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計”是諸葛亮初出祁山的收官之筆,事在《三國演義》第九十五回。因馬謖失街亭,諸葛亮只得安排退兵之計,自引五千人馬去西城縣搬運糧草。不料司馬懿父子率十五萬大軍蜂擁而來,這時身邊沒有一個能上陣的將官,而五千軍中卻有一半運糧走了。無奈之下弄險大開城門,以虛應(yīng)實,?;髮Ψ健Q垡娭T葛亮在城樓上焚香操琴,司馬懿疑有伏兵踟躕不前,終竟不戰(zhàn)而退。此節(jié)本是蜀軍撤退的過渡情節(jié),寥寥千余文字卻成了壓軸的重頭,在三國層出不窮的謀略敘事中,實為最令人叫絕的一計。
坊間所謂“三十六計”小冊子,將“空城計”列入兵家韜略,實為大謬。其實,諸葛亮這步險棋絕不同于“暗度陳倉”“圍魏救趙”之類,只是處于特殊情境的應(yīng)變之策,其獨特之處正在于不可復(fù)制。
就謀略效應(yīng)而言,“空城計”或可歸入古代戰(zhàn)例常有的疑兵計一類。從《三國演義》多處寫到的疑兵戰(zhàn)術(shù)來看,此計能蒙住對方恰是各種因時因地的變招。如第四十二回,劉備當(dāng)陽撤退時,張飛于長坂橋截阻曹兵,命手下用馬匹拖曳樹枝搞出“塵頭大起”的樣子,讓曹操疑有伏兵而不敢追殺。又如第九十五回,司馬懿從西城退去,關(guān)興、張苞于武功山阻擊,也是虛張聲勢迷惑對方,僅以三千人馬做成漫山遍野都是蜀軍的假象。
疑兵計通常是以弱搏強,以虛應(yīng)實, 玩的是心理戰(zhàn)。就兵家常理而言,這是一種反其道而行之的謀略。兵者的“詭道”,首先是一種誘敵之策。如《孫子兵法》所謂“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說的是要裝出一副不能打的樣子讓你來打,背后須有實力支撐。長坂坡林間“塵頭大起”,武功山遍野“鼓角喧天”,卻是將文章反過來做,是佯裝聲勢使對方止步于陣前。
但“空城計”的設(shè)意又恰恰相反——目的是阻擾對方進攻,偏又?jǐn)[出一副不設(shè)防的樣子。明明是拒敵之策,又像是在誘敵深入。諸葛亮城頭操琴的優(yōu)容自如,那不慌不躁的神態(tài),讓人根本看不出是逞強還是示弱。按說司馬懿應(yīng)該明白《孫子兵法》所說“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的道理,可這里是拐了幾個彎的反向思維,竟未能勘破此義。
當(dāng)然,諸葛亮敢玩這一手,實是抓住了司馬懿謹(jǐn)慎而多疑的性格;司馬懿之所以不進而退,是只知諸葛亮亦是謹(jǐn)細(xì)之人,未料其敢于如此鋌而走險。不過,這說的只是一面的道理。以小說描述的情境,雙方兵力如此懸殊,諸葛亮實際上已無路可走。既已身處險境,那就不是主動弄險的事情。事后眾人皆驚服“丞相之機,神鬼莫測”,諸葛亮倒是說了一句大實話:“吾兵止有二千五百,若棄城而走,必不能遠(yuǎn)遁,得不為司馬懿所擒乎?”
打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將拒敵之策隱于誘敵的假象之中。但這“示之不能”的假象還不能做得太像,否則將司馬懿引入城內(nèi)就壞事了。可想,“空城計”營造的從容淡定,只是從進退兩方面模糊對方的判斷,因為其中有一個難以調(diào)適的悖論:既不能拒敵,更不敢誘敵,在兵家眼里凡事都要反過來看,司馬懿戎事倥傯之際沒有時間考慮其中的荒謬,只能憑感覺行事。所以,歸根結(jié)底是性格問題,性格即命運。
作為無奈的應(yīng)對之策,嚴(yán)格說“空城計”未必一定有勝算,但也算是危急之中抓住了最優(yōu)選項。諸葛亮的運氣在于對手是司馬懿,如果殺到西城的是張郃,就絕無這一出好戲。從這個意義上說,“空城計”是諸葛與司馬的“共謀與合作”。
然而有趣的是,許多讀者和觀眾都愿意將諸葛亮此舉作為制勝的計謀,視為初出祁山之優(yōu)勝記略。盡管史家緘默不語,文學(xué)敘事又顯得夸張而多少有些乖謬,但人們對此還是津津樂道,因為人們愿意相信諸葛亮總有神算妙策。
(摘自《建安二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