休日,我和鹿竹做完作業(yè),在孔雀河邊跑了兩圈,跑累了,鉆進涵管。涵管里的小王子和小公主,你一句,我一句,共同編童話。

    有個胖男孩伸手推夏枯,喊她“算命瞎子”。夏枯說:“咱倆比比看,誰心里瞎?!薄氨染捅?,”胖男孩說,“我能背300首唐詩,看《格林童話》,做100以內(nèi)加減,用英語對話。你行嗎?”

    夏枯說,“你知道怎樣讓楓葉變成紅狐,鼴鼠在寫什么故事嗎?”

    春天,奶奶的油菜開成一片金,麥浪翻滾,空氣中滿是漿汁的乳香,菩提鎮(zhèn)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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