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軒的孩子坐在她大學寢室的床頭,孩子名叫許圓,是一只棉花娃娃,棕色發(fā)片緊貼著毛茸茸的白色皮膚,伸著短腿笑眼瞇瞇地坐著。
許圓隨父姓,它爸是乙女游戲(簡稱乙游,可以在游戲里與男性角色約會、談戀愛的游戲類型,玩家大多數(shù)是年輕女性)《戀與制作人》中男性主角之一許墨。她、許墨、棉花娃娃組成了一個三口之家,“圓也有團團圓圓的意思”。
2017年,作為國內(nèi)第一款乙游的《戀與制作人》上線,不滿一個月,安裝數(shù)量即突破700萬。游戲人氣主角許墨自此有了成千上萬的“老婆”,李雨軒則是其中之一。
乙女游戲一躍而成游戲行業(yè)強有力的增長點,并且一浪趕著一浪。根據(jù)手游數(shù)據(jù)觀察員數(shù)據(jù),2024年新推出的乙游《戀與深空》上線后,首月國服流水達到了5.09億,打敗了2017年《戀與制作人》的3.14億首月流水。
類似李雨軒這樣的乙女游戲玩家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群體,其中還衍生出一批以乙游角色為假想伴侶、以棉花娃娃為孩子的深度玩家。她們扮演起游戲中那些紙片人的妻子,以及棉花娃娃的母親,想象與自己喜愛的游戲角色組成家庭,在電子游戲以外,又開啟了一場“賽博育兒”游戲。
“你都這么大了,每天抱著個娃娃像什么樣子?”
“你的錢可真多啊,凈買些沒用的東西?!?/p>
這是小葵把棉花娃娃買回家后,聽到的兩句來自母親最頻繁的指責。她今年高二,喜歡上了乙女游戲《戀與深空》男主角之一的祁煜。在微店平臺(購買棉花娃娃的常用平臺)上瀏覽時,小葵“一眼就看中了祁煜的這個娃娃”,買娃娃的錢,則是她利用寒暑假做游戲陪玩賺來的。
但小葵在下單之前,沒有想過母親會是這種反應。她以往覺得媽媽是個較為開明的人。小葵初中時候追過星,媽媽知道以后不但沒有反對,還給她錢買周邊?!翱赡苁且驗樗r候也追星,把海報當成墻紙用,才會理解追星。”小葵猜測。
但養(yǎng)棉花娃娃顯然不在媽媽的經(jīng)驗范圍內(nèi)。她想嘗試讓媽媽接受這個娃娃,在娃娃剛到家時經(jīng)常抱著它在媽媽面前晃悠,然而一提起就是“要么轉(zhuǎn)移話題,要么讓我趕緊把娃娃帶走。” 雖然久而久之,小葵已經(jīng)習慣媽媽持續(xù)的言語指責,但痛苦并不減少:“我最喜歡的東西,被我最親近的人討厭。”
最難以接受的是小葵察覺到媽媽想把娃娃送人。媽媽曾領著親戚小孩到小葵房間,未經(jīng)小葵同意就指著坐在床頭的棉花娃娃問小孩:“你喜不喜歡這個娃娃?喜歡就送給你?!?/p>
聽到之后,小葵立刻回到房間把娃娃藏到衣柜,害怕小孩離開時把棉花娃娃帶走。
從這之后,每當自己離開家,她就會把娃娃藏到床底或衣柜里,“害怕媽媽看到棉花娃娃就會把它扔了?!彼膊辉僦竿芡ㄟ^溝通讓媽媽理解這件事了,“罵就罵吧”。開學住校時,小葵托朋友把娃娃帶去了學校宿舍,偶爾還會放進書包帶進教室上夜自習。
在很多學校,娃娃是違禁品。比如阿七的學校,進校時不允許背書包,因為書包內(nèi)兜容易藏東西;宿舍要定期檢查,外加搜身,甚至讓學生脫掉鞋子在地上走幾圈,確保腳下沒藏任何東西。
阿七那只15厘米左右大小的棉花娃娃,就在學校違禁物品名單上。借著開學可以帶行李的機會,阿七把自己的娃娃偷偷帶去了學校。為了避免被搜查,她每天早上起床疊好被子后,會把娃娃塞到被子里,壓在枕頭下?!叭绻茢噙@幾天之內(nèi)必查一次宿舍的話,我會把娃娃卷起來塞到衣服里,因為他們不會翻衣服,不然還要給我們收拾一下。”
有時阿七會把娃娃帶到班里,放在書中間。當她向周圍同學展示自己的棉花娃娃時,大家第一反應都是提醒她:“這么大膽,小心學校來給你收掉?!钡⑵哌€是想帶過來:每次背書很累的時候,看到它就會很開心。”小葵也不覺得這影響學習,反而認為是一種學習的激勵:“我平常很喜歡說話,但帶娃娃過去我會提醒自己給它做好榜樣,安靜寫作業(yè)?!?/p>
“我打開快遞箱看到棉花娃娃的第一眼,也是它看到我的第一眼。那一天就是娃娃的生日?!焙芏嗤迡尪紩⒚藁ㄍ尥薜郊业娜兆佑涀魍尥薜纳?,按照人類過生日的習慣為棉花娃娃慶生。
鈺是一個節(jié)日儀式感很強的人,2022年底,她養(yǎng)的兩只棉花娃娃同一天到家。一年后,鈺專門為兩只娃娃舉辦了一次麥當勞兒童生日派對。
在這特殊的一天,鈺想為兩只娃娃實現(xiàn)一次難得的“父與子”團聚,她邀請了棉花娃娃的“爸爸”——兩位COSER(動漫角色真人扮演者)分別扮演查理蘇和蕭逸(《光與夜之戀》的兩位男主角)——前來參加娃娃的周歲生日聚會。
在生日會上,兩個“爸爸”帶著自己的“孩子”唱生日歌、切蛋糕、玩組裝漢堡的小游戲,還抱著寶寶揮動它們的手腳,讓寶寶動起來跳“寶寶舞”。他們還準備了長命鎖,送給兩個寶寶。整個生日會洋溢著感動與幸福,鈺現(xiàn)在還會偶爾會看當時陪娃娃過生日時的視頻與照片,“感覺心里熱熱的,家庭氛圍拉滿了”。
更多時候,鈺都是一個人照顧娃娃。她在養(yǎng)娃方面投入了不少物質(zhì)方面開支,“我整理過他們的衣服,只算成套服裝不加配飾的話,都已經(jīng)有上百件了。”她想讓娃娃保持自己的個性,所以還會根據(jù)娃娃即將“出席”的場合,選擇娃娃適配的色系和元素,找手藝人專門設計定制娃娃的服裝。
2022年的10月份,鈺要帶著娃娃參加游戲中主角查理蘇與Hello Kitty聯(lián)動活動時,她專門為娃娃定制了一套粉色系的衣服,還為娃娃帶上Hello Kitty元素的發(fā)飾。她感嘆道:“我朋友都覺得,我已經(jīng)投入和真的養(yǎng)一個小孩差不多程度的精力和金錢了。”
但鈺覺得自己“在棉花娃娃身上獲得到的情緒價值,遠超于我在它身上投入的金錢價格”。她之前會帶著棉花娃娃去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陪自己上班,把娃娃放在辦公桌上,同事們也會時不時走過來看看娃娃現(xiàn)在在干什么,摸一摸娃娃的圓乎乎的小腦瓜。
“這種真的很像帶小孩子去上班一樣?!扁暩袊@說。面臨高強度的工作壓力,鈺把腦袋靠在娃娃身上,就能感受到稍微治愈的心情,再投入到工作當中。同事有時也會向鈺討要娃娃,想要抱一會兒,她們都紛紛表示:“抱一下娃娃就會覺得很解壓?!?/p>
鈺工作多年,目前仍然單身,而她的同齡朋友已經(jīng)進入婚姻生育階段。有時候,她們會對著鈺的兩只娃娃聊育兒現(xiàn)狀:“還好只是棉花娃娃不用讀書,不然你肯定要送你兒子學這學那。”
她的母親偶爾也催婚催育,鈺就拿著兩個娃娃說:“反正我也不會生的,你看看這個就得了?!碑斖尥蘅爝^生日時,鈺還會提醒媽媽娃娃快過生日了:“明天就是我兒子的生日了,你要不要做點禮物表示?”
后來,母親真的為娃娃們準備過禮物,送上了兩條玉石的平安無事牌。
李雨軒記得很清楚,她是在2021年6月份去接“許圓”的。她為此提前沐浴更衣了一番,換上好看的衣服,再去快遞驛站接娃娃。
經(jīng)過漫長的快遞過程,棉花娃娃會變得“灰頭土臉”,甚至會發(fā)生變形,有些身體部位變得癟癟的。將娃娃從紙箱取出來后,要先用酒精濕巾給棉花娃娃擦一遍身子,再給娃娃穿上已經(jīng)洗干凈、晾曬消毒后的衣服。李雨軒專門準備了一個粉色小盆,用作給棉花娃娃洗衣服。
媽媽在一旁給她錄制開箱視頻,調(diào)侃她:“自己的衣服都不好好洗,娃娃的衣服倒洗得起勁?!?/p>
有時候,這些年輕女孩們似乎真的產(chǎn)生了類似于當母親的心理。
通過團購定制、等待娃娃時,她們挪用了不少真實生育過程的話術,比如“流產(chǎn)”的意思是流團,表示棉花娃娃無法再進行制作。同一個團里購買的棉花娃娃,是同一個“產(chǎn)房”里推出來的寶寶。
娃媽們自發(fā)創(chuàng)建了很多名為“幼兒園”的群聊,還將自己的群聊名稱改為×××(自己的棉花娃娃名字)媽媽、×××家長,在里面“曬娃”,分享自己娃娃的動態(tài),比如“小寶在陪媽咪追劇”,“一大早起來看見寶寶在看小說”。
“真的就是把他當成一個小孩子來交流?!被鹜日f。她的第一只娃娃名叫陸懷安,父親是游戲《未定事件簿》中男主角之一陸景和。陸懷安剛到家時就被帶去北京參加一個乙女游戲相關的線下活動,有同好邀請火腿帶著娃娃一起拍照。火腿當時看到別的娃娃戴了很多首飾,可懷安跟著火腿坐了很久的火車來到北京,看起來沒那么精致,“當時我忽然覺得很難過,覺得好像對他還不是特別好?!?/p>
養(yǎng)娃作為一種成長實踐,很難擺脫玩家們自身的經(jīng)驗,經(jīng)常不自覺就陷入比較、競爭的狀態(tài)。鈺曾經(jīng)注意到,她的養(yǎng)娃朋友會因為覺得自己的娃娃沒有別人家的可愛,而感到十分焦慮。為了獲得一個看上去顯得更可愛的娃娃,會去不斷地重復購買。
娃娃的“成長焦慮”往往就是女孩們成長焦慮的投射,而戰(zhàn)勝這種焦慮便是她們“育兒”過程中學到的第一課,“不管是買特別多的配飾,還是只買幾件衣服,大家對棉花娃娃的愛其實是一樣的。” 火腿從未對買棉花娃娃感到后悔。
李雨軒在2019 年 1 月 1 號晚上第一次打開《戀與制作人》這款游戲,然后喜歡上了那個名為許墨的男性角色。在她看來,許墨是她的精神伴侶,他有很多愛,但較為內(nèi)斂,不善言辭,所以許墨和李雨軒的小孩可能也不太善于表達。
所以李雨軒會寫信告訴孩子:“不必強求自己刻意迎合別人,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你要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然后找到自己的方向?!?/p>
李雨軒從初中開始,堅持每年給未來的孩子寫一封信,李雨軒現(xiàn)在讀大二,這樣的信也寫了八年。有了許圓后,她會翻出來過去寫的信件,偷偷念給許圓聽。
月下了解到她所玩的乙游男主還有棉花娃娃的周邊時,正在巡回各地考公務員。她的考公之路并不順利,第一年失利了很多次,很多次都差個零點幾分。對于得知落榜成績的月下來說,棉花娃娃此時便是月下傾訴的對象:“考公這件事情跟父母和朋友不能說得太多,其實壓力蠻大的,所以是一個情緒的出口?!?/p>
月下悄悄地對著棉花娃娃哭訴自己的又一次失敗,又告訴它們自己很想你們的爸爸。每次月下摸一摸娃娃,覺得心情緩解,好像失敗也沒什么大不了,繼續(xù)接著考試就是了。月下說這叫“為母則剛”。
她買了帶著背帶的娃衣和專門放娃娃的娃包,每去到一個新地方時她都會帶上自己的棉花娃娃,“我心理上會有一個安撫作用”。月下帶著娃娃去到了東北三省和內(nèi)蒙古,考完第二天還會把娃娃背在后面出門散散心,碰到景色不錯的角落,也為娃娃拍攝照片。
沒有考試的時候,月下白天要去機構(gòu)里上課,便把棉花娃娃獨自留在自己的床上。她覺得娃娃自己呆著太孤單,就又買了一只棉花娃娃,想讓兩只娃娃作伴,月下出門前會把它們的玩具放在娃娃旁邊。“出去上課一整天,回來看到它們乖乖巧巧地坐在床上等你,就感覺心軟軟的?!?/p>
(小葵、阿七、鈺、月下、火腿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