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山記

一

雪峰山以其磅礴險峭橫空南國，居湖南第一。

像浩渺大洋卷起的重重巨瀾，它從湘西南靠廣西的地界聳峙而出，往湘東北席卷而前，吞州沒府，咆哮奔涌，綿亙七百余里。邵陽、婁底、懷化、益陽四個地級市的廣袤大地都濕漉漉浸泡于波峰層浪間，屬于邵陽的洞口、隆回，隸屬懷化的溆浦、洪江、通道等地更在漩渦中心，像一頭頭龐然而驚恐的巨獸俯仰掙扎。

如果以航拍的角度與速度俯瞰雪峰山，座座拔地而聳的陡峰便將迅疾撲面而來，峰巒積雪的尖頂貼上了鼻尖；一波波由松樹、楠樹、杉樹、椴樹和銀杏等喬木或灌木凝聚的蔥綠，瀑布般沖刷盡眼底塵埃，將人帶入遠古的原生態(tài)夢境；資水、沅水、溆水和渠水等無數(shù)條河流澄碧如練，悠然纏繞峰巒間，乳色輕紗般飄過眼簾；斷崖深壑間偶爾閃過的吊腳樓村寨或獨戶木板青瓦屋，令人驟然想起避世而居，時?！皫г潞射z歸”的陶淵明和他筆下的桃花源……

當代詩人柴棚曾描繪雪峰山的瑰麗與秀雅：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雪峰山的清晨，每片綠都是新的＼穿透肺腑＼因為你在那里。跟隨著微光＼霧靄中，我想說＼你是我的雪峰＼我要把每一片云霧制成詩傳奇＼暗中觸到竹的內心＼用純銀的嗓音，籠住＼你的青翠。

事實上，深溝疊嶂的雪峰山，遠沒有詩人眼中的浪漫與溫情，沒有公路、鐵路，唯有深谷懸崖與云間鳥道的時代尤為如此。盤曲于湖南地圖上的這片深褐色山巒，是湘楚大地的“青藏高原”，地理教科書上稱為中國二三級階梯分界線之一，海拔最高處的主峰蘇寶頂達1934米。大山莽莽蒼蒼，逶迤延展，猶如佛祖一只巨掌將湘東大地與湘西、貴州、云南冷然隔開，成為一道難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千百年來被視為“滇黔門戶”“全楚咽喉”?；蛟S，李白《蜀道難》中“危乎高哉”的描摹更適合雪峰山：“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

清道光十七年（1837）8月25日，兩廣總督林則徐走進了雪峰山。長空赤日如火，熱浪卻絲毫未曾滲入層巒深處的茶馬古道。古道上苔痕斑駁，偶爾才漏下幾片日影。林則徐棄轎惴惴而行，從隆回一路穿山九十里，到溆浦時，雙腿兀自發(fā)軟，額頭汗?jié)n涔涔。這汗水生于深山老樹濃蔭處，與當空的烈日無關。當晚，他就著孤館青燈，研墨濡筆，展開隨身日記，似乎猶自驚悸地感慨道：“是日自卯至酉行九十余里，皆傍高涯而臨深澗，路窄如線，其危險倍于滇、黔道上。”

我老家所在的婁底轄下小城冷水江，雖已是雪峰山余脈，卻也沉浮于呼嘯翻滾的層浪間，留下了刺破云天的大乘山、祖師嶺、錫礦山與其余名號各異的大小山峰。念大學前，我沒離開過冷水江一步。兒時的我常站在半山腰的老宅前，對著四面起伏的群山與遮蔽天日的林海發(fā)呆：什么時候能爬過山峰，瞧瞧山那邊的另一個世界呢？

其時，村里唯一真正去過山外的人只有二爺爺，也就是爺爺?shù)亩?。民國早年，年輕的他膽氣壯，受雇于寶慶府（今邵陽）的東家，販運砂罐等貨物，專跑漢口碼頭。他劃著逼仄的毛板船從村口的麻溪河上資水，過益陽，下洞庭，出長江，說不盡的曲曲彎彎和險灘駭浪，一個來回需數(shù)月到半年時光，卻有大半路程在雪峰山群巒間盤桓，二爺爺似乎成了總走不出母親視線的嬰孩。

雪峰山不僅隔阻祖父輩鄉(xiāng)鄰們闖蕩山外世界的路，還阻過開國大將粟裕的歸程。

1951年，少年時便坐一葉扁舟離開雪峰山深處家鄉(xiāng)會同的粟裕，遙望西天云霞，第一次動了回鄉(xiāng)看看的念頭。當年，他順沅水過洪江、黔陽、辰溪、瀘溪、沅陵、桃源到常德，水中始終倒映著兩岸雪峰山的峭拔層峰。后來，他又輾轉奔漢口，轉南昌，上井岡乃至馳騁于大江南北，二十五年不曾親近過雪峰山。然而，聽說從邵陽走陸路翻越雪峰山，仍是千折百回的羊腸古道，“道阻且長”，山間還盤踞尚未肅清的土匪，若成行，須有一個加強連保護，從來低01GYedpu7If6re7SpD4bewcNP3JDg0vHWAJdImhEm4o=調的粟裕瞬間打消了回家的想法。此后多年，因種種緣故，他再也不曾回過大山，踏上夢魂相牽的鄉(xiāng)土。

二

雪峰山不光“峨峨堆積青冥中”，雄闊而險峻，更因兩千多年前屈原的踽踽獨行與吟哦而沉淀了厚重的文化底蘊。山巒間的巖石、峭壁、古木、枯藤、山嵐、溪流、村寨，似乎依舊回蕩著那些不朽詩篇，散溢久遠醇厚的文化氣息。

屈原生活的時代，雪峰山被稱為“昆侖山”，他在《天問》中便發(fā)出“昆侖縣圃，其凥安在”的曠世疑問。屈原之后，這座大山隨走馬燈似的朝代更替，先后被冠名為“會稽山”“楚山”“梅山”，民國開始，才換了更與《楚辭》中詩意切合的大名，定號為雪峰山。

公元前295年初春，“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屈原，被楚頃襄王放逐黔中郡。愁緒泉涌，孤舟載著他緩緩而行，順漢水南下，渡長江，入洞庭，溯沅水。澄碧沅水之上，孤舟搖晃蹀躞，逆水吃力而進，屈原“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的嘆息也叩擊著水面。深邃的山峰四面壓來，越來越陡峻，舟隨水繞山而盤桓，漸漸靠近人煙稀落的黔中郡，他的憂思也愈加沉重。

又一個清晨，霞光被一縷縷升騰的瘴氣阻隔，屈原沿沅水朝東南而行，轉入更為曲彎的溆水，終于踏入流放的目的地——溆浦。他馳騁著目光，急切而好奇地朝兩岸張望，心也隨之揪得更緊?！吧盍骤靡在ぺべ?，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币宦飞希瑵M眼都是懸崖絕壁，幽溝深壑，古木蔭翳，葛藤纏繞，人跡罕見，不時有陣陣猿猴的凄厲叫聲從深林間傳來。才一會兒工夫，天氣忽晴忽雨，甚或殘春時節(jié)里陰云驟至，冰雹倏然而起，一塊塊狠狠砸落下來，濺起了漫天水珠。

艄公急忙撐船靠向岸邊一株傾覆于水面的古樟下躲避，屈原已一身濕透，峨冠慌亂間掉落于水，長發(fā)披散下來，遮住了潮濕的雙眼。一聲接一聲的猿啼聲中，他恍惚而迷茫，不知身處何地：“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鄙陨云届o下來，他仰望著四周聳入云端的山峰，悶然發(fā)呆，知道自己的余生或許只能與這些高山深谷為伴，幽居獨處，而楚國國都曾經的繁華與喧嚷，或許將成永別了：“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歲月之流或激蕩或舒緩，匆匆淌過兩千多年后，我從泛黃的典籍冊頁里得以知曉，屈原并未屈服于雪峰山的千峰萬壑，也未屈服于這里的蠻荒幽僻，而是“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寧肯“固將愁苦而終窮”，繼續(xù)固守他高潔的志向和情懷。

屈原在大山深處一待至少就是九年。他爬過了那些令人望而寒怯的山山嶺嶺，游歷了懸崖或者渡口邊稀落的村寨、市鎮(zhèn)與軍營，給雪峰山留下了“溆水屈儃”“蘆潭漁唱”“三閭灘”“鹿鳴山”“明月洞”等遺跡，將原本的荒嶺或野渡烙上了文化的印痕。他也見識了“信鬼而好祠”，盛行“巫儺文化”的雪峰山原始祭祀和儺戲節(jié)目。這些諸如“游船送瘟”“獨腳云霄”一類的節(jié)目，至今還活在他足跡到過的深山鄉(xiāng)間。每到年節(jié)，樟木或丁香做的儺面具，便在鼓點與爆竹聲里翩然而舞，或唱或嘆，或喜或悲，一如他當年所見。

“詩窮而后工”，屈原披發(fā)墨面，一路愁苦行吟，將雪峰山的方言、地方戲、壁畫與山歌一一融入自己對家國的眷顧和憂慮，吟成了《山鬼》《橘頌》《國殤》等如恒星般璀璨的篇章，使這塊流放之地熠然生輝，成為中國第一部浪漫主義詩歌總集——《楚辭》的故鄉(xiāng)。其中一句“入溆浦余儃徊兮”的哀嘆，還使蠻荒之地有了文縐縐的“溆浦”之名，千百年來未曾更易。屈原之不幸，卻是溆浦之大幸，也是雪峰山之大幸。

被貶入雪峰山深處，踏著屈原足跡迤邐而來的還有唐代“詩家天子”王昌齡。

唐玄宗天寶七年（748）春日，年近六旬的江寧（今南京江寧區(qū)）縣丞王昌齡得罪于人，被污以“不護細行”，貶謫到千里外的龍標（今懷化洪江市黔城鎮(zhèn)）任縣尉。遠在揚州的摯友李白第二年才得知消息，牽掛不已，援筆寫下《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王昌齡從江寧富庶之地，陡入蠻荒的雪峰山群峰間，時常與閑云野鶴為伴，似無屈原的彷徨與李白的愁緒。他一待就是七八年，勤于政事，為政以寬，待人以和，深得山間百姓之心。公務之暇，他也飲酒賦詩，面對群山淺吟低唱。在沅水與巫水交匯處，他筑疊巧思，建造了一座芙蓉樓，以為閑暇時宴賓送客之地。芙蓉樓北廓臨江，依林踞阜，飛檐卷垛，含蓄淡雅，一時成為文人雅士匯集之所。為傳承與振興屈原去后的文脈，王昌齡還費盡心力修建了龍標書院。瑯瑯書聲漸漸蓋過了烏啼猿鳴，雪峰山的文氣又開始馥郁，也去除了些許久居頭頂?shù)摹靶U”名。多年后，雪峰山子弟魏源、蔡鍔、向警予、粟裕等人便從這股漫騰的文氣中冉冉而出，走向了全國。

雁寄鴻書，魚傳尺素，王昌齡收到了眾多遠方親友的關切，難以一一回復，便借一次在芙蓉樓送別辛漸的機會，寫詩作答：“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边@自然也是寫給李白的，“我的為人就像那晶瑩剔透的一塊冰，裝在潔白的玉壺之中?！彼钦f，自己永遠不會因遭貶而改變玉潔冰清的節(jié)操。

處江湖之遠的龍標乃至雪峰山，因有了被貶的王昌齡，又有了別樣的風景和魅力，令無數(shù)人流連仰止，也讓我無數(shù)次離開后又重返，久久沉迷其間。

三

與積淀的文氣相比，雪峰山更升騰桀驁的英雄壯氣。

被懸崖與蒼翠封閉于雪峰山區(qū)的侗族、苗族、瑤族與漢族山民，常年受大山熏陶與磨礪，有著山中猿猱的體魄和精神，打小尚武，粗樸好勇，風氣剽悍，屢屢與官家對峙，從來不肯輕易雌伏。從“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楚國開始，他們便被中土視為“蠻”：“南蠻”“五溪蠻”“辰州蠻”“梅山蠻”。我是冷水江人，兒時去漣源外婆家拜年，還被戲稱為“蠻子”。歷代官府似乎都欺軟怕硬，對雪峰山區(qū)從不敢輕易加以刀兵，而是廣施金帛美器寬慰安撫。

三國時，智謀百出的諸葛亮也別無良法，只得派侍中馬良帶著厚禮與笑臉前往雪峰山，才終于收服五溪蠻；南宋紹興十二年（1142），遠在杭州的宋高宗趙構更戰(zhàn)戰(zhàn)兢兢，給荊湖北路帥臣劉奇下了一道詔令，“蠻夷只能綏撫，不可侵擾”，令其不得在雪峰山區(qū)生事。

雪峰山強悍的民風，將這座崔嵬山巒鍛鑄得英氣逼人，只可仰視與敬畏。

我曾久久徘徊于通道、溆浦、隆回、洞口的巉巖與幽谷間的小徑上。這些地方比我老家冷水江更見雪峰山風骨，小徑“百步九折縈巖巒”，寂然伸入白云繚繞與蒼綠逼眼的叢林深處。每到一處，都是李白筆下的“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令我恍惚誤入“蜀道難”之稱的秦嶺。偶爾立在斷崖高處放逐目光，群峰如海，古木枝葉似劍，隱約伏有十萬精兵，殺氣與云霧一道緩緩蒸騰。

有雪峰山壯氣相助，一支后來改變了民族命運的隊伍得以轉危為安。1934年12月，漫天飛雪讓雪峰山層林有了另一種悲壯而倔強的意味，長征經過這里的中央紅軍領導層，聚于通道恭城書院。雪粒敲窗，伴著激烈的爭論，他們最后決定改變北上桑植與賀龍、蕭克紅二、紅六軍團會師的原計劃，迅疾轉兵貴州。于是，湘江戰(zhàn)役后，已損失過半的中央紅軍掉轉身子向西疾行，避開了通道與桑植間敵人早已構筑的巨網，從此蛟龍入海，再不能制。

受益于雪峰山壯氣更多的是另一股“紅流”——紅二、紅六軍團。1935年11月，賀龍和蕭克的紅二、紅六軍團主力開進溆浦。從來勇悍的雪峰山百姓，見著了一支聞所未聞的隊伍：官兵衣衫襤褸，卻精神抖擻，笑臉如春，不但未進屋搜刮搶掠，還格外和氣，爭搶著掃地、挑水。他們時常念叨的口號是，“天下窮人是一家”、“紅軍為窮人打天下”。

山區(qū)窮苦人多，遇到如此貼心的隊伍煞是親切。賀龍麾下的紅二軍團政治部主任甘泗淇，在寺坪豎起一桿紅旗，兩旁刷滿標語，宣布擴紅。村村寨寨的鄉(xiāng)民們興奮如過年節(jié)，奔走相告。條條山道上像雨后山洪奔淌，涌來了三千多青壯年。甘泗淇瘦黑臉上掩飾不住笑意，向賀龍報喜：光一個溆浦縣就擴充了兩個團！賀龍端著煙斗，胡須隨笑聲而抖動，望著窗外跌宕群山頻頻點頭。

與此同時，紅二、紅六軍團所屬紅17師一部轉入與溆浦毗鄰的新化錫礦山（今屬冷水江），這是明嘉靖二十年（1541）發(fā)現(xiàn)，清光緒十八年（1892）便正式開采的“世界銻都”。平素腦滿腸肥的礦主、豪紳早已聞風逃往長沙等地，山民出身的礦工們則笑逐顏開，爭著給紅軍官兵送鋪草，燒熱水，做向導……

紅軍隊伍猶如滾雪球般壯大，還籌集到了急需的五萬塊光洋。多年后，從這支隊伍走出的開國少將左齊回憶，紅軍剛剛抵達還不到一天，錫礦山就組織起了一支“抗日救國先遣隊”武裝，隨后又成立了“工人糾察隊”。得知這是窮人自己的隊伍，皮膚黝黑的礦工和附近農民紛紛報名參軍。部隊僅在山上待了幾天，左齊感慨：“臨退出錫礦山時，還成立了一千多人的‘工人團’，跟隨紅軍北上抗日?！?/p>

多年后，我在錫礦山老街已殘破的青石板街面徘徊，眼前似乎依舊晃動著先輩們的身影。錫礦山距我老家所在的村子約三十里。紅軍官兵到時，爺爺才二十歲，正在豪紳家做苦力，因山巒阻隔，聽到消息時，紅軍早已離開遠去，消隱在雪峰山更深處。

如一股洪流淌過雪峰山的紅二、紅六軍團，面對圍追堵截征戰(zhàn)頻仍，隊伍卻越打越壯大，一年后到達陜北時，是紅軍三大主力中唯一一支比出發(fā)前多了兵員的隊伍。翻覽久遠的往事，我竟莫名自豪。

1945年4月，鮮花又開遍原野時，侵華日軍似乎感覺到了這是他們在中國的最后一個春天，將陰冷目光投向了雪峰山腹地。他們覺得，拿下隱伏于此處的芷江機場，便能摧毀駐扎多年的美軍航空隊，解除對自己地面部隊、后方補給線及本土的威脅。若是僥幸，或許還能跨過雪峰山，直搗中國戰(zhàn)時首都重慶，畢其功于一役。

日軍集結五個師團外加三個獨立旅團約八萬人，由坂西一良指揮，分兵多路，殺氣騰騰，直撲雪峰山而來。雪峰山區(qū)中國守軍是第四、第三方面軍和第十集團軍，主戰(zhàn)場在洞口的高沙、江口、青巖、鐵山與溆浦的龍?zhí)丁厮粠А?/p>

這便是家鄉(xiāng)老輩們口中至今令人色變的“走日本”。父親當年才幾歲，被奶奶連拖帶抱一起逃入深山茅草叢。多年后，他記憶還清晰如昨：下山后，家家哀鳴，村里幾個來不及躲避的漢子被殺害，槽門前有被宰殺吃剩下的牛的骨頭，有人撿到了鬼子遺落的文明棍……這僅是老家村子一隅而已，父親不知道的是，這次“走日本”，兇殘的日寇在雪峰山區(qū)隆回、洞口、武岡、綏寧與溆浦一帶，單槍殺的普通百姓便達8563人，使上百萬人流離失所。

但日寇也見識了雪峰山之險與雪峰山人之“蠻”。近兩個月里，坂西一良的八萬人馬在層層奇峰幽壑間遭遇中國軍隊與百姓的阻擊，他們像卷入叢林的陣陣風雨，雖有電閃雷鳴，卻無損山之崔嵬與傲岸。槍炮與吶喊聲中，似乎每道山嶺、每條深澗與每片枝葉都化成憤怒的中國官兵，日軍在訝異、恐懼和絕望中遭重重合圍，三萬多官兵死于荒野中，僥幸余生者倉皇遠遁，再不敢窺視身后的巉巖深谷。雪峰山成為一柄擎天鋼刃，刺破了侵華日軍最后的幻想。

中國官兵與百姓的鮮血染紅了雪峰山的積雪、巖石和草葉。戰(zhàn)后，中國政府在溆浦龍?zhí)豆紊浇ㄔ炜谷樟沂苛陥@，學者錢基博含悲撰寫了碑文：“……斂骨山巍，以聚英靈。國殤雄鬼，化為長庚。千秋萬歲，仰莫與京！”多年后，我登上弓形山時正值陰天，霧靄蒙蒙，陰風慘惻。摩挲石碑上的文字，我似乎又觸摸到了雪峰山的凜凜壯氣……

四

雪峰山也是一座豐饒的原生態(tài)寶庫。

因天高地迥、山重水復，雪峰山千百年來很少被山外人青睞、光顧，更多的是被當作懲戒犯人的流放之地。盡管后來也曾蹀躞歧路，但核心區(qū)域依舊完好，像保持本真的一塊原始璞玉。

穿行于老家以外的雪峰山深處村寨，我常將自己想象為一尾魚，在漫無際涯的碧海中暢游。一次在通道山行，我因眼前的蒼翠而再度迷醉：無窮的綠意從灌木與野草擁覆的小徑升騰、奔涌，而后汪洋恣肆漫過一旁的渠水，浸上山坡，直沖連綿起伏的山峰。我在一篇文章中描摹道：“遠遠近近的山巒上，我見著了陽光下層次分明的綠，一截淺，一截深，或者一圈淡，另一圈濃。淺者淡者是細葉的垂柳、翠竹，或者闊葉的白楊、楓樹，深者濃者是原生態(tài)的香樟、楠木、水杉、松樹……這一望無際恣意鋪陳的綠海，純粹得沒有一絲雜質，像一塊晶瑩剔透的碩大翡翠。”

雪峰山幽深處，有遠不止我在通道見過的樹種。紅豆杉、金葉白蘭、鵝掌楸、五針松、長苞鐵杉、云山鐘萼木與云山椴等珍稀樹種，時常令我格外驚喜，眼里灼灼放光，也常令我有“高枕石頭眠”之思，而不管“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

不少雪峰山山民似乎天生便對樹木飽含敬畏，甚而演變?yōu)閷淠镜脑紙D騰崇拜，隆回縣崇木凼古村的花瑤便是如斯。村名“崇木”，志趣已漫溢而出。那天，我步入峰巔之上仍被層巒包裹的崇木凼，目光瞬間被遠遠近近成片的古樹所吸引：枹櫟、槲櫟、水青岡、稠李等山外罕見的雜木挺向云空，亭亭如蓋，每株都有幾人合抱之粗，樹齡在100到1000年間。濃密枝葉撐開朵朵綠云，碩大綠蔭下，花瑤人古樸的木板房恬然而臥，像夕陽下安靜反芻的老牛。恍惚間，我以為闖入了遙遠的太古時代。

與村里老人閑聊得知，這里面積57畝，古樹眾多，百年以上樹齡者有1007株，其中28株為300年以上。最老的一株，已有1800多年，依舊生機盎然，枝葉繁茂，高聳數(shù)十米。這是村里的神樹，每到年節(jié)，村中人便會帶上豐厚供品，前往祭拜。惜乎我來得不當其時，未能見到老老少少膜拜的虔誠場景。

其他古樹也不匱供養(yǎng)。村里若有愛哭鬧或淘氣的孩童，父母覺得與自己八字不合，需要寄養(yǎng)，便尋一株古樹做孩子的新爹娘。寄養(yǎng)儀式十分隆重，絕不敷衍。他們早早備了紙香爆竹、果品點心，由村里年高德劭的老人領頭，帶了孩子來到古樹下。先讓孩子跪地，父母禱告一番，而后點燃香紙，全家或磕頭或作揖謝恩。有了古樹為爹娘，孩子究竟改變了多少，無人考究，結果似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們對樹木有了一層親近之意。

后山一塊古舊青石碑，上有多年風雨侵蝕后依然清晰遒勁的幾個大字，“永遠蓄禁”，令人震撼。這是一塊冷峻、森嚴的禁山碑，碑文為楷書陰刻，時間是清光緒九年（1883）臘月二十八?；ì幵且粋€多難的民族，先祖?zhèn)儗以夤俑艛D與驅逐，被迫遷入插入云端的深山。層層密林不僅讓他們躲過了一波又一波追殺，也提供了綿綿不盡的衣食，民族得以繁衍生息。林木恩同再造，許多人又是古樹寄養(yǎng)之子，于是，花瑤子子孫孫便視樹為神，有了“若砍樹先砍人”的訓言，甚至不惜用鮮血與生命去保護。

人有生死，木有榮枯。一旦有古樹自然老死，或被風雪雷電摧折，崇木凼村的人只有哀戚，如同家人離去或落難，決不會淡然撿了枝干回家做柴火。經年累月，枯樹無聲化作了春泥。裹著木質芬芳的泥土中，又一片幼林迎風而起……

“崇木”的雪峰山，自然也是動物的樂土。

行走山深處，隔著高樹荊棘我不時與山雀、斑鳩、竹雞、畫眉相遇，也能想見那些受國家法令保護的金雞、白鷴、鷹隼、相思鳥、紅腹錦雞與黃腹角雉，在我視線外的林間自在鳴唱與嬉戲。隱秘的林蔭里，必定還有竹鼠、水獺、黃鼬、狗獾、麂子、豺狗警惕的目光，透過草木向不期而入的我投來。它們與雪峰山各族山民一樣，是這片無垠綠海的主人。

動物也有落難的時候。兒時在老家，門外山道上常有豺狗出沒，這是一種與狗、狼相近的動物——它們許多年前是一家——毛呈紅棕色或灰棕色，主食是麂子、山羊等，極善奔跑，十分兇殘，能橫蠻撕扯吃完一整只麂子，骨頭都不會剩幾根。大人嚇唬小孩哭鬧，常說“豺狗來了”，村里有人言語兇惡，便會被罵為“豺狗”。而被罵“豺狗”者，往往覺得是莫大侮辱，對罵也更激烈。我并未遇過真的豺狗，但感覺它們就在附近徘徊，因村里常有人家丟了雞鴨或者山羊，或者某個上門的親戚面色恐怖，說在某處山角碰到了豺狗。于是，我獨自在家的夜晚或黃昏，窗外有個風吹草動便瑟瑟發(fā)抖。

但后來，豺狗漸漸成了村里的傳說。因地處雪峰山余脈，老家當?shù)貙ι搅挚撤ノ醇庸?jié)制，對礦藏開發(fā)索取過多，豺狗淡出了村里人的視野。我成年后，已無人提及豺狗，恐嚇小孩的道具也被書中的大灰狼替代。多年后行走雪峰山，我欣慰得知，豺狗并未絕跡，只是退隱在了大山更深處。此時，我早沒了對豺狗的恐懼，在人跡蕭索的幽林間，我甚至期待與眼露兇光的豺狗相逢，猶如渴盼一位多年前的故人。

與豺狗命運相似的，還有麂子、野豬。兒時鄉(xiāng)下的日子頗苦，白米干飯尚難以餐餐見到，常以紅薯、稀飯相濟，遑論葷腥。家里一年到頭只喂一頭豬，靠我和弟妹們打豬草養(yǎng)大，最重也就百來斤，年底時，父母還得賣掉半頭以貼補虧空。村里其他人家也不例外，面有菜色是常態(tài)。但相隔幾里路的族兄家卻很是滋潤，原因是族兄會用銃打野物。

族兄與我家并不親，僅僅同姓，輩分與我一樣，年齡卻比我父親還長幾歲。他不知何時買了桿鳥銃，裝上特制鐵釘，能打麂子、野豬。大乘山屬雪峰山余脈，海拔七百多米，山陡林密，野雞、野兔、麂子和野豬不少，彼時，國家尚未出臺嚴格的野生動物保護法令。族兄常凌晨起身，晌午后回來，銃桿上倒掛三兩只野雞、野兔。運氣好時，能扛回一只麂子。令全村轟動的是，他興趣來時，約幾個壯漢上山，能抬回一頭肥壯野豬。別人喂養(yǎng)家豬，辛苦一年還不一定能出欄，抵不上他半日的收獲。族兄家葷腥不斷，他也成了村里人物，是鄉(xiāng)鄰們屋場納涼時的話題中心，有時比村中格外稀罕的吃國家糧的我父親更受人敬重。

族兄一類的人日漸增多，又兼山林伐墾過度，大乘山的麂子和野豬終于難覓蹤跡。我上大學后，再不曾聽說族兄有過收獲。再后來，野生動物受到保護，退耕還林與封山育林也開始了，“失業(yè)”的族兄老得格外快，不久即撒手西去。

那天，跋涉雪峰山深處的我歇宿于溆浦穿巖山一戶人家，剛放下行李便猛聽到嗷嗷豬叫，且伴有沉悶的撞擊聲。下樓轉過幾處屋角，來到屋后，空地上赫然三個鐵籠?；\里關著三頭野豬，一身烏黑長毛，根根直立，像悲憤者怒發(fā)沖冠。野豬長嘴怒吼，利牙不時狠咬籠子的鐵條，試圖出逃。

我沒有一絲驚恐，卻瞬間想起了族兄和老家山林之痛。主人趕來解釋說，山里野豬原本就多，近些年封山育林，野豬更泛濫成災了，昨晚玉米地里一次就跑來了九頭。這是裝套子抓的三頭，還有頭小的母豬先放了。等手中活忙完，會把野豬運往遠處深山放生。說著，他用腳輕輕踢踢鐵籠，野豬猛跳幾步，對著籠子鐵條又一陣猛咬和撞擊。主人漾著笑意：喲喲，還蠻兇的呢。

我釋然了，驀然想：有野豬的雪峰山，才算是真正的雪峰山。

華南虎便沒了野豬的幸運。雪峰山深邃的綠海，曾是它們縱橫漫步的天堂。兒時，祖父輩們口中常念叨“老蟲”，也就是老虎，并非想念，而是恐懼。他們的孩童時代，有人上山時不止一次見過老蟲，甚至與老蟲猝然而遇后僥幸虎口余生。這是唯一比豺狗更令我刻骨銘心的動物，我讀《水滸傳》武松打虎一節(jié)，想象的場景便是屋后大山。后來得知，它們的學名叫華南虎。

老虎發(fā)威不只停留在祖父輩口中。在通道，曾因有人捉了幼虎回村，百來只老虎憤怒趕聚而來，將村子圍困了三個晝夜。一時虎嘯震天，山鳴谷應，村寨屋宇微微悚顫。村里人急忙放了幼虎，燃起火堆，敲擊銅鑼。老虎們全然不懼，對峙后，最終旋風般沖入村落，洗劫所有牲畜外，還叼走了一個不慎走出門的小女孩。

然而，這也是雪峰山老虎最后的傳奇。百虎圍村后不久，通道集結獵手射殺老虎，其他地方，包括我老家，也建了打虎隊，威風八面的老虎很快消失于山林間。多年后，無論我走過多少巉巖峭壁，尋覓最幽僻的角落，都不曾聽過老虎的絲毫消息。屈原當年見識過的虎嘯，再也不能復現(xiàn)，雪峰山留下了永遠的創(chuàng)傷與遺憾。

或許，那些徜徉山中的野豬、豺狗、云豹和金錢豹，偶爾也會有失去頂尖對手的落寞吧？

五

雪峰山的傷痕尚不止痛失華南虎。

在老家冷水江，因煤藏豐裕，某些村子菜地里隨意挖上一鋤，便出現(xiàn)烏黑锃亮的煤，于是大小煤窯一度遍野開花。數(shù)十年后，地底已被掏空，農舍坍塌，往昔清澈的井水干涸，像多年望斷天涯已無淚水的枯眼。后來途經冷水江的婁懷高速，修建時被迫從隔壁的新邵縣拐彎，以避開采空區(qū)。有“世界銻都”之譽的錫礦山，經長達百余年的開采后，方圓幾十公里難覓寸草，四處是陳年廢礦與廢渣。曾肥沃流油的田土，再也不見水稻、玉米迎風搖曳，涌浪千里，如敝屣般被世代農耕人家無奈廢棄。

在洪江，因上世紀九十年代發(fā)現(xiàn)了金礦，許多樸野山民化身為貪婪的“淘金客”，往日無邊的蔥碧被滿山粗陋礦棚遮蔽。不過十年，林木萎縮，耕地消隱，數(shù)百里河流污濁不堪。曾飲露水餐煙霞而多長壽的村莊，接二連三出現(xiàn)了肝腹水、矽肺病和癌癥。在洞口等其他地方，也屢有亂排亂放、索取無度之舉。曾文氣漫溢、壯氣凌霄的雪峰山，像一個病魔纏身的壯漢，消隱了英雄之氣。

幸而補牢未晚，雪峰山人意識到誤入歧路后，迅疾開始了壯士斷腕的修正。于是，冷水江有了“天藍水凈地綠”計劃，將整治之斧伸向利稅不菲的涉銻企業(yè)。對上世紀起便堆積成山、處理乏術的砷堿渣，一次便投入近億元重點攻關。家鄉(xiāng)人聯(lián)合多所高校、科研院所苦苦求索，終于突破了砷銻分離、砷堿分離和砷酸鈉干燥的關鍵技術，實現(xiàn)了砷堿渣的全部回收利用。昔年令人色變的砷堿渣，已非易溶于水的劇毒物，而是難得瑰寶。對遍布山嶺的其他廢渣，家鄉(xiāng)人多番摸索后，通過一種類似垃圾填埋的方式，用反滲透膜將其與河流、土層隔離開來，再取水泥加固，防止其流動和滲透。

為了修補山巒傷痕，家鄉(xiāng)人別具巧思，種植了能抗污的構樹、臭椿、翅莢木、大葉女貞和楸樹，一口氣植下了4000多畝，不毛之地終于再次披上了嬌嫩的綠衣。他們還集思廣益，設計了大型主題公園與博物館，追思紅軍當年上山的熱血往事，將錫礦山打造為紅色生態(tài)景點，古老礦山又開始勃發(fā)生機，成了永不枯竭的新“富礦”。

洪江也終于知道，真正的金礦并非黃金，而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蒼翠大山。淘金者的工棚早已清除，廢址修復后建起了氣魄宏大的雪峰山國家森林公園。說是公園，其實不過是還了雪峰山原來的面目：山嶺峻峭，峰巒疊翠，飛瀑與高樹相映，禽鳥繞流泉而戲……

而今，雪峰山早已丟棄了流放之地的別名，成為山外人神往的勝地：草木萌發(fā)的春日，攀爬溆浦穿巖山，放縱踏青的腳步；赤日如火的炎夏，前往隆回虎形山，消除逼身的暑熱；涼風徐徐的清秋，漫步通道皇都侗寨，痛飲一壺侗家村釀；而飛雪曼舞的深冬，則登臨洪江的蘇寶頂，觀天地間銀裝素裹……

時光似刃如浪，淘漉去了一代又一代或奇?zhèn)セ蛴钩５娜宋?，雪峰山還是當年屈原、王昌齡眼中的大山，深澗高崖的起伏、幽峻與蔥綠依舊。作為雪峰山之子，我佇立一處陡崖上，縱情騁目之余，深深自豪。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