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
在瀟瀟秋雨之中,我深深思念我的親人。
1972年一個風雪交加的冬夜,父親永遠的走了……
2005年4月,一個朝霞滿天的清晨,母親離開我們,追隨著父親遠行的足跡,去了遙遠的彼岸……
在我的記憶中,凡是沒有外人時,母親總是稱父親為“老李”。幼小的我不解此間深義,后來大了一點兒,在父親寫的“自傳”中看到,這是他在三年游擊戰(zhàn)爭時期為了保密而用過的化名。我想不明白,僅用了三年的化名,母親卻叫了整整一生。父親離開的30多年中,每每站在父親的靈前,母親低聲傾吐心聲時,依然如故。近年來,我讀了更多的資料,對父母親有了更深的理解。我懂了,那三年留給母親的沉重和“老李”在母親心中的位置,這一稱呼飽含了母親對父親魂牽夢繞的思念!
我的父母相識在南方三年游擊戰(zhàn)爭時期。2012年是南方游擊戰(zhàn)爭勝利75周年,今年是母親誕辰100周年,父母親相聚天堂,在那里共同懷念他們攜手同行的歲月。
特殊環(huán)境下的初相見
1934年秋至1937年冬,中國工農(nóng)紅軍主力離開蘇區(qū)以后,堅守在南方8省15個根據(jù)地的紅軍和游擊隊,同持續(xù)“清剿”的國民黨軍隊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游擊戰(zhàn)爭,牽制和調動了幾十萬敵軍,策應了紅軍主力長征。三年間,中國共產(chǎn)黨和紅軍游擊隊同革命群眾一起,英勇頑強地抵抗了國民黨軍隊的血腥鎮(zhèn)壓和瘋狂反撲,保存和鍛煉了革命力量。
就是在這段最困難的時期,我的父母相識、相知并相愛,最終結成至死不渝伴侶的。
我們的父親鄧子恢,生于龍巖東肖白土的鄧厝村。1896年春,父親率領家鄉(xiāng)貧苦農(nóng)民舉行了后田暴動,打響了福建農(nóng)民武裝暴動第一槍,揭開了福建武裝斗爭的序幕。他曾任閩西特委書記、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的財政部長。1934年10月,由于黨內錯誤路線的排斥,父親不能跟隨中央紅軍北上,而是率部留守蘇區(qū)。當時,在百萬敵軍的瘋狂“圍剿”之下,留下的人就意味著犧牲,父親正是在這死亡名單里。之后,父親歷經(jīng)九死一生回到閩西,和張鼎丞等人共同領導了游擊隊員開始了這場以弱搏強的游擊戰(zhàn)爭。他們依托山高林密,依靠人民群眾的支援與掩護,三年游擊,紅旗不倒!據(jù)解放后統(tǒng)計,從20世紀30年代末到40年代中,閩西的總人口從110萬減少到80萬,而紅軍戰(zhàn)士的犧牲更是不計其數(shù)。
在福建龍巖有一個美麗的小山村——石門爐,那里山高林密鮮有人往來,而當年龍巖地方紅軍八團的一個秘密交通站就設在這里。交通站站長是本村的地下黨員謝增金,早在1929年紅四軍入閩時他就投身了革命,后來成長為村蘇維埃主席。紅軍走了,謝增金成為“白皮紅心”的國民黨保長,表面上是維持本村的治安,實則來往于游擊隊與各交通站之間。按照閩西的習俗,謝“保長”的母親,很早就為他從不遠的崎瀨村買了一個姓陳,乳名金娣的童養(yǎng)媳——生于1913年,家里是窮困的吃穿不上,迫不得已才賣給人家討口飯吃,兩人相差五歲,也算是青梅竹馬,有活同做,有苦同當,相處得如同兄妹一般。陳金娣于1930年正式寫進族譜,成為謝家的媳婦,受到丈夫的影響,金娣也熱心參加共產(chǎn)黨領導的分田和支援紅軍的工作,并且協(xié)助謝“保長”做了游擊隊的秘密交通員。
1935年夏季的一天,在為游擊隊運送布匹之后,一個可恥的叛徒,向國民黨供出了謝增金的身份,并親自帶隊來抓人。就這樣,謝增金為了那些寶貴的布匹,為了保住紅軍的秘密交通站,英勇地犧牲了。而沒有暴露身份的謝家媳婦陳金娣就混藏于人群中,親眼目睹了自己丈夫慘遭砍殺的一幕。事后,堅強的她,擦干淚水,請族長主持給謝增金過繼了一個兒子承擔本門香火,自己則拜別了婆母,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山鄉(xiāng),參加了地方的游擊隊。
陳金娣帶著強烈的復仇心理往來于石門爐的交通站和后田、白土等地,對地形、敵情極為熟悉。當閩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張鼎丞和鄧子恢等閩西特委機關的同志到達龍巖與永定交界的石門爐時,她作為閩西軍政委員會秘密交通的最佳人選,以一個交通員的身份接應他們,并隨他們一起到了山上。就在這樣艱苦卓絕的環(huán)境下,陳金娣與我的父親相識,并最終成為我們的母親。
母親在本地長大,與當?shù)剜l(xiāng)親們都熟悉,所以常常要冒著被叛徒出賣的危險下山搜集情報。她在趕集時撿拾點舊報紙,或者到老接頭戶家里,取一點游擊隊奇缺的糧食和鹽巴帶上山。她悄悄地把游擊隊印好的傳單散發(fā)給擁護紅軍的鄉(xiāng)親們,也會鼓勵大家要團結一心,堅持到紅軍打回來。每到一地,先要摸清敵情,夜間還要站崗放哨,有空就給大家洗衣做飯,很快就和同志們熟悉起來了。心靈手巧的母親,又掌握了印刷傳單的技巧,后來就專門分管油印工作。
母親曾經(jīng)對我講過,張(鼎丞)老為人和藹可親,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容易親近。譚(震林)老板則為人豪爽。而化名“老李”的父親辦事穩(wěn)重老練,作戰(zhàn)有方,說話和氣,每次接到新的情報,父親總是先認真閱讀,然后就一只手執(zhí)筆,另一只手按在紙上,嘴里還“噓噓”有聲,飛快地把一張傳單寫出來,最后刻寫在蠟紙上。父親的才華深深地吸引了母親,她自己家境貧寒,沒有讀過書,不會寫字,對于有文化的人格外敬重。母親最愛聽父親講話,因為他用詞生動、通俗易懂、條理性強,使母親受益匪淺。張老也多次在她面前夸贊鄧子恢的人品。與此同時,母親的機智靈活、勇敢無畏,她對國民黨反動民團的仇恨、對革命工作的積極熱忱,也令父親深受感動,并對母親漸生好感。細心又善解人意的張老看出了父母的心思,他知道在這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下,父親需要有一個膽大心細的女同志來照顧,于是他為兩個相互愛慕的人捅開了這層窗戶紙。
直到多年以后,張老真摯的情誼仍使母親備受感動。父親主動對母親講述了自己的前兩次婚姻,他談到為了堅持革命又要保全家人的性命,不得不忍痛寫了離婚書,讓妻子曹全地到親戚家躲避戰(zhàn)亂;而第二個妻子在長征后的突圍時英勇犧牲,都不知道葬身何處……說著說著,父親深邃的眼中涌出了淚水。母親被他真誠的情感深深打動,她喜愛這樣重情義的男人,堅信他們可以成為同甘共苦的伴侶。于是,兩個人的心靠在了一起,兩雙手也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相愛在深山竹寮
1936年4月的一天,在閩西游擊隊三分區(qū)武裝交通站一個“頂不能擋雨、壁不能遮風”的竹寮里,父親自己拿出錢,請站里的同志們吃了一鍋面條之后,父母親攜手走進了那個用樹枝隔開的竹寮角落里。沒有婚服,也沒有紅蓋頭,更沒有浪漫的花前月下。母親說,那時能守在你父親身邊,我就會覺得心里踏實,哪里還敢有其他的奢望呢?
母親曾對我講起當時的情景,她說,三年期間沒有在屋頂下睡過一個晚上。春夏季,南方的雨水極多。雨天,他們只能躲在樹下或合打一把雨傘,等晴天再把濕衣曬干。而父親穿在腳上的一雙膠鞋幾乎就沒脫下來過,以至在下山時,被膠鞋反復磨破的皮膚下的滲出物早已經(jīng)將鞋粘在腳上,只有用剪刀將鞋剪開才能把腳脫出來。在敵軍的圍困下,最緊張的時候他們不能生火、不敢開槍。“夏吃楊梅冬剝筍,獵取野豬遍山忙,捉蛇二更長……”這首我幼年就熟記的陳毅老總的贛南游擊詞,是對那個時期最形象的描述。
1995年,陪母親回龍巖時,她曾滿懷深情地對我講起當年在山上生存的日日夜夜。1936年閩西南軍政委員會移到龍巖活動,有一次,父親和張老都餓得走不動了,他們坐在路邊,看著山上的楊梅樹對母親說,金娣(母親的原名)呀,你去摘一點兒楊梅給我們吃吧。母親靈活地攀上樹去,摘下一大捧楊梅遞給他們?!八麄兇罂诘爻灾?,連核兒都顧不得吐了……”說著說著,母親的眼眶濕潤了。那時,就是這樣的野果也不是總能吃到,到了冬天就只能靠挖竹筍來充饑。形勢緊張時不能生火,就啃點兒干筍干,吃過后嗓子又麻又癢,就用手去抓脖子,有時連脖子上的皮都抓破了。在那個環(huán)境中,有時母親冒險下山,去可靠的接頭戶那里取一點兒米和鹽。若是敵軍封山,不能點火,就只能是用水把米泡一泡,用手抓起來吃……聽著母親的講述,在我眼前浮現(xiàn)出當年的情景——一群衣衫襤褸、老幼高矮各異的紅軍,正手抓著生米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父親和張老、譚老板等人都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共和國第一代高級領導,不知他們在回顧此情此景時,心中會是怎樣的感慨,但我相信,父親一定牢記挨餓的感覺,所以解放后他才不忍聽到百姓被餓死。即使這樣,他們中間沒有人因饑餓而亡,其中母親功不可沒。
1995年深秋,在石門爐村的山腳下,母親曾經(jīng)帶我們找到了一處山上的竹寮。那里的山勢很陡,四邊都是茂密的竹林,我們四肢并用才爬了上去。在母親所指之處,我僅找到了一處兩三米見方相對平坦的地方。在山下的母親對我們說,應該就是那里。我仔細看過,那里有煙熏過的痕跡,據(jù)說是山上打獵者燒飯所在。
就是那個地方,又讓老母親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那是1936年末父親他們剛剛轉移到此地,由于這里是老根據(jù)地,群眾基礎很好,鄉(xiāng)親們多半是紅軍的家屬和擁護者。一路輾轉、疲憊不堪的父親很想在山下住一夜、休息一下。但是,母親憑借她做交通員多年的經(jīng)驗,敏銳地預感到當夜可能會有危險。于是,不顧一切地拉著父親他們上了山,她就是獨自趴在這個小小的竹寮里觀察敵情的。果然不出所料,次日凌晨,敵軍進了村,燒房抄查紅軍,又跑到山腳下,朝山上胡亂放了幾槍。由于懼怕山上的紅軍放冷槍,敵人就守在村里,等待天亮再搜山。母親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立即用暗號通知山上的人迅速趁夜轉移。就這樣,父親等人在母親的幫助下,逃過了這一劫難。我曾問母親,何以料事如神?她說,我就是覺得有危險,事后才知道是路上就被叛徒發(fā)現(xiàn)并跟蹤而來。這次,如果不是母親堅持,后果不堪設想。聽了這些,我甚至有些迷信地想,這可能就是女人所特有的第六感吧,上天托信給母親,冥冥中保佑著紅軍,保佑著父親。
站在山坡向遠處望去,能看到許多蜿蜒崎嶇的山間小路,伸向茂密的竹林間,遠遠望不到頭,可是我知道,當年閩西的紅軍游擊隊就是奔走在這些小路上,他們在廣大老區(qū)人民的大力支持和拼死掩護下,生存下來,并發(fā)展壯大。那些忠實于革命的鄉(xiāng)親們自己吃的是煮地瓜甚至野菜,卻把配給的米藏在糞桶的夾層里送上山,他們自己因為缺糧少鹽,因饑餓而亡者不計其數(shù)。當年父親講述這段經(jīng)歷時,KGEXH+IryJxVUnl8MzZManwN91J2gnDr3VuOHPVU/RI=特別提到,如果不是緊緊依靠革命群眾,他們就不可能堅持下來,就不可能取得革命的勝利。
當時,沒有電臺等通訊工具,游擊隊和黨中央的任何聯(lián)系都中斷了。中央政治局在北上之前特別留下“特殊困難,可事在人為”的指示,其內涵只可意會,不能言喻。作為領導,父親他們只能從敵人報紙上的消息來判斷我軍的所在地和行動方向。母親常?;瘖y成村婦,去山下趕墟,四處撿拾廢紙的同時,把別人包食品的舊報紙帶回山上。父親他們便從中分析出紅軍前進的方向,尤其是1936年張學良在西安發(fā)動雙十二事變、我黨聯(lián)蔣抗日等消息都是由此得來。根據(jù)形勢,父親飛快地寫成抗日宣傳的文稿,散發(fā)到窮苦大眾手中,鼓勵他們支持革命隊伍,送郎當紅軍,或是編寫成朗朗上口的山歌詞,讓山下的姐妹傳唱,從而達到宣傳抗日救國的目的。其中有些歌詞,至今仍存留在檔案館。就這樣,結合為夫妻的父親和母親,互相關心,互相照顧,不僅僅兩個人走到了一起,兩顆心更是越靠越近。多年以后,母親對我說,在南方的綿綿細雨中,父母背靠背地合打一把雨傘,坐在大樹下,互相靠著對方的體溫取暖,期待著天明,期待著窮苦人翻身得解放,期待著革命的成功。父親總是耐心地向母親灌輸革命思想,講到共產(chǎn)主義的美好前程,母親邊聽邊憧憬美好的明天,盼望普天下勞苦大眾得解放的一天早日到來。就這樣,他們一路同行,相互慰藉、相互支持,風雨同舟整整三年,終于迎來了南方游擊戰(zhàn)爭的勝利。
重情義不離不棄
1937年國共合作達成,經(jīng)歷了三年艱苦卓絕的游擊戰(zhàn)爭考驗的紅軍戰(zhàn)士們終于勝利下山。黨中央派出的代表張云逸幾經(jīng)轉輾,終于和父親等人見了面。多年沒有得到黨中央的確切消息,多年沒有見過黨組織派來的人,他們流著勝利的淚水熱烈地擁在一起。接到中央的命令,南方八省游擊隊在多方努力下,組成新四軍,奔赴抗日戰(zhàn)場。
2000閩西子弟組成新四軍二支隊,開拔到皖南的巖寺集結待命。組織考慮到此行路途遙遠,且行程中有著諸多險惡,婦女和家屬一律留在龍巖白土二支隊留守處。母親送別了自己朝夕相處的親人和部隊,心中充滿了離別之情。但是,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留守處副官,她沒有沉湎于兒女情長,而是很快投入了新的抗日宣傳和對敵斗爭工作中。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二支隊經(jīng)由長汀、瑞金、贛州,又乘船沿江北上,在樟樹浙贛鐵路轉入皖南,最后到達了安徽省歙縣巖寺鎮(zhèn)。經(jīng)歷了三年游擊戰(zhàn)爭考驗的紅軍將士們,帶著對侵略者的階級仇、民族恨,投入到火熱的抗日戰(zhàn)爭中。父親在軍部擔任政治部副主任,還兼任下屬的民運部長。他不僅要負責軍隊內部的思想政治工作,更多是對群眾的宣傳和組織發(fā)動工作。父親善于演講和寫作,每到一個新的地點,他都要親自撰寫宣傳報道,并深入群眾、發(fā)動群眾,激發(fā)起民眾的抗日熱潮,各種抗日團體紛紛建立起來。在繁忙而緊張的工作中,父親單身一人,生活上多有不便,加之父親一貫以身作則,事事帶頭,吃苦受累都搶在前。
那時,新四軍里的許多同志都到了婚配年齡,還有一部分長期與家人失去聯(lián)系。于是,青年學生成了大齡軍隊干部的結婚對象。母親曾就此對我講過,那時也有人甚至葉挺軍長都來勸父親,不如在隊伍里找個更年輕的,便于照顧他的生活。的確,父親當時已經(jīng)40多歲,工作壓力大,又面臨嶄新的局勢和環(huán)境,生活和身體都需要人照顧。但父親一一婉言謝絕了前來說服他的人,他向他們解釋道:我有老婆了,我的老婆是和我一同堅持三年游擊戰(zhàn)爭的戰(zhàn)友,我們患難與共,我不能拋棄她,也決不會離開她。
一年以后,當母親輾轉來到父親身邊,聽著人們以贊揚的口吻告知她父親這段被傳為佳話的經(jīng)歷時,母親被父親的真情所震撼。50年后,母親對我講述這個故事時,她的眼睛里始終飽含著淚水。她激動地說:你爸爸是好人,他不嫌棄我,不嫌棄我這個童養(yǎng)媳,那么多人都沒有打動他。我理解母親的心情,一個女人在得知自己在愛人心中的重要位置時,她的內心自然會對愛人生出深厚而真摯的愛。如果說母親對父親最初的愛,源于敬重和仰慕,而此刻“不嫌棄”三個字使她的愛慕得到升華,她要用自己的一世深愛來回報父親這份厚重的情意!為此,母親用盡了她今生的愛去追隨父親,全心全意地照顧父親。
遇坎坷攜手相隨
父親在黨內有著很高的威望和地位。解放初期,他就任中南局第三書記,而擔任第一、第二書記的林彪、羅榮桓均在京養(yǎng)病,父親是以代理第一書記之名主持工作的。那時的大區(qū)書記下轄六省市,父親所在的中南局大多是富庶之地,自古有言曰“湖廣富、天下足”,可見兩湖、兩廣之重要。清朝時期,兩湖、兩廣分別都是總督所轄。以當前的眼光來看,權力是相當大的。
那時的父親每日忙于工作,家里已經(jīng)有了5個子女,還有父親的繼母和前妻留下的子女需要照顧。父親曾要母親辭去工作,操持繁忙的家務。按常理,母親也應當在家里盡享榮華富貴。但母親毅然拒絕了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夫人”生活,她每天早起晚睡,照料過家務后再去中南育才子弟小學上班和休息。盡管累得她疲憊不堪,但她還是堅持下來了,把子弟小學的工作料理得井井有條。多年以后,母親說起此事時,驕傲之情溢于言表。我也深為母親有如此堅強的毅力而感到自豪。
隨著毛澤東的一紙電文,父親作為“五馬進京”的其中一員,被請去做農(nóng)村工作。父親攜全家離開漢口,北上到了京城,開始從事他熟悉的農(nóng)村工作。當時的農(nóng)村工作部遠不是現(xiàn)在的農(nóng)業(yè)部,它下轄農(nóng)、林、漁、水、氣象、農(nóng)村信用社等數(shù)個部委,凡是有關農(nóng)村方面的報告。都直接送到這里,在此經(jīng)過處理后,再以中共中央的名義下發(fā)給各省市。
然而,由于秉直的性情以及他有著對農(nóng)民太過豐富的感情使然,父親注定是要為民請命的。在艱苦卓絕的戰(zhàn)爭期間,他親眼見到過太多慘烈的犧牲,親身感受到老百姓對革命的巨大貢獻和慷慨付出,以O43d5FF6gm9ZFkqNlDQ7SQ==至于他身居高職后還念念不忘民眾之恩。他堅信毛澤東的群眾路線是革命的法寶,更是父親反復強調并身體力行的。他在任何時候都不曾違背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良心,在人民需要的時候,為了保住農(nóng)民維持生機的責任田,他為了舉薦責任制,他以犧牲自己的政治前途為代價,義無反顧地一次次冒死進言,為民請命。
在此后父親受到一次又一次,逐漸升級的批判時,母親沒有絲毫的動搖,她堅信自己的“老李”是對的。因為她出身農(nóng)家,深知農(nóng)村的情況,那些虛假浮夸的謊言,不可能騙過她自幼種田的雙眼。她對我說過,她跟隨父親去徐水參觀畝產(chǎn)萬斤的紅薯地時,看到的是果實竟然堆在一起,而不是埋在土里,她當時就明白這是從其他田里移過來的,是騙人的。母親插過秧,知道所謂的密植最終導致通風不好,畝產(chǎn)只會下降。偽科學只能欺騙那些從書本中來到書本中去、坐在辦公室高談闊論紙上談兵的官僚。父親熟悉從種到收的每一步驟,能從一穗稻谷的粒數(shù)推算出畝產(chǎn)。他曾反復強調,“真正的農(nóng)業(yè)專家是農(nóng)民,建設社會主義也是要依靠群眾、依靠農(nóng)民”。當父母親一同回到龍巖——他們的家鄉(xiāng)時,看到的是,原本盛產(chǎn)稻谷的家鄉(xiāng),竟然端不出一碗白米飯來招待客人,父母親的眼睛濕潤了。在戰(zhàn)爭年代,鄉(xiāng)親們把家里最后的一把米送上山給紅軍吃,自己僅以山薯和野菜充饑。而解放十幾年后,那些當年給游擊隊送飯的五保戶家里,由于種種原因吃不上飯而餓死了人,家中僅存的一碗蕉芋粉,被用來招待尊貴的客人。面對戰(zhàn)爭中犧牲的親人和無數(shù)的烈士,面對當年在生死關頭時舍身保護紅軍的老接頭戶們,他們的心很痛,在流血!
正是由于他們有著共同的經(jīng)歷,有著同樣的認識。在父親遭受不公正待遇時,母親毫不猶豫地站在父親身邊,沒有絲毫的怨言和不滿。這就是我的母親,一個童養(yǎng)媳出身,在游擊隊中、在新四軍教導隊里才學會寫自己名字的窮苦農(nóng)民的女兒,在這種巨大的政治壓力之下,她始終與父親保持一致。他們攜手同行,并肩迎接疾風暴雨。不善言辭的母親,無法用語言去勸慰父親,她只有更盡心的照顧父親的生活,在花甲之年依然日夜守護在父親的病榻之前。就這樣,她用自己的言行舉止實現(xiàn)了她對父親“不嫌棄”的回報,實現(xiàn)了她對于父親一生一世的追隨。
在父親離開母親、離開我們的近十年間,母親盡心盡力照顧我們的同時,她堅持多次上書中央,強烈要求對父親的問題重新審查平反。當時,不少干部黨員也寫信提出同樣要求。經(jīng)國家農(nóng)委組織進行調查,推翻了所有的不實之詞。1981年3月9日,中共中央辦公廳正式下發(fā)了為鄧子恢同志平反的文件。已是滿頭白發(fā)的母親,帶著我們全家到了八寶山。站在父親的靈位前,母親泣不成聲地說道:老李,你聽到了吧,給你平反了,你不再是小腳女人了!
這一年,父親離開母親、離開我們、離開那些他日夜牽掛的農(nóng)民兄弟,已經(jīng)是整整九年了。
這以后,母親又促成紀念父親90周年誕辰座談會的召開,編輯出版了《鄧子恢傳》《鄧子恢文集》《回憶鄧子恢》三本書,并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了鄧子恢百年誕辰座談會,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副總理朱镕基同志出席會議,深切緬懷了父親的光輝業(yè)績和崇高品德,為他那坎坷而輝煌的一生作出正確的評價。
母親的一生,是值得稱頌的。她并非十全十美,只是一個平凡而普通的共產(chǎn)黨員,她忠于自己的信仰,不追求功名利祿,不貪圖榮華富貴,在她的心里,人民的利益永遠是放在第一位的。無論是在紅軍游擊隊,還是在新四軍,無論她是做交通員,還是貴為副總理的夫人,她都保持著普通共產(chǎn)黨員的本色,盡職盡責的完成了黨交與她的各種任務。她為了實現(xiàn)入黨時“革命到底”的莊重誓言,為了父親的那份刻骨銘心的愛,為了完成父親的囑托,為了我們?yōu)檫@個家,她,付出了全部心血和所有的愛,實現(xiàn)了她對父親的承諾。
后記
33年的離別是短暫的。19年前,母親蹚過時間之河,走向彼岸,去和天國里的父親團聚——永恒的相伴。我為父母親一生的愛而感動,我為他們無私奉獻的一生而感到驕傲和自豪!他們那堅定不移的信念,正是我們以及下一代所缺少的,也正是我們要繼承和弘揚的。我們要把父母親愛黨、愛祖國、愛人民的情懷世代傳承下去,喚起中華民族厚德為善的積淀,讓這個社會充滿互幫互助的正能量。拒絕冷漠,樂于施愛,我們的祖國就會永遠充滿陽光!
又是一年的金秋時節(jié),每年的秋季,我都會回到我們居住多年的老房子,雖然經(jīng)過多次改建,而父親親自審定的房屋構架,則還保留著原來的風骨,一點兒也沒有變。當年父母親手種植的銀杏樹,已是枝繁葉茂、碩果累累、當秋風徐徐吹過之時,樹上掛著的銀否果就會隨風擺動。俗話說,前人種樹,后人乘涼,當年種樹時父親堅持要選擇當時京城罕見的銀杏樹。他說,這種樹又叫公孫樹,生長慢但壽命極長,“公種樹而孫得食”,我們今天種的樹將惠及我們的子孫后代。
銀杏樹不僅僅是父母的手植樹,更像是那些遠去的革命者留在人世間的身影。那端直的樹干,是無數(shù)共產(chǎn)黨員那寧折不彎的腰身;那碩大的云冠,為廣大窮苦人撐出了清涼的華蓋。今天我們緬懷革命前輩,我們的父親母親。無數(shù)的獻身理想的革命者,不是因為他們顯赫的地位,更不是因為他們曾經(jīng)的功績,我們應當銘記的是他們不計較個人利益的得失,他們無怨無悔的一生!他們的信念和忠誠,將永遠鐫刻在共和國的歷史豐碑上!
(作者系鄧子恢同志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