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亞夫：小學英語教材難在哪里？

新學期，改版的小學英語教材成為教育圈 “頂流”話題。原因無他，這屆教材太“難”了。社交媒體上，三年級的小學生栽在課本開篇第一句話，磕磕絆絆，怎么也念不順，急得直哭。家長則一邊著急，一邊吐槽：“還是懷念李雷和韓梅梅，因為他倆話少?！?/p>

和舊教材相比，人們發(fā)現(xiàn)，新教材的詞匯量增加、復雜的單詞和句型提前出現(xiàn)，一些版本的新教材一上來就學習英語句子，26個字母穿插在其后的不同單元。但是，這明明是一本寫給零起始階段學生的教科書。

2024年秋季學期，根據(jù)2022年版《義務教育英語課程標準》全新修訂的英語教材開始投入使用。而上一輪包括英語學科在內的義務教育教材更新，已經(jīng)是12年前的事。為什么這一次，小學英語教材“變難”了？

需要說明的是，根據(jù)《2024年義務教育國家課程教學用書目錄》，我國現(xiàn)行的小學英語教材有多達20余種不同的版本。為實現(xiàn)教材的多樣化，不同出版社遵循國家統(tǒng)一的課程標準，編寫適應不同地區(qū)需求的教材。

變難，是當下小學英語教材更新的普遍趨勢嗎？如何理解這一項重要的變化本身？

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中國教育學會外語教學專業(yè)委員會理事長龔亞夫，主持編寫了2024年教育科學出版社出版的小學英語教科書（該套教材目前主要應用于廣州等地區(qū)，以下簡稱“教科版”），也參與了超過30套英語教材的編寫。其中，最早的一套是“80后”記憶中有李雷和韓梅梅的人教版初中英語教材。在中小學英語教學領域，他影響了幾代人。

近日，帶著對新版小學英語教材的種種關切，南風窗與龔亞夫展開了對話。

從學科邏輯到生活邏輯

南風窗：2024年秋季學期，基于2022年版義務教育課程方案和各學科課程標準編制的新教材將開始投入使用。能否請你介紹本輪課程改革的背景，以及英語學科教育目標的調整方向？

龔亞夫：咱們國家從 2014—2015年就開始準備這一輪的課程改革。發(fā)展學生的核心素養(yǎng)是本輪課改的關鍵概念。從英語教學來說，它和過去二十幾年來教學目標的主要區(qū)別是，原先我們英語教學的目標定為“培養(yǎng)學生初步運用英語進行交際的能力”，后來又提出“培養(yǎng)學生綜合運用語言的能力”，這兩個目標實際上還是以語言為核心；現(xiàn)在，發(fā)展學生的品格、思維能力、價值觀念，和語言能力的教學目標同等重要。

我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參加過國家英語教學大綱（注：即義務教育英語課程標準的前身）的制定。過去教學大綱也強調要把培養(yǎng)學生的品格、思維能力和語言學習相融合，但沒有像今天這么突出。當下的課程改革更加強調全人發(fā)展、立德樹人，這是包括英語在內的學科課程標準最主要的變化。

南風窗：可不可以理解為，現(xiàn)在我們是在學習語言的過程中培養(yǎng)價值觀念、優(yōu)秀品格、思維能力，語言和素養(yǎng)的關系更緊密了？

龔亞夫：是的。嚴格說起來，培養(yǎng)學生和別人進行溝通和交流的能力，其實是離不開培養(yǎng)學生的品格和價值觀念的。我們所說的話、和別人交流時的行為，其實都反映了一個人的思想品格和價值觀念。

大家對外語學習的認識也在發(fā)生變化。前些年人們還經(jīng)常說，外語只不過是一種交流的工具，所以很多人說要取消英語學科。其實外語學習不僅是掌握一種工具，它實際上還可以培養(yǎng)學生的心智發(fā)展、情感態(tài)度、與人交流的社會情感能力等。

用“聽”來舉例。過去的英語教學可能只講一些微技能，比如怎么辨別連讀、失去爆破，認為這就是聽力；但現(xiàn)在我們會講，聽不僅僅是技能，也是一個主動參與的過程，比如我們聽別人講話時，眼神和身體姿態(tài)怎么樣？是否展現(xiàn)出關注別人，鼓勵說話的人去表達自己的觀點，表現(xiàn)出共情？“聽”這個行為，包含了人與人交流的價值觀念、態(tài)度。

南風窗：以你主持編寫的教科版小學英語教材為例，本輪英語教材的更新主要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2024教科版小學英語教材的編寫過程是怎樣的？

龔亞夫：我們從三四年前就開始籌備這項工作了。因為我們編寫的是一套小學教材，那么我們首先要確定，9—12歲的孩子需要養(yǎng)成怎樣的良好行為習慣與品格、正確的價值觀念，再去想，他（她）在什么情況下應該學會做什么樣的事情，能夠培養(yǎng)出怎樣的問題解決能力和社會情感能力。然后再思考，通過什么樣的語言和任務活動能夠實現(xiàn)這樣的教學目標。

去人們認為教材“容易”，主要是表達的思想過于簡單，有些內容把學生的思維降低到幼兒水平，不顧真實情境、機械性地背誦對話。

當然，實際編寫教材的過程要更復雜。以往小學英語教材是一種“結構—功能”取向的教學路子，以語法知識體系與交際功能為設計的依據(jù)。談論的話題大多是問路、購物、就醫(yī)等，很少涉及孩子的個人情感與生活當中的真實問題。過去人們認為教材“容易”，主要是表達的思想過于簡單，有些內容把學生的思維降低到幼兒水平，不顧真實情境、機械性地背誦對話。比如一個9歲的孩子，明明手里拿著一支鉛筆，但你問他“what’s this”，那學生就很難喜歡?，F(xiàn)在我們要盡可能用簡單的語言，表達有意義的思想，這對教材作者是個極大的挑戰(zhàn)。

我們現(xiàn)在設計的教材，首先從生活的邏輯出發(fā)，力求學科邏輯與生活邏輯的統(tǒng)一。也就是首先考慮孩子們在生活中會如何使用英語。比如在教科版英語教材的起始單元，我們讓學生找出生活中有哪些隨處可見的英語字母，比如停車場的“P”，鉛筆、食品袋、商場以及服裝上的英語字母等等。仍然是讓學生學習字母，但會讓他們感知到這些英語字母在生活中無處不在，這當然就不難。同時，我們也不是孤立地學習字母，而是學習成塊的固定用法。

其次，我們通過不同的情境，讓學生去完成各式各樣的任務，從而培養(yǎng)學生的核心素養(yǎng)。比如我們要教友誼、要教同理心，就設置很多具體的情境：有新生才入學，看起來很孤單，這時跟他（她）說點什么？同學傷心了，我們應該怎么安慰他（她）？這些任務貫穿在小學階段8本書的不同單元，讓學生逐漸地學會在不同情境里去使用英語和人交流，應該運用怎樣的思維方式，再考慮需要學習什么語言結構，才能完成這些任務。即使他們今后可能不使用英語，也會通過英語教學學會與人交流的社會情感能力。

過去，我們是把語言的使用拆成各個零部件，告訴學生，這是輪子、這是方向盤，最后指望學生自己組合成一輛汽車，這顯然太難了。我們現(xiàn)在的教材讓學生學習一些成塊的語匯、句式結構和表達方式，讓學生在完成任務的過程中，讓學生學會如何組合，整體地運用，這是一種新的語言學習體系。

教材本身是實現(xiàn)公平的載體

南風窗：新教材投入使用后，有不少學生家長和英語老師反映，課本內容對孩子來說有難度，對于0基礎的孩子不太 “友好”，比如一上來就學句子，而不是按字母、單詞、句子的順序。如何看待這種“難”？它和現(xiàn)行的課標調整有關嗎？

龔亞夫：先從一些句子而不是單個的字母、單詞學起，也并不一定就會難。而一開始先學習單詞，也并不一定就會容易。為什么大家會認為教材難呢？有幾個方面的影響因素。

首先，教材是否符合語言學習的規(guī)律。語言的學習要有一個沉默期，經(jīng)過大量聽的輸入，才會有一天自然地開口輸出，就像我們小時候學說話一樣。外語教學有個術語叫作Total Physical Response（全身反應法），我把它譯為“全部動作反應法”。就是你一開始不需要說，只要能夠聽懂，做出相應的動作就可以了，不需要做口頭的反應。比如“打開書”，“把鉛筆放進鉛筆袋”，如果你只要求聽懂，跟著做動作，學生就不會覺得難。但即使是學習單詞，如果要求學生發(fā)音準確、拼寫正確，就會難。

其次，教材能不能跟學生的認知程度、生活經(jīng)驗相結合，如果能結合，那就不難。在教科版教材里，我們讓孩子找生活中的字母，告訴他們一些常見的詞來自英語的音譯，比如“麥克風”實際上是microphone，“吉普”是jeep，只要求孩子能夠理解、對應，把這些詞找出來，不要求他們發(fā)音準確地說出來。我們也教給孩子學習在鍵盤上盲打，這就不需要他們口頭輸出，只要聽懂指令，跟著練習，這樣孩子就不會覺得難。

所以，關鍵是教材要求孩子的掌握達到什么程度，如果只要求他們理解，就不難；如果要讓他們立即產(chǎn)出，就難。我們和使用教科版教材的小學教師說，三年級第一冊開始時，基本上只要求孩子去理解，當然能背誦一點兒字母歌、韻詩，跟著模仿也行，沒有要求學生產(chǎn)出。如果讓他們準確地讀出一個句子，這就太難了。

所以，有的時候“難”不在于教材本身，而在于教學要求。

r4E232+ajAhmoQJxXsjITA==南風窗：有觀點認為，新教材對于學生的要求變高了，會引發(fā)一些連鎖反應，例如家長給孩子進行英語啟蒙的時間要提前于學校教育，更加強調家庭在英語方面的自發(fā)投入等，甚至擔憂新教材可能以家庭為單位進行“篩選”。如何回應這種觀點？

龔亞夫：剛才講到幾個影響教材難度的條件，如果教材不符合語言學習的規(guī)律，上來就要求全部掌握，當然對學生就會難。這樣對于初學者或者沒有課外輔導的孩子來說，客觀上有可能產(chǎn)生你所提到的效應。

外語教學有個術語叫作Total Physical Response（全身反應法），就是你一開始不需要說，只要能夠聽懂，做出相應的動作就可以了，不需要做口頭的反應。

另一方面，我們現(xiàn)在教材里出現(xiàn)的內容多，主要是為了增加語言的輸入量。從語言學習的規(guī)律來說，并不是見到的東西越少越好，語言學習不可能“少而精”，一定是有大量的輸入，才能有少量的輸出。如果我們教材中出現(xiàn)的內容太少，大部分學生靠著這非常少的東西，是學不好的。那么可能造成一種后果：有經(jīng)濟條件的那些家長可以讓孩子補充更多資源，而沒有這種機會的孩子就更學不好了。

教材本身是實現(xiàn)教育公平的一個載體，我們要給學生提供基本的輸入。輸入少，學不好，這是一個客觀的規(guī)律，所以教材要保證一定的語料接觸量。教材薄，少而精，學生就能學好，這是一種簡單的思維，它不符合語言學習的規(guī)律，也不一定意味著公平。

應該讓學生在教材里見得多，但并不要求他（她）掌握那么多，孩子在一定的數(shù)量之內，可以自己有所選擇。我們想讓經(jīng)濟不太發(fā)達地區(qū)的孩子，或者說沒有條件去提前學習和補充資料的孩子盡可能多地接觸語言，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她）在政府免費提供的教材當中盡可能地多接觸，這是我們作為教材編者能做到的。

南風窗：這的確是一個普通人很難想到的英語教材編寫者的視角。但教材內容多，也可能容易給學生一開始的學習造成困難和阻礙。

龔亞夫：教材的量是一方面，怎么去組織也是一方面。很多時候大家覺得難是基于量，比如新課標規(guī)定的詞匯量比以前要增加了，小學英語教材要覆蓋500個基本詞匯，編者還可以根據(jù)不同地方的實際情況補充300個詞匯，一套小學教材的核心詞匯量可達800個，這個方面和過去的課程標準要求差別不大。

從編寫者的角度而言，如果教材設計得合理，這些固定的詞不斷地復現(xiàn)——語言的學習講究復現(xiàn)率，那么我們用有限的語言不斷地重復基本詞匯，單詞不斷組合、復現(xiàn)，學生就不會覺得那么難了。如果這800個詞沒有那么多的復現(xiàn)，或者在復現(xiàn)的時候是機械的，沒有思想內容的，那學生就會覺得難。教材編者考慮的是怎樣在有限的教材厚度里，讓有限的詞匯不斷地復現(xiàn)、不斷地使用，怎么讓學生覺得不那么難。這是考驗編者智慧的。

實現(xiàn)英語教育的普惠

南風窗：也就是說教材的難有不同的理解標準，不僅僅是關于量，也是學生接受情況或者說語言學習規(guī)律的問題。

龔亞夫：這其中涉及的因素有很多。如果詞匯和語塊不斷地復現(xiàn)，讓孩子用語言去完成的事情是他（她）感興趣的，就不會難。教材是否難，不是從表面上看覺得量多，就是難；而是像自助餐食，編者其實并沒有要求這套教材的使用者把所有東西都吃進去。但具體的教學要求怎么落實，也需要和一線的英語教師達成共識，它也和老師與家長的認知有關。

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現(xiàn)在學校里廣泛流行的教輔練習題，實際上是造成教學難的一個因素。這些教輔書往往用孤立的知識去考學生，要去區(qū)分不同的用法，這些要求本身超過了學生在這個階段應該掌握的范圍，學生如果做錯，這就又迫使老師去灌輸給學生更多的語法知識。結果這些因素使得教材的要求變難了。

當然，教師也有跟中考、高考“指揮棒”和教學指標相綁定的壓力。所以課程改革強調“教—學—評一致性”，教師的教學、學生的學習以及對教學效果的評價要能匹配。老師教什么，考試考什么，不能教得簡單，最后考得很難。即使小學教材里學500個基本詞匯，如果去找這些單詞組合起來的偏僻用法，仍然有可能把一個大學老師考倒?！半y”不在于教材的薄和厚，而在于最后的考試要求有多高、有多難。如果考的東西能跟學生的生活結合起來，能符合他（她）的認知，怎么會難呢？

從語言學習的規(guī)律來說，并不是見到的東西越少越好，語言學習不可能“少而精”，一定是有大量的輸入，才能有少量的輸出。如果我們教材中出現(xiàn)的內容太少，大部分學生靠著這非常少的東西，是學不好的。

南風窗：一些家長和老師反映，新教材對語言環(huán)境的要求提高了，對欠發(fā)達地區(qū)來說有些吃力。你曾經(jīng)主持過多套中小學英語教材的編寫工作，在教材編寫的過程中，如何面對不同地區(qū)考慮“最大公約數(shù)”？

龔亞夫：一套教材在跨度很大的地區(qū)內通用，其實有不合理的地方。同樣一個市，即便是北京、上海、廣州，也有中心城區(qū)和郊區(qū)之分，學生的環(huán)境、條件是有差異的。如果到國外考察，你問老師他們使用的是什么教材，老師會拿出一大摞教材說“這些都是，我只是按照教學大綱進行教學，而不是教某本教材”。一本教材很難適應所有學生，我們教材的供給、使用機制，是值得研究改進的。

在這個情況下，作者能做的是，盡最大努力讓現(xiàn)在編寫的這套教材有兼容性與開放性，盡可能地給不同學生提供更多自主表達思想的機會，也照顧到不同水平的學生。所以，我在教材中會設置很多角色扮演的活動，并且在這些活動里提供很多不同的表達，讓學生選擇他（她）想要說的東西。我并不能做到讓他（她）去學這本教材之外的東西，只能在有限的空間內，盡可能為學生提供更多選擇的余地。

南風窗：在實際的教學和學習環(huán)節(jié)，英語教材的“落地”會受到資源、環(huán)境的制約。強調語言應用、素質教育等，是否對一些欠發(fā)達地區(qū)的學生“不夠現(xiàn)實”？或者說，如何更好地實現(xiàn)英語教育的普惠？

龔亞夫：我并不認為不現(xiàn)實。英語是義務教育階段的一門學科，外語教育也是一個民族整體素養(yǎng)的重要指標，應該為學生提供學英語的條件、讓孩子們接觸更廣闊世界的機會。

問題并不在于沒有條件，而是應該去創(chuàng)造條件。比如，英語課程標準還要求學生增加課外閱讀，這說明制定英語課程標準的設計者也認為，僅僅靠教材是難以學好英語的，需要補充閱讀的材料。對一些經(jīng)濟欠發(fā)達地區(qū)來說，學校和老師應該發(fā)揮作用，比如通過學校圖書館在課余時間為孩子提供閱讀的資源，或者給孩子提供用信息技術從網(wǎng)上獲取免費資源的機會。

這個問題比較復雜，并不是學校、老師、家長或者教育行政部門等等單一力量能完全解決的，而是大家都能對問題有認知和共識，一起朝著這個方向去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