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甘美

我酷愛甜食，尤其愛吃月餅。愛屋及烏，我自然很喜歡過中秋。

不過，就算在我最狂野的夢中，也不會想到自己第一次約會時，竟然是在啃月餅。

2012年夏，我和老賀經(jīng)介紹相識，當(dāng)時他在西藏服役，我在四川務(wù)工。說來也怪，我們倆相貌端正、老實本分，但就是一個難娶一個難嫁，以至于尋找另一半的范圍，一下子就擴大到了2000公里以外。

我倆在網(wǎng)上聊了一個月，都認為對方是合適的人選，便商議中秋之后在拉薩見面：合適就繼續(xù)進行下一個步驟；不合適就一拍兩散、另覓他人。

之所以將見面地點選在拉薩，一來是老賀當(dāng)年的探親假已經(jīng)用完，沒有較長假期可以外出；二來也是為了攤薄相親成本，人可能相不中，但西藏的美景不會辜負任何人。我們計劃一起去羊卓雍措，看看湖光山色，聊聊風(fēng)土人情——這一頓“套餐”下來，彼此也就了解得差不多了，合適不合適自然會有結(jié)論。

初次見面，老賀給我的第一感覺，就像一枚生銹的釣魚鉤，很高很瘦還有點躬背，看上去不怎么威武。據(jù)他后來透露，我當(dāng)時看起來也沒有多體面，像一朵潦草的蘑菇。好在我們都沒有以貌取人，否則真是要錯失姻緣了。

去羊卓雍措那天，天氣好極了，好像世界上所有的藍色都聚在這一片湖里。在這種氛圍下，發(fā)生任何事情應(yīng)該都會被銘記一輩子。

中午12點，老賀從兜里掏出兩個月餅，遞給我一個，問我吃不吃？

就算我再愛吃月餅，這種情況下也有點咽不下去。試探期的男女、藍寶石一樣的湖邊、月餅，這幾個詞語無論以何種順序連在一起，都不怎么著調(diào)。

老賀應(yīng)該是很餓了，從拉薩市區(qū)到羊卓雍措，有好幾個小時的車程，那時湖邊還沒有商業(yè)設(shè)施，兩塊月餅還真就是我們唯一可用于充饑的。所以，盡管覺得如此不浪漫，但我也接過來吃了，畢竟月餅很管飽。

后來，經(jīng)過線上、線下的深入了解，我們都覺得彼此確實很“合適”。2013年4月，我辭職來到拉薩，與老賀結(jié)婚，然后隨軍、生子。

結(jié)婚之初，我愛吃米飯，老賀愛吃面，我喜歡重油重辣，他喜歡清湯寡水，我們基本上吃不到一口鍋里去。酸甜苦辣咸中，我們唯一的交叉點是甜，都愛吃甜食，加之高原缺氧能耗大，高油高糖多堅果的五仁月餅，就成了我倆的心頭好。一到月餅發(fā)售的時節(jié)，我倆就會大量網(wǎng)購，以飽口腹之欲。

說起來，我們吃了那么多月餅，卻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在一起過一個中秋節(jié)。對老賀來說，所有的節(jié)日都是最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嚴陣以待的時候，當(dāng)然是要值班的。對于能不能一起過中秋，我倒無所謂，畢竟節(jié)日只有一天，平安順?biāo)觳挪皇椤暗溉碎L久”的日常具象。

2018年1月，老賀工作調(diào)動，我們離開拉薩，到了陜北。

初來乍到，人地生疏，我們都面臨著又一次調(diào)整，需要尋找一種新的方式來適應(yīng)。曾經(jīng)愛不釋手的五仁月餅，也因那時的身體很難消受，受喜愛程度迅速降低。

駐地縣城的山上有大片的向日葵和蕎麥花田，兒子也可以在山上肆意奔跑跳躍。

那年，4歲的兒子在一排低矮的小平房里上幼兒園，門口經(jīng)常有驢車經(jīng)過，會揚起塵土。兒子非常喜歡這個幼兒園，他說老師很愛他們，會包餃子給他們吃，還會端來小米粥給他們喝。

每天下午接兒子放學(xué)后，我們會手拉手爬上一個坡，坡道的盡頭有一間“土月餅”工坊，每天都有新鮮出爐的月餅，模樣并不精美，材料也很簡單，像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一樣，穩(wěn)重且讓人安心。黃土地里生長的小麥和紅棗，摻著花生、芝麻碎，做出的月餅也就不那么甜膩，非常適合當(dāng)下的我們。更可貴的是，月餅隨時都能買，無論月圓月缺，想吃就能吃。

在那里，我們一家度過了兩個中秋節(jié)，吃了兩年的“土月餅”。如今再回憶起那兩年的日子，我都覺得透著香甜。

我曾經(jīng)調(diào)侃老賀的工作像游牧，不斷變換駐地，看上去好像和每個地方都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卻又聯(lián)系得并不深。

老賀沉默不語。我知道，他保留著每一個停留過的地方的收貨地址，他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每一個熟悉的地方時，都會眼睛一亮。

直到現(xiàn)在，不論年節(jié)，我們依然會在嘴饞的時候立刻下單，網(wǎng)購黃土高原的“土月餅”——食物，總是以最溫柔的方式，擊破距離的壁障。

老賀退役后，我們回四川綿陽定居。2022年中秋夜，我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一家三口圍坐一起，雖也歡聲笑語，卻總覺得美中不足。

城市高樓林立，不似青藏高原天高云淡，不似毛烏素沙漠原野曠達，我們看不到無遮無擋的月亮。杜甫的那一句“斫卻月中桂，清光應(yīng)更多”，以前我并不能理解，詩人到底想要多少月光，以至于想砍樹？現(xiàn)在則略有領(lǐng)悟，管它多少，只要比眼前更多就好。

將近12點時，我們?nèi)俗龀鲆粋€任性的決定——去追月亮，追最大最圓的月亮。

我們帶上月餅，在城市中追逐月光。白天擁擠的街道，此刻異常寬敞，建筑和樹木上華燈齊放，流光溢彩。這是城市慷慨贈予的星河，慰藉著每一個在沒有月亮的夜里晚歸的人，夜夜如此，并非為了中秋。老賀開著車，沉默不語但面帶欣慰，月下花前燈火可親的中秋夜，應(yīng)該正是他曾經(jīng)值班的意義吧。

最后，我們將車停在一個山頂?shù)纳形赐旯さ男」珗@旁。路旁桂花細碎如星，開得肆意，香得濃烈。

我們從車上拿下“裝備”，老賀攤開小馬扎，我鋪上地墊、擺上月餅，兒子興奮地跑來跑去。月色如銀，桂香氤氳，人愜意又自在。月亮就在我們頭頂，不遠不近，與其說我們在追月亮，不如說月亮一直跟著我們走。

去過紅山之巔的布達拉宮，輕踏平沙莽莽的毛烏素沙漠，回到活色生香的巴蜀之地……空間仿佛交疊起來，多年前在羊卓雍措湖邊啃月餅的兩個人，與在桂花樹下分享月餅、賞月的三個人，在皎皎月光中相遇，年歲并進，朝暮共往。

（作者為四川省綿陽市某社區(qū)工作人員）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