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磊明(一八八四—一九六三)又名謝光,是民國時期溫州篆刻家?!段縻鲇∩缰靖濉分杏涊d:『得徐三庚風致?!虎倌壳埃瑢W界對謝磊明的印學思想研究較少。本文通過對謝磊明相關(guān)印譜的邊款進行梳理,認為謝磊明篆刻藝術(shù)有其印學理論的支撐,并且這種理論源于前人篆刻的學習,具有很強的傳統(tǒng)意識。
一 『古趣』說
謝磊明曾用『古趣』一詞來評價趙之謙的篆刻,在『天道忌盈人貴知足』的邊款上:『趙叔大令有天道忌盈人貴知足一印,別饒古趣茲仿其識者鑒之?!凰J為『別饒古趣』是趙之謙『印外求印』后的特點,而謝磊明仿之,也表明謝氏的藝術(shù)審美在于對金石文字『古趣』的追求。
所謂『古趣』應該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古』,是指取法『古雅』,趙之謙初學浙派,后接觸皖派,上溯秦漢。二是『趣』,則是『天趣』在于趙之謙不滿足于對秦漢的取法,進而將古錢幣、漢鏡、權(quán)詔、器銘文引入印中,『印外求印』則由此產(chǎn)生。單從篆刻取法的路徑來說,謝磊明與趙之謙有相似之處。謝磊明遵循傳統(tǒng),其對『古雅』的追求可從其『我?guī)煻睢弧核菰磦}籀訂斯邕』『必遵修舊文而不穿鑿』以及眾多的仿漢印等作品內(nèi)容中體現(xiàn)。謝氏稱『二李』是其老師,這說明其將小篆中的筆法歸于李斯和李陽冰兩家。然而,只規(guī)模『二李』是不夠的。于是有了更大的方向即是『溯源倉籀訂斯邕』。他將眼光投向造字的源頭,以籀文作為標準來訂正李斯、蔡邕等人的不足。還引用《說文解字》的『必遵修舊文而不穿鑿』來告誡自己遵循古法而不可逾越。
上文說趙之謙的『天趣』一部分原因是將古錢幣引入印中而得到,謝磊明也是如此,從古錢幣中汲取印法。謝宏文《先父生平瑣記》提到:『先父藝術(shù)上所愛甚博,始有成就之專。如人所共知,家藏《集古印譜》最為珍貴,另外有唐寅、文徵明書畫真跡,尤多丁敬、吳昌碩篆刻之精品,且由古代刀幣、銅鐵器,及各國郵票之集藏?!虎诳梢?,除了書畫、篆刻之外,謝磊明還喜好收藏古代刀幣。劉紹寬曾為謝磊明刻『春草廬』印,邊款為春草廬印存跋,跋云:『謝子又精于摹拓之法,嘗以古今錢譜,輾轉(zhuǎn)臨摹,皆失真相,于是取所蓄刀布圓泉皆手摹拓之?!粍⒔B寬用謝磊明摹拓『古今錢譜』的例子來說明他精通摹拓。故論者以為謝磊明對古今錢譜也有過深入研究,篆刻也會受古錢幣銘文的影響。
除了在取法上追求『趣』,其更注重對『天趣』的捕捉,即感興而作印。黃惇認為:『「感興說」在印章創(chuàng)作中還常被用作獲得自然天趣的手段?!虎邸号d』可以看作一種靈感,『乘興』而作則能獲得『天趣』。楊士修《印母》中曾提到『興』的重要性,其以為印中賦有情感,則能見字外的興致。將印章賦予性情,強調(diào)的是人的主導作用。謝磊明也是性情中人,時常將身邊發(fā)生的事情作為觸發(fā)其創(chuàng)作的動力,借『興』來尋找『趣』。在一九三九年仿刻何震的『柳浪』一石,將對何震篆法的向往而激發(fā)謝氏『乘興效尤』的欲望。
何震在篆刻史上的地位是不可估量的,在一九三九年處于戰(zhàn)亂時代能見此印實則不易。謝磊明乘『佳興』并帶著敬畏的情感付諸刀筆之間,故使得該作品筆法流動,蒼古圓勁,姿態(tài)飛揚??梢?,謝磊明對『古趣』的特殊情懷既是作為品評前人作品的標準,也是其創(chuàng)作藝術(shù)貫徹如一的表現(xiàn)之一。
二 『渾然』說
謝磊明的藝術(shù)審美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時常將有關(guān)道家的內(nèi)容入印。如一九三四年所刻的『三寶』『平為?!弧?/p>
『三寶』邊款:『老子云,吾有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而道家則以精氣神為內(nèi)三寶,耳目口為外三寶,竊謂由前一說為治道之樞要,由后二說為衛(wèi)生之箴言?!涣硪环健浩綖楦!粍t是選取莊子盜跖篇:『平為福,有余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痪科淇逃≈颍蛟S在動亂的民國時期,道家的思想已然成為謝磊明的精神支柱。不僅如此這種思想又進一步追溯到道家的源頭《易經(jīng)》,即以『渾然』作為藝術(shù)的座右銘而自我勉勵。
在『渾然』印的邊款中鐫刻到:『太極未判天地之氣渾然。秦漢故物金石之氣渾然。唐六如題絕妙好辭,篆刻后云:「兩漢模糊氣渾然,宋元工整及鮮妍,此中妙處從心會,俯仰隨人最可憐。余每仿古輒,有俯仰隨人之意,不能渾然,蓋因會心少為可愧也。爰篆二字置之座右以自勵。』『太極』一詞最早見于《易經(jīng)·系辭傳上》。謝磊明認為『太極未判天地之氣渾然』應是渾厚質(zhì)樸之意,從而引申到秦漢的金石也具備這種『渾然』的特性。同時他將兩漢與宋元的篆刻進行了比較,認為兩漢篆刻以『模糊渾然』取勝,宋元篆刻則以『工整鮮妍』取勝。謝磊明的『模糊渾然』與《老子》所說的『大巧若拙』應屬同一類型?!耗:郎喨弧坏膶嵸|(zhì)是自然,是內(nèi)心最深處美的自然流露,而非故作姿態(tài)。因此發(fā)出『此中妙處以心會,俯仰隨人最可憐』的感嘆。他還有一閑章:『畏人嫌我真』,是杜甫的一句詩,『真』是自然的表現(xiàn)。文人對篆刻的取法將秦漢印章奉為圭臬。如趙孟的《印史序》中提到:『采其尤古雅者,凡摹得三百四十枚,且修其考證之文,集為《印史》,漢魏而下,典型質(zhì)樸之意,可仿佛見之。』④他第一次提出漢魏印章具有『質(zhì)樸』的審美概念。我們可以看出謝磊明的『渾然』與趙孟的『質(zhì)樸』的相同之處在于與『工巧』相對立。在『渾然』邊款中還提到:『余每仿古輒,有俯仰隨人之意,不能渾然,蓋因會心少為可愧也。』顯然,謝磊明以為即使將印章中的俯仰關(guān)系也如原石一樣還原出來,但不得其中的『渾然』的氣質(zhì)那也是次品。換句話說,謝磊明注重的是印章中的『韻味』而非具體的俯仰形態(tài)。
追求秦漢印中的『渾然』特質(zhì)固然重要,但這并不容易,更多的是靠學養(yǎng)的積淀。謝磊明注意到學養(yǎng)才是使得印章富有生命的源泉,同時也是『古趣』『渾然』風格形成的關(guān)鍵。故將『學養(yǎng)』融入其生命之中。
三 『學養(yǎng)』說
謝磊明是一位收藏家、一位篆刻家、一位商人。但筆者認為他是用學養(yǎng)來鞭策自己的文人。謝磊明自幼飽讀詩書,故很關(guān)注學養(yǎng)之于篆刻的重要性。
謝磊明《磊廬印譜》中有很多作品都談及學養(yǎng)問題,如『積財不如讀書』,其邊款鐫刻到:『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技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顏氏家訓》勉學語,學者解此立品自高矣?!恢x磊明引《顏氏家訓》中的內(nèi)容來闡明『積財』與『讀書』孰輕孰重的問題,無疑是對儒學治學觀的接受,進一步標舉『讀書』最可貴。
黃惇在《中國古代印論史》將『學』歸納為印外之學識,『養(yǎng)』歸納為具有高度審美的眼力。那么對于『學』,謝磊明強調(diào)讀書的重要性。在『永嘉謝氏磊明藏書印』的邊款中提到:『錄泰順林太沖先生藏書戒云:「吾家世為儒一生,苦書□積此數(shù)千卷珍藏,不論價。許讀不許分,許增不許賣,許校不許涂,許抄不許借」……書此示孫曾同心守斯戒,遵我者必興,違我者必敗?!淮颂幹x磊明將林太沖的藏書戒訓來作為自己的家訓,以此告誡子孫讀書的重要性。
同時,謝氏曾以『此心如水,不流即腐』印來告誡其琳兒?!簩W業(yè)才識,不日進,則日退……昔人云:「此心如水,不流即腐?!箯埞匝乱嘣疲骸溉水旊S事用智?!勾藶闊o所用心一輩人說法。果能日日留心,則一日有一日之長進。事事留心則一事有一事之長進。由此積累何患學業(yè)才識不能及人耶?!唬ㄟ吙睿┲x磊明認為學養(yǎng)的積累在于日日留心,并且做到明其理、習與事,不論事情的大小都要認真的對待。
謝磊明對『養(yǎng)』的體現(xiàn)在于集古印譜和名家印章的收藏之中。集古印譜包含了刀法和每個印章的獨特韻味。于是他主張『當為富蓄,以備參考』。他曾收藏《顧氏集古印譜》,有兩方印章為證:一方為一九二三年所刻的『謝光所得明顧光祿集古印譜』白文印,另一方為一九三一年所刻的『謝氏顧譜精舍』朱文印。印譜的獲得成為其學習秦漢傳統(tǒng)的第一手資料,也是其上追秦漢的有力證據(jù)。謝氏還主張集印章,從名家印章中來提升自身的眼界。潘國存《金石篆刻家謝磊明》一文中說:『磊明先生最愛收藏的是篆刻名家的印章。他依照刻石者的時代,分放在特制的匣子里。他藏有明清直至近代篆刻名家刻的印章。如明正德年間唐寅、嘉靖年間三橋居士文彭,以及與文彭「得師友之間」的何震等刻的??;又如清西泠八大家之冠的丁敬、曾衍東、趙之謙以及近世吳昌碩等等名家刻的印章。』⑤可見,對印譜和印章的收藏,既能開闊眼界,又能從中汲取營養(yǎng),這也為其篆刻學養(yǎng)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四 總結(jié)
謝磊明是個收藏家,嗜好印章,為了提高篆刻技巧而不遺余力地學習古人,不可不為這種藝術(shù)精神而贊嘆。從謝磊明的審美取向中,我們得知其印學思想植根于傳統(tǒng):學趙之謙而悟『古趣』;學秦漢印而重『渾然』;同時將審美本質(zhì)提升到人的層面,談立身之本而論『學養(yǎng)』。這些印學思想既是對傳統(tǒng)印學思想的接納,也體現(xiàn)出其審視篆刻藝術(shù)的獨特眼光。
注釋:
①余正《西泠印社志稿》卷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二○○六年版,第一五頁。
②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浙江省溫州市鹿城區(qū)委員會《鹿城文史資料》第三輯,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浙江省溫州市鹿城區(qū)委員會文史工作委員會,一九八八年版,第一四六頁。
③黃惇《中國古代印論史》,上海書畫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第一○一頁。
④任道斌編校、趙孟著《趙孟文集》,上海書畫出版社,二○一○年版,第一一四頁。
⑤潘國存《金石篆刻家謝磊明》,載《鹿域文史》第三輯,一九八八年版,第一四三—一四四頁。
(本文作者系廣東省深圳市龍華區(qū)行知學校教師)
(責編" 趙鵬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