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1942— ),中國當代作家、畫家,祖籍浙江慈溪,生于天津。他的創(chuàng)作題材廣泛,善于在刻畫人物靈魂的同時為作品營造總體氛圍,使讀者更好地感受時代、理解人物。小說《石頭說話》獲第六屆“十月文學獎”。
車子愈往山里走,路邊賣柿子的山民愈多起來。柿子是大自然的藝術(shù)品,鮮亮好看,還勾人想吃。一個日本人提議買些柿子在車上吃,其余的日本人都鼓掌贊同,認為是個好主意。于是停了車,老村長下車和日本人爭著去買。道邊賣柿子的是個老漢,身子兩旁各放一大籃柿子,他見來了買主,一邊把籃子里的柿子往秤盤上擺,一邊笑呵呵說:“吃盤山的柿子連牙都用不著,開個口您就喝吧,全是糖呵!嘿嘿……”他說著忽然止住,瞧瞧眼前這幾個嘰里呱啦說話的日本人,問羅翻譯:“這些可是日本人?”
“是??!”羅翻譯說。
誰料這老漢聽罷將秤盤上的柿子往籃子里一折,跟著把秤往肩上一搭,說句:“不賣啦!”一手提一籃柿子,揚長而去。
日本人很奇怪,上來詢問,老村長忙對羅翻譯說:“告訴他們,就說賣柿子這人肚子餓了,回家吃東西去了?!?/p>
羅翻譯一時也編不出更好的理由,只好這樣解釋。這使日本人更加奇怪,誰知反倒使那個年輕的日本人心里有些感覺。大家回到車上,車子漸漸接近蓮花村。老村長心里打起小鼓來。剛剛這賣柿子的老漢給他提了個醒,山民們沒有忘記四十多年前那場災難,猶如山上每塊石頭都深刻記得燒山的大火。要是他們都像姜雪桃那樣,把世仇砸向這車子,豈不闖下天大禍事?
車子在山谷里盤旋前進,愈走綠色就愈加深濃,在這綠色濃到極限時,忽然奇妙地化作一片透明的藍色。這表明已經(jīng)進入大山柔和的腹地。大山的藍色是純凈的、清爽的、安寂的,然而老村長卻感到這寂靜得有點過分。怎么沒人站在道邊觀看?沒人站在遠處伸頭探腦?甚至連人影一閃也沒有。蓮花村的人都到哪兒去了?可人人都知道今兒日本人來??!于是這寂靜就透著一股神秘、一種緊張……這時,車子突然朝左疾拐,猛地剎車,全車人的身子都重重撞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那個上年紀的日本人講究的小眼鏡摔在地上。老村長叫一聲:“啥事?”聲音里帶著對司機的憤意與譴責,司機卻用手指指車子前邊。老村長探身一看,吃了一驚。車子正停在村口上,道邊那塊“蓮花村慘案遺址”的石碑不知被誰搬在道中央,直立在那里,好像一條滿腔悲憤不怕死的漢子,雄赳赳擋在車前,倘若不是司機手疾眼快,真要撞得車毀人傷。老村長的臉色已經(jīng)煞白,他招呼村干部們下車,一齊將石碑抬回到道邊。日本人問他出了什么事,他顧不得回答。他已經(jīng)感到下邊會有更大的事等著他呢!
四
在簡陋到幾乎一無所有的村辦公室里,日本人與蓮花村村干部們的談判沒費多大力氣,沒有爭執(zhí)、討價還價和必要的妥協(xié)。盡管這些精明絕頂?shù)娜毡旧倘税褍r錢壓到不能再低,蓮花村人卻全都樂呵呵地接受了。有人花錢買他們山溝里那些沒用的糟石頭,還談啥條件?山溝里什么能賣就賣什么。他們還提供了許多山貨,比如麻梨、毛栗、核桃、山里紅、谷子、五月鮮的桃子……自然還有本村的特產(chǎn)——雪桃。雪桃是下雪天摘的桃。姜雪桃正是生在臘月,她爹才給起了這個好聽又有寓意的名字。老村長在給日本人介紹這種雪桃時,不由得感到有點不自在,話也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了。
日本人對毛栗表示出了很大興趣,這種毛栗油性大,噴香,果實飽滿,他們要求帶一些樣品回去。老村長喜出望外,竟慷慨地叫人裝了兩大麻袋栗子,放在車上。
好了!買賣談得八九不離十了,下邊該做的事便是日本人回國后趕緊起草協(xié)議和合同了。老村長想,如果半小時內(nèi)不生意外,等日本人上車一出村口,便燒香叩頭,萬事大吉??删驮谶@時,房門像被大車撞開一樣,哐啷一聲,一個人闖進來。這是個女人,衣衫破舊,頭發(fā)像茅草一般蓬散著,腦門正中有一大塊瘀血的紫瘢。當她一瞧見屋里這些日本人時,全身劇烈地發(fā)抖;她的眸子灼灼放光,說不清是憤怒,是焦急,是驚愕,是沖動。姜雪桃!老村長的心一下子掉在地上,無聲地哀叫著:“毀啦!這回可全毀啦!”
她是咋跑出來的?難道是王有福放的?對呀,王有福他大哥肚子上還有鬼子刺刀留下的一個窟窿眼兒呀!可是馬養(yǎng)山為啥不攔著……現(xiàn)在說啥也沒用了,砸鍋的事就在眼前!
姜雪桃不等任何人來攔她,手指著對面的日本人說:“我要跟你們說一件事。你們聽得懂我的話嗎?誰能把我的話告訴他們?!彼つ樋粗鴿M屋的人。
羅翻譯要答話,但被老村長使眼神攔住。就這時,那個年輕的日本人站起身來,用很純正的中國話說:“我叫土村清治,我在大阪學過中文,我來做翻譯?!彼麑洗彘L說:“請您先生,請您不要阻攔這位女士的講話。剛才在路上,那個賣柿子老人說的話我聽懂了,石碑上的字我也看明白了。我知道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非??膳碌氖?,而這些事和我們有關(guān)。我們很想聽聽這位女士要說的話——”他說完,又對他的同事們講了一遍他的意思,那些日本人都露出驚異的神情。這時,土村清治扭過頭來對姜雪桃說:“這位女士,就請你說吧,你坐下來說好嗎?”
姜雪桃搖搖頭,她站著,說道:“我要對你們說的是一件真事。不是旁人的,是我自己的。這件事不單你們不可能聽過,事情的原原本本就連我們本村的人也不知道。四十多年了,我一直把它擱在心里邊,現(xiàn)在心里盛不下啦,它要自個兒往外蹦啊!1942年,我十二歲,那年秋天,鬼子——這話你們聽了也許扎耳朵,可我沒有別的稱呼?,F(xiàn)在時興叫日本朋友,但那不是朋友干的事!那年秋天,鬼子在我們這村搞‘無人區(qū)’,‘三光政策’你們總聽說過吧,燒光!搶光!殺光!就是把有人的地界全變成沒人的地界。一天早上,鬼子忽然進村了。我爹正帶著我在房后的山坡上打栗子。我爹打,我拾。就聽我家那邊人喊狗叫鬧起來,跟著槍響了,我爹抱起我,跑到千佛寺后邊,把我塞進一個石頭洞里。他叮囑我,他不來,我就待在洞里,千萬別自己回家。爹急得滿腦袋汗,眼珠子瞪得嚇人,下巴直打哆嗦,牙都咯咯響。哪知這就是爹給我留下的最后一面!我爹說完,揪些草把洞口遮住,就去了。過了一陣子,下邊槍又響起來,響了七八聲吧,隨后再沒動靜。我蹲在洞里等了一天,直到洞里洞外全黑了,也不見爹回來,只聽見‘唰唰’野獸走道的聲音,我害怕,哭了一夜。等到天亮,悄悄回家去,一路上也不見人,只見大石頭后邊那些人家的房子和果園全燒了,黑煙還在往天上冒。我從亂石堆里穿過,一爬上我家房前那塊平地,我——”
姜雪桃突然停住,身體像被子彈打中那樣強烈地一震,跟著如同失重一般搖搖晃晃起來,雙眼空空望著前面,卻睜得老大,滿屋的人好像都隨著她看見了一幕非??膳碌木跋?。此刻,老村長也不想阻攔她了。
原以為她當時年紀小不會記得清楚,沒想到她一筆一畫把那樁慘案毫無遺漏地鐫刻在自己的記憶里了。他也想把這不該忘卻的往事弄得一清二楚……姜雪桃漸漸穩(wěn)住自己的身子,一字一句接著說下去,盡管由于情緒沖動而常常中斷,但還是以一種強大的韌勁兒堅持下來了:“我一家五口人都死在院子里!我的兩個哥哥被活活燒死,人被燒成焦炭,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燒到最后只有四尺大小,他倆身邊的地還……還汪著一大攤鮮血和人油……我爹趴在磨盤上,后背被槍彈打爛了……我娘……她被鬼子們糟蹋了……”當姜雪桃發(fā)現(xiàn)土村清治停住口,沒有把她這幾句話翻譯出來,立刻急了,像發(fā)命令那樣對土村清治說,“你把我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他們,一句也別給我省下。鬼子做得像禽獸,我們沒啥丟臉的!”
土村清治低聲對姜雪桃說:“對不起?!彪S后便把這幾句話翻譯了過去。
姜雪桃繼續(xù)說:“鬼子糟蹋我娘時,我娘肚子里懷著我妹。他們用刺刀把我娘肚子挑開,再捅死我妹……我頭一次瞧見我妹時,她就是一團血肉,已經(jīng)是死的了——”說到這里,她戛然而止,人們都以為她會來一陣悲憤的爆發(fā),她卻異乎尋常地鎮(zhèn)定地對這些日本人說,“這就是我要說給你們的事。我知道,這事跟你們沒關(guān)系,這不是你們這代人干的。興許你們一點都不知道呢!但正是為了這個,我才一定要告訴你們過去有過這么一段事!你們不必對這事負責,但你們不能不承認!當時,我一家人的尸首是我用雙手挖坑埋的。我的手磨成了這樣,你們看吧——”
她突然伸出一雙手,用力張開。人們驚呆了,一雙從未見過的如此慘烈的手!十個指頭全殘了。所有的人都強烈地感到,這雙手緊緊抓住了他們的心。
日本人垂下了頭,不忍再看,有人落了淚。使老村長驚訝的是,姜雪桃居然沒掉一滴淚。他真佩服這女人了!別看她平時少言寡語,竟然說出如此驚天動地的話來,把四十多年來隱沒在大山皺褶里的苦水全倒出來了。她可真是強呵!
可是當姜雪桃說:“我的話完了,我走了?!本娃D(zhuǎn)身走出房門,一到院里她的雙腿就邁不開了。等在那里的王有福、馬養(yǎng)山、霍二虎幾人扶她坐在一個石頭碾子上,這時,她哭起來,哭得痛心、委屈、解氣、放縱,一任淚水橫流,卻始終強壓著哭聲,決不叫屋里的日本人聽見。王有福他們幾個人站在周圍,不勸她,由她哭個夠。山里的人就是這樣,待這淚水流過,仍是一切照舊,就像山上的石頭,永遠那樣沉默,那樣堅強,那樣忍受。
在屋里,土村清治把一小包錢恭恭敬敬交給老村長說:“這是我個人一點點心意,我雖然不是那些‘鬼子’,但我愿意為日本人過去的行為道歉。請您無論如何替我交給那位女士,千萬別拒絕!”
不管老村長怎樣推辭,土村清治還是執(zhí)意要這么做。老村長只好把錢交給一位村干部,讓他給姜雪桃送去。但是,當這些日本人告辭離去,上了車,卻發(fā)現(xiàn)座椅上放了一個用樹枝編的小籃,放滿金黃肥大的柿子,最上邊平平整整擺著土村清治那包錢。司機說,這是剛剛一位姓姜的老大媽送來的。
日本人明白了,他們?nèi)几锌灰?。土村清治顯得特別沖動,當他的目光再一次掠過那一籃美麗的柿子時,竟止不住嗚嗚出聲地哭了。
(摘編自《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