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洋文學”是在“新南方寫作”的討論中逐漸衍生、發(fā)展出來的,因此就顯而易見地疊加了雙重的地方性和文化地理的屬性。楊慶祥在《新南方寫作:主體、版圖與漢語書寫的主權》(《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中,就曾經把“海洋性”作為“新南方寫作”的四個重要屬性之一加以強調和凸顯。之后,徐勇的《作為方法的“海洋”與新南方寫作》(《廣州文藝》2022年第8期)認為,“海洋性”是“賦予‘南方寫作’以‘新’的意涵指向”的“新的視角或元素”;并且具體指出了海洋元素給南方寫作帶來的四種意義,以及前瞻性地指出把“海洋作為方法”將會給南方寫作帶來的諸種啟發(fā)。而曾攀的《漢語書寫、海洋景觀與美學精神——論新南方寫作兼及文學的地方路徑》(《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3年第1期)視野更為開闊,在把“新南方寫作”放置在諸多宏大命題和世界性勾連的維度上的同時,更是強調“向海、向粵港澳、向東南亞,構成了‘新南方寫作’最為重要的面相”。真正從文化地理和寫作學的核心地帶,確認“新南方寫作”與海洋之間的深刻關聯(lián)的是謝有順的《談談“新南方文學”的文化地理》(《當代作家評論》2024年第1期)一文,他直言:“一個有海的南方和一個沒有海的南方是不一樣的,這種地理差異對文學的深刻影響還遠沒有被充分認識”;沿著這樣一個被忽視的“南方以南”的路徑,謝有順最終確認:“‘海洋性’就是‘新南方文學’最為重要的精神根性?!边@就基本上為“新海洋文學”的出場奠定了必要的理論根基,但也同時因為其附屬的地方性的疊加,需要面對業(yè)已涌動的關于當代文學一系列地方性話語的反思和質疑。
新東北、新南方、新北京、新浙派、新邊地……這些冠以“新”的諸種地方性文學話語,在審美和代際兩個層面內置著具有強烈共性的渴望:創(chuàng)新。但概念生產自身并不決然帶來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創(chuàng)新,不斷涌現(xiàn)的地方性文學話語描述的是文學的發(fā)展現(xiàn)狀,還是一種亟待實現(xiàn)的文學愿景,亦或是一場理論和文學史合謀的生產性狂歡,甚至借用方巖的說法,是“這個行當思考力萎縮、創(chuàng)造力衰退的變現(xiàn)”(《地方性的皇帝新衣》,《揚子江文學評論》2024年第2期)?當我們提出“新海洋文學”的時候必須要面對并且回應這樣的疑問。2023年11月,筆者所在的《揚子江文學評論》曾經舉辦過一個名為“地方性的辯證法”的學術工作坊,參加活動的陳思和和張新穎兩位前輩學人、批評家,在談到時下興起的各種地方性文學話語的時候表現(xiàn)得都很冷靜。陳思和以尋根文學中的地方性為切入點,指出地方文化的發(fā)掘為當代文學帶來新變的同時也帶來了局限,因此對于當下新增的諸多地方性概念能否深描當代文學的肌理表示懷疑。張新穎則認為,“地方”具有相對性和過渡性,寫作者必須能夠深入“地方”的同時超越“地方”,這樣的“地方性”才有可能成為一種“解放性”的力量?;诖耍刂鴱埿路f的觀點出發(fā),作為一種地方屬性更強的文學話語,“新海洋文學”必須正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它將如何使這樣一種理論話語具有真正的“解放性”?最簡單的判斷標準就是“新海洋文學”能否召喚出真正屬于這一范疇、認同這一范疇的優(yōu)秀的作家和可以經典化的作品。
在“新南方寫作”的討論中,學者們常常舉例、援引的作家如林棹、林森、陳崇正、朱山坡、葛亮、王威廉、陳春成等,從寬泛的角度來看都屬于廣義的青年作家的范疇。放眼所有流行的地方性文學話語,基本上都是關于青年作家、青年寫作的討論,我們需要更好的、更“新”的“青年文學”因此一直都是文學“地方性”內置的渴求,“新海洋文學”概莫能外。這就形成了一種新的文學話語的疊加:地方性+青年性,而后者作為近些年當代文學一個特別具有焦慮感的熱點,不斷衍生出很多的話題和癥候,我曾戲稱為文學的“青年焦慮癥”。我們對“青年寫作”的那些“構造”、期待、扶持、獎勵是否合理?一個為他們而生的文學概念,最后是否能夠在青年寫作的文本層面上得到有力的呼應?這些都是我們討論地方性和青年性的時候必須面對的重要議題。對此,李敬澤在討論青年寫作的一個“同題共答”中,關于文學的“發(fā)明”和“原野”的觀點很有啟發(fā)性,也特別需要我們正視:
1980年代到1990年代,人們在某種程度上是重新“發(fā)明”了文學,新世紀以來對文學的“發(fā)明”主要體現(xiàn)在網絡文學。至少在我的經驗和觀念中,文學是需要在原野上四面八方去找、去勘探和發(fā)明的東西。當然我也知道,在這個過程中,某些東西沉淀下來、建構起來,通過大學教育、通過文學的生產傳播機制、通過社會和文化的經典化進程,變成井井有條的秩序和知覺結構,內化于我們的意識和無意識之中。也就是說,它不再是原野,而變成了井然有序的一個城市,變成了大學中文系的教材?!?/p>
……每年看著各種排行榜各種評獎,大家輕車熟路,臉也由不熟到漸漸熟,所謂“同時代人”,落到生活中的意思大概就是熟人社會。但問題始終在于,那個不熟的、陌生的、等待著我們去發(fā)明去相認的原野是不是還在我們心里敞開著?青年應該在哪里呢?難道不是在原野上嗎?
(《不能像個好學生一樣等待著“滿意”——關于青年寫作的“同題共答”》,《揚子江文學評論》2023年第1期)
以上的觀點如果用以審視“新海洋文學”,我們需要面對的問題包括:“新海洋文學”是否可以拓展出一片文學的、青年的“原野”?能否激發(fā)出獨特的審美力量從而構筑真正的“發(fā)明性”?是否可以掙脫“熟人社會”里那種以褒獎為主的“同時代性”,開辟出全新的“異時代性”?這些審視適用于所有的地方性文學話語和青年寫作的討論,畢竟這些討論的發(fā)生和使用的知識、理論工具,正是來源于李敬澤所潛隱“詬病”的大學教育、大學中文系教材塑造的“井井有條的秩序和知覺結構”。為了避免“新海洋文學”成為另一個單向度的文學“運動”,破壞這樣的“運動”自身攜帶的“秩序”,我們應該在最初關于它的討論中置入更多的“疑問”和“對立”。誠如金理所說的:“地方性寫作不應該成為新一輪的話語圈地運動,如果將其敞開為一個建構的過程,那么更進一步,不應只是立足邊緣反叛中心,或‘壓抑者復歸’,而是應當從整體上突破宰制性的格局、結構與分配秩序?!保ā兜胤叫詫懽鞯纳鷻C與局限》,《揚子江文學評論》2024年第2期)
但是,這一“突破”的達成并不容易,前面列舉的林林總總、層出不窮的地方性文學話語業(yè)已形成了那些“宰制性”力量制造的“問題”,“新海洋文學”必須面對這些癥候性的“隱憂”提出的挑戰(zhàn)。首先,目前流行的文學的地方性話語大都受制于“地方”(地方政府和地方文學管理機構)的功利性需求,這些需求在帶來一些資金、政策等扶持性便利的同時,也在壓抑著這些文學話語的開放性和活力?!靶潞Q笪膶W”的概念從其推出之日起就與地方性的發(fā)展戰(zhàn)略共生,這就要求它在服務于政策性需求的同時維護好文學的屬性,并且避免產生對政策本身的依賴,而是著力于建構自身的美學標識和文學成長的可持續(xù)性。其次,不斷推出的地方性文學話語的主導者往往都是學院學者和批評家,新的文學概念和學術話語的生產背后,一方面有他們突破學科藩籬、發(fā)現(xiàn)文學和寫作新質、拓展學術邊界和研究視野、為文學注入新的方法的創(chuàng)造性動機;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帶來生硬套用概念、空洞肢解作品、把文學場域改造為操練各種跨界理論的演練場等學院知識生產的弊端,諸如各種冠以某某的“海洋書寫”“海洋敘事”的慣性生產的論文可能會大量出現(xiàn)。從“新南方”到“新海洋”,各種政治、空間、地理的理論和方法不斷涌入,這一切最終是否能夠真正意義上推動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召喚出具有“解放性”和“發(fā)明性”的文學力量,將是我們考量“新海洋文學”的重要依據,而不是它最終能催生多少論文或項目。這就涉及了我們要提醒的最后一個方面,地方性話語或者說“新海洋文學”的核心價值仍舊是、也只能是優(yōu)秀的作家作品,而不應該止步于熱鬧的學術建構和理論探討?!靶聳|北”和“新南方”之所以飽受爭議卻又能“自圓其說”,就在于它們在證明自身的時候有杰出的作者和文本支撐,“新海洋文學”如果力圖開拓海洋書寫的新局面,為當代文學帶來勁風撲面的沖擊力,那就必須努力、持續(xù)召喚出更多優(yōu)質文本和優(yōu)秀作家,而不是最終淪落為被二三流作家廉價征用的“偽概念”(相反,優(yōu)秀的作家卻拒絕進入這樣的地方性范疇)。
對“新海洋文學”做出這樣的提醒,并不是否定它的可行性,相反,正是因為它的理論視野和美學屬性更接近當代文學的“原野”——反中心、反秩序,從而使得它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尤為值得期待。震驚體驗、無邊界性、邊緣性、未知性,這是徐勇總結的“海洋元素的意義”。在此,我想舉一個青年作家的例子,來佐證文學中的海洋元素對于一個作家的形象和文本的巨大影響。傳統(tǒng)上我們不可能把出生在北方的孫頻放置在“新南方”和“新海洋”這樣的概念中討論,但她近幾年的海洋書寫、島嶼書寫卻是證明“海洋”具有“解放性”和“發(fā)明性”的重要例證,尤其是她今年的中篇新作《雪隱于雪》。這篇小說是孫頻這幾年“海洋”或者“島嶼”系列寫作(《鮫在水中央》《去往澳大利亞的水手》《我們騎鯨而去》《海邊魔術師》《海鷗騎士》《落日珊瑚》等)的延續(xù),也是“我們騎鯨而去”的逃逸線上生長出來的一部更為神奇、瑰麗又冷峻的新作。在《雪隱于雪》中,我們再次感受到一個北方作家讓人目眩神移的對島嶼、海洋的感知力:濃烈、真切,充滿奇崛又動人的想象。作者和敘事主體雙重的放逐與“凝視”,賦予文本一種超現(xiàn)實的精神幻境的神秘、懸疑色彩,從而構筑出一種“比南方更南方”的獨異的南方屬性。孫頻通過著力塑造一個島嶼漫游者、流亡者的群像、一次次反復出發(fā)的“逃逸”與“尋找”,在《雪隱于雪》中交疊出耐人尋味的復雜意蘊,關于人性、存在、文學、孤獨、秘密、親情、誓言、懲罰、宿命……孫頻在“島嶼”形成的最極端的藏匿感中,重塑著我們的表情、動作、語言和存在方式,最后從更南方的南方折返回她的起點:北方與大雪,從而巧妙地消弭了地理和地域的邊界,將文本牢牢地夯實在一種關于當代人普遍的精神困境的叩問之上。《雪隱于雪》讓我真切體會到了曾攀對“新南方寫作”中的海洋寫作的期待:“向海、向粵港澳、向東南亞,構成了‘新南方寫作’最為重要的面相,其中在漢語行旅中不斷創(chuàng)生的南方新義,在‘海里岸上’的海洋寫作中透露出來的南方倫理,以及經由地方性敘事而達致的精神構造與南方美學,形塑著‘新南方寫作’以至于當下地方性文學書寫中更為廣闊的界域、更為新穎的經驗以及更為開放的姿態(tài)?!?/p>
何同彬,評論家,現(xiàn)居南京。主要著作有《圓滿即匱乏》《浮游的守夜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