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核爆半小時后，他報告了核爆當量數(shù)

我大學畢業(yè)那年，被分配到核試驗基地研究所第一研究室工作，林俊德已是研究所第一研究室第二組組長。初見林俊德時，他待人彬彬有禮，謙和有加。即便對我這個剛入伍不久的新兵，他也是友善相待，和藹可親。

值此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60周年之際，特撰文紀念我的老戰(zhàn)友林俊德院士。

一

林俊德，1938年3月13日出生在閩南山區(qū)一個貧困家庭，父親是農(nóng)村小學教師，體弱多病。林俊德小學畢業(yè)后，考入永春縣第一中學。他15歲那年，父親不幸病逝，他靠著政府的助學金讀完中學。1955年，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浙江大學機械系，為了湊足上學的路費、學費，媽媽向信用社借了50元，永春一中提供了20元，加上村里親戚們零星拼湊，林俊德才得以走出山區(qū)，光著腳板、穿著布衣單褲、坐著悶罐火車，前往浙江大學報到。

大學5年間，為了省錢，每次寒暑假，林俊德沒有回過一次家。他一心撲在學習上，過著宿舍、食堂、教室或圖書館“三點一線”式的生活。靠著政府的全額助學金，他于1960年夏從浙大畢業(yè)。

1960年10月，林俊德來到北京小西天報到，按部隊規(guī)定，先要在集訓隊接受三個月的入伍教育。有一天，一位從大西北來的部隊首長給集訓隊員講話：“為反對霸權主義，打破帝國主義的核壟斷，我們國家正在大西北建設一個核試驗場，需要大批有志氣、有才華的青年。我們把你們挑來，就是去那里從事這項偉大而神圣的事業(yè)?！彼@才知道，要去從事核武器試驗，頓時熱血奔騰，為自己能夠投身于國防科研核試驗事業(yè)而感到光榮。

1961年春，組織上派林俊德去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進修學習兩年，專業(yè)是核試驗沖擊波測量。林俊德夜以繼日地刻苦學習，進修結束，他門門課程都是優(yōu)秀，被哈軍工評為先進工作者。

二

1963年1月，林俊德學業(yè)有成，被分配到核試驗研究所第一研究室工作，室主任王元才明確林俊德負責測試沖擊波的壓力自記儀的研制工作，并擔任研制組組長。測定核試驗沖擊波是確定核爆炸當量的重要手段，但壓力自記儀的研制面臨著巨大的困難，蘇聯(lián)早就撤走了所有專家，帶走了所有的資料、圖紙和儀器設備，如今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一無資料，二無圖紙，三無實驗設備，困難重重。但林俊德憑著為國爭光的決心，和戰(zhàn)友們跑遍北京幾乎所有的圖書館、資料室，查閱有參考價值的資料文獻。經(jīng)過苦苦的探索，他們搞清了機測儀器的原理，制作了首臺壓力自記儀樣機。1964年5月，林俊德光榮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1964年初，壓力自記儀被正式列為首次核試驗的重點測試項目。林俊德全身心地投入到改進和批量生產(chǎn)壓力自記儀的工作中。他是組長，負責總體方案和自記儀的機械設計。核爆炸時會產(chǎn)生強烈的核輻射、光輻射、電磁脈沖干擾和地震沖擊等，這都對測試儀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尤其是要解決儀器的“動力”問題，因為在核試驗中，為了防止電磁干擾，是不能采用電纜輸送指令的。

為了攻克這一難關，林俊德日夜苦思冥想。一天，他去北京城里辦事，在乘車途中忽然聽到電報大樓整點報時的鐘聲，靈感頓時涌現(xiàn)。聯(lián)想到航空儀、氣象儀、地震儀等許多儀器都是采用鐘表式發(fā)條作為動力，他大膽設想采用鐘表式發(fā)條來作為壓力自記儀的動力。這個設想很快得到了領導和同志們的贊同和支持。

林俊德買來了許多手表、懷表、秒表、鬧鐘、座鐘和形形式式的各種發(fā)條，實驗室宛如鐘表鋪，他拿著鉗子、銼刀、螺絲刀，進行反復地制作和調(diào)試。最終，他決定采用鬧鐘響鈴結構代替穩(wěn)速電機，解決了這一難題。

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林俊德和二組的同志們?nèi)翰呷毫?，集體攻關，先后解決了壓力自記儀中的動力勻速、光電開關靈敏度、波形坐標轉換裝置等技術問題，完成了壓力自記儀的改進、設計和批量制作，按時將自行設計的壓力自記儀應用到我國首次核試驗中。

1964年6月，林俊德和項目組的同志們攜帶30套壓力自記儀，進場執(zhí)行首次核試驗任務。進場的路程長達300多公里，都是“搓板路”，一路顛簸，非常難受。在核試驗場研究所的駐地營區(qū)，其實就是一片荒無人煙的茫茫戈壁灘，那里晝夜溫差極大，白天的地面溫度可達六七十攝氏度，晚上降到零下二十攝氏度。住的是8～10人一頂?shù)膸づ?，吃的是“老三樣”：土豆、大白菜、蘿卜干，喝的是孔雀河水。河水又苦又咸又澀，含有多種重金屬元素，喝了常常要拉肚子。每人每天一盆水，早上洗臉刷牙，晚上洗腳，完了潑灑在地上，以增加帳篷里的濕度。有時，還會遇到沙塵暴。

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時，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核爆后，林俊德帶領項目組沖入距爆心僅數(shù)公里的力學測試點，回收了全部壓力自記儀的數(shù)據(jù)。經(jīng)過壓力波形判讀和當量計算，林俊德只用了半個小時，就向核試驗指揮部報告了首次核爆炸的當量數(shù)。這是首個以實測數(shù)據(jù)完成的速報當量，得到了首次核試驗總指揮張愛萍將軍的表揚：“你們立了大功，壓力自記儀立了大功?！?/p>

首次核試驗后，林俊德和壓力自記儀項目組分別榮立了個人、集體二等功。

三

1966年冬，我國首次氫彈試驗即將進行。試驗方式由塔爆改為飛機空投，需要在高空對沖擊波進行測量。林俊德和項目組接到任務后，立即投入到研制工作中。

由于測量儀器要在高空低溫環(huán)境中工作，為了真實地模擬高空環(huán)境，林俊德他們還爬上海拔3000米的山頂做了一晚的實驗，最終趕在試驗前研制出高空壓力自記儀。林俊德還進一步提出測試彈的空測方案，研制了儀器定位隨高度、溫度變化的函數(shù)圖表。

1967年6月17日，我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林俊德帶領回收小組在爆心附近步行幾十公里，回收了高空壓力自記儀和空測方案的全部測量數(shù)據(jù)，圓滿完成了首次氫彈核試驗爆炸數(shù)據(jù)的采集任務。

1996年7月29日，在核試驗場進行了我國最后一次地下核試驗，實現(xiàn)了我國核武器發(fā)展的戰(zhàn)略目標。林俊德參加了我國全部的45次核試驗，并以壓力自記儀等測量儀器，記載了每次核試驗沖擊波超壓數(shù)據(jù)，為核武器的設計、改進和發(fā)展提供了重要科學依據(jù)。作為基地總工程師，他為我國的核事業(yè)作出了重大的貢獻。1993年，林俊德晉升少將軍銜；2001年，他被評為中國工程院院士。

在林俊德的軍旅科技生涯中，榮獲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與國家發(fā)明獎4項，1988年《大氣層核爆炸現(xiàn)象研究》獲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一等獎；還獲得軍隊科技成果獎20多項。他還撰寫了《地下核爆炸力學》 《地下核試驗工程》兩部專著。林俊德淡泊名利，評上院士后，堅持不要秘書，免費講學，多次謝絕社會上個人獎項的推薦，謝絕客座教授的聘用，不參加專業(yè)以外的社會活動。

四

2010年，林俊德的夫人黃建琴覺得他明顯消瘦，常常半夜胃痛，多次勸他去醫(yī)院檢查，但他總是以工作忙為由沒去檢查。直到2012年5月4日，林俊德被北京解放軍301總醫(yī)院確診為癌癥晚期，主治醫(yī)生提出化療建議，但還是被林俊德謝絕了，因為他要趕回西安工作。

當月，林俊德被轉到西安唐都醫(yī)院，第二天他把工作臺、筆記本電腦都搬到了病房，繼續(xù)科研工作。他說：“如果不工作，活著又有什么意思？我現(xiàn)在需要搶時間，把手頭的工作做完?！痹诓》?，他一邊接受保守治療，一邊搶時間寫科研報告。5月26日，他病情惡化，被轉入重癥監(jiān)護室。經(jīng)過救治，病情有所緩解，第二天他就提出轉回普通病房，要爭分奪秒繼續(xù)工作。盡管身上插著導引、監(jiān)測的醫(yī)療管線，他仍伏案在病房的工作臺上，認真整理著科研報告。

5月31日，坐在電腦工作臺前的林俊德，手已握不穩(wěn)鼠標，眼晴已看不清電腦屏。夫人勸他躺下休息一會兒，他說：“坐著吧，不能躺，一躺就起不來了。”中午，他終于疲倦地躺下了。彌留之際，他以極其微弱的聲音跟夫人說：“后事一切從簡，不要給組織添麻煩。死后把我埋到馬蘭?！?/p>

2012年5月31日20點15分，林俊德與世長辭。2013年，遵照林俊德的遺囑，他的骨灰被安放在馬蘭革命烈士陵園。2018年，經(jīng)中央軍委批準，增加“獻身國防科技事業(yè)杰出科學家林俊德為“全軍掛像英?！薄?/p>

林俊德曾說過，我一輩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核試驗，我很滿意。他把全部心血和智慧奉獻給祖國的國防事業(yè)。林俊德，名垂共和國史冊！

（編輯 鄭 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