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和王安石最后的交往

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四月初，蘇軾離開待了四年兩個月之久的黃州，北上去汝州，他一路緩緩行走。七月初帶著家人抵達了金陵，?？吭诟潜眰?cè)白鷺亭下的秦淮河邊。此時江南天氣濕熱，他們一路行船也有些勞累，蘇軾的痔瘡病犯了，難以排便，只能靠吃瀉藥來以毒攻毒，過了幾日病稍微好些，才出去會見當?shù)毓賳T、朋友。

此時，48歲的蘇軾是舉國士人皆知的詩文名家，而金陵城中最著名的士人是王安石。他在熙寧九年（1076）年末托病辭去宰相之職，在家賦閑，不再關(guān)心政事，以游覽、作詩、談佛、著作為樂。他在江寧南門外七里處的半山修了一處小宅子，平時大多住在那里，常騎著一頭驢，帶著書童在蔣山附近游覽。最近他生了一場大病，痊愈后上書請求把自己在半山的房子和周圍的土地捐為佛寺，為皇帝祝壽，皇帝御賜寺額“報寧禪寺”，他自己則搬到城內(nèi)的宅子居住。

蘇軾比王安石小，他決定主動一點，七月十一日，他把自己近來的《歸去來并引：送王子立歸筠州》等數(shù)篇詩文抄寫一遍，托人呈給王安石“以發(fā)一笑而已，乞不示人”。王安石早就聽說蘇軾的船停在白鷺亭，見蘇軾如此主動，便騎著驢前來江邊驛館拜會，蘇軾見到名帖，沒戴帽子就急忙出來行禮，說：“我今天就以平民服裝拜見您?！蓖醢彩φf：“禮法不是為我們這樣的人設立的?！?/p>

兩人在京城為官時，觀念相對、派系不同、年齡有別，王安石還諷刺過蘇軾的父親、為難過蘇軾的弟弟，所以那時見面也無話可說，只是按照官場禮節(jié)長揖、略略寒暄而已。如今，蘇軾與王安石都不再是政壇的活躍角色，經(jīng)歷了大風大浪之后，一個日暮殘年，一個前途未卜，交往也隨性了許多。

王安石在熙寧年間挾宰相之權(quán)勢主導朝政，又把《三經(jīng)新義》變成官學和科舉的通用教材，成了處朝堂之高的士人代表、新學和新黨的領袖，影響萬千士人，但也因此得罪了許多人，不滿新法和朝廷的士人、百姓會把其間大大小小的錯誤、罪責歸結(jié)到他頭上，非議他的德行、學問。而蘇軾長期徘徊地方，飽受打擊，卻憑借自己風情搖曳的詩詞、文章成為眾人口耳相傳的名士，在文學上被視為歐陽修之后的第一人，在舊黨中的地位幾乎可與司馬光并稱，這是當年小看蘇軾的王安石沒有料到的。蘇軾幾乎是憑借著自己文學方面的才情在隱隱與新黨的威勢抗衡，許多人也都同情他的遭遇。

不當宰相以后，王安石絕口不提政事，不愿浪費口舌爭辯，興趣轉(zhuǎn)移到著述、談禪、寫詩方面。他素來自信，覺得自己的經(jīng)學超出同儕，詩文也可傲視群雄。他如此熱心寫詩，乃至編選《四家詩選》，未嘗沒有在詩歌方面與蘇軾一較高下的心思。王安石擅長轉(zhuǎn)化前人字句，時有佳作，最擅長五言律詩、五言絕句，蘇軾也覺得他的這類詩歌別有風味。可惜，王安石的詩凸顯的是才識，即知識和技巧，蘇軾流露的卻是才情，時如小溪蜿蜒，時如江河奔流，可大可小，搖曳多姿，又能以情動人，所以得到眾多才人雅士的喜好，風行各地。

王安石對蘇軾的詩文當然有所耳聞，幾次點評蘇軾寫的文字，比如說《表忠觀碑》取法司馬遷的《三王世家》，針對《芙蓉城》寫和詩等。蘇軾當然也從友人那里聽聞過這類消息。

他們相約見過好幾次，還一起應陳睦之邀游覽蔣山。閑談時，王安石說蘇軾在密州寫的《雪后書北臺壁二首》中“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之句用的是道教典故，道家稱人的肩膀為“玉樓”，稱人的眼睛為“銀?！?，東坡一笑。實際上，王安石之前已針對蘇軾的這兩首詩作過六首次韻詩，蘇軾知道后也作了兩首詩回復。蘇軾雖然敬佩王安石的博學，但對他的次韻詩頗不以為然，覺得他并不理解自己寫那兩首詩的深意。

王安石也向蘇軾出示自己的得意之作，東坡看后稱贊其中“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二句是《離騷》的句法，自從屈原、宋玉死后，一千多年沒有人這樣寫作了。王安石欣然認可，說：“不只是子瞻你夸我，我自己也是如此認為，只是從來沒有和凡俗之人說過而已?！蓖醢彩瘜懺娤矚g從前人著作中摘取字句，一般人難以看出其中淵源，他也以博學自傲，如今與蘇軾相談才算棋逢對手。

兩人閑聊《三國志》時，王安石覺得給這本書做注釋的裴松之的博通超過原作者陳壽，但他沒有自己單獨寫史書，僅給《三國志》作注，所以名氣反倒在陳壽之下。王安石說自己以前有意重修這部史書，可惜現(xiàn)在老了，沒有精力寫了，現(xiàn)在除了子瞻，其他人干不了這件事。蘇軾回說自己并不擅長“討論”，把這個話題敷衍過去了。

顯然，兩人彼此都有保留，蘇軾并沒有告訴王安石他已經(jīng)撰成《易傳》《論語說》，要在解釋儒家經(jīng)典方面與王安石一較高低，而王安石之前主持編纂《三經(jīng)新義》，還撰著《易義》二十卷、《論語解》十卷等，以解釋儒家經(jīng)典的權(quán)威自居，他勸說蘇軾撰寫史書，心下或許以為蘇軾對儒經(jīng)并無精深研究，僅僅擅長寫詩詞、文章，熟悉《史記》的體例和寫法，所以可以撰寫這類史書。

幾次相會之后，王安石對蘇軾的了解加深了不少，對人說：“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他出言勸蘇軾在鐘山買地，與自己結(jié)鄰而居，蘇軾當然也要應和幾句。

八月中旬，蘇軾決定離開金陵北上，前去與王安石告別時，王安石讓蘇軾念誦近來的詩作，自己依次手寫下來贈給蘇軾保存；然后念誦自己近來的詩作，請?zhí)K軾手寫下來留給自己。這樣，他們彼此有了對方的手跡，當作留念。

八月十四日，蘇軾一家離開金陵，在路上，為表示對王安石的尊重，蘇軾寄去自己寫的《次荊公韻四絕》，其三云：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蘇軾感嘆，十年前王安石退休時，如果自己與他相鄰，想必會有許多快樂。這當然是客氣話，他并沒有真在金陵安家的打算，“一山難容二虎”，他不想在金陵做誰的附庸。而且，他還在貶謫中，也沒有任意去哪里的自由。

這是他們的最后一面，盡管之后蘇軾兩次經(jīng)運河南下北上，離金陵并不遠，可是他沒有再去拜會王安石，他們彼此都知道，他們并非同一類人，他們可以遙遙互相欣賞，卻注定無法成為親密的朋友。

（摘自《孤星之旅》）

白居易《宴散》詩云：

小宴追涼散，平橋步月回。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

殘暑蟬催盡，新秋雁戴來。將何迎睡興，臨臥舉殘杯。

此詩作于大和五年（831）夏秋之交，60歲的老詩人在洛陽身居河南尹的高位，生活高雅而富貴。家里有樓臺，有橋，有歌舞伎，一定是相當闊氣的，一般的富人達不到這樣的水平。

1927年秋，魯迅作《革命文學》一文，批評當時很時髦的滿篇“打打殺殺”的所謂“革命文學”的作品，他用唐詩作類比，指出：

唐朝人早就知道，窮措大想做富貴詩，多用些“金”“玉”“錦”“綺”字面，自以為豪華，而不知適見其寒蠢。真會寫富貴景象的，有道“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全不用那些字……

“金”“玉”“錦”“綺”等固然可以表示富貴，但那只是低級階段，大闊佬根本不看重這些，他們有更高的追求和興趣。

以“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為善于描寫富貴的例句，是宋代的高官、文學家晏殊首先指出的。其人也正是一位詩翁、大闊佬，他明白這里的奧妙。

——顧農(nóng)《真正的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