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式部的《源氏物語》是日本古典文學的典范,世界上對于它的研究從未中斷過。通觀全書,我們不得不注意到,書中蘊藏著大量自然景物的描寫,這些自然景物被巧妙地融入故事之中,豐富了作品的底蘊和藝術魅力。本居宣長將《源氏物語》中所呈現(xiàn)出的審美境界概括為“物哀”,對后世的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持久而深刻的影響。在《源氏物語》中,“物哀”可以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對人的感動,以對男女戀情的哀感最為突出;第二個層次是對世相的感動,貫穿在對人情世態(tài),包括對天下大事的詠嘆上;第三個層次是對自然物的感動,尤其是對季節(jié)帶來的無常感,即對自然的動心”(毛執(zhí)劍、裴永蕾《從〈源氏物語〉看“物哀”文學觀》)。各類自然景物在作品中就像隱含的意象一樣,常常是一剎那間人物理性和情感的集合,并與故事的結構、人物密切相關。
一、以“物哀”為代表的自然意象
本居宣長在《紫文要領》中如是闡釋“物哀”之意:“世上萬事萬物,形形色色,不論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聞,抑或身之所觸,都收納于心,加以體味,加以理解,這就是感知‘事之心’、感知‘物之心’,也就是‘知物哀’?!痹凇对词衔镎Z》中,“物”主要指自然景物等,如果在欣賞一樹繁盛櫻花凋落之時,產(chǎn)生美學共振,內(nèi)心獲得一定的審美感動,則是理解了櫻花本身的情感?!对词衔镎Z》中描繪了大量自然景物,花、雪、月等都充斥著哀而不傷的情感。而《源氏物語》所傳達的核心主旨在于令讀者“知物哀”,即通過親歷的視覺、聽覺和視覺自然流露出各種情感,如對萬物的感慨,對自然、人性、情感的包容、理解、同感和共鳴。
二、自然意象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
(一)花
“花”作為一種審美意象貫穿了《源氏物語》的始終,“花”蘊含著人對“物之心”“事之心”的哀傷和惋惜。據(jù)統(tǒng)計,全書五十四回都有“花”意象的存在,且花的種類多達十八種,其中出現(xiàn)較多的有櫻花、藤花、夕顏花、荻花等,許多篇章還以花的名字命名。在用大量的筆墨描寫花的姿態(tài)時,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就相對淡化,花作為一種獨立審美的自然意象從而凸顯出來。
《源氏物語》中對于花的描寫纖細、真切,讀者能夠基于這種描寫而“知物哀”。在描寫花的片段中,人物作為美的感知者自我退隱,各種各樣的花遍布全書的每一章節(jié),基于觀察者細微的情感體驗,如“春花秋月”“山中櫻花還是盛開”等,將“花”作為獨立審美對象的描寫層出不窮。在《末摘花》一回中,作者對盛開的梅花有著詳細的描寫,源氏公子心中感慨涌上心頭,吟道:“梅枝挺秀人欣賞,底事紅花不可憐?”源氏者詩中的“紅花”也象征了末摘花的鼻子,這段描寫也暗含了對末摘花結局的預示。源氏出于好奇與末摘花結識,但末摘花姿色平平,甚至形象丑陋,源氏難傾全意。然而,這也激起了他的同情之心,他盡心接濟她的同時,還經(jīng)常遣人去問候。當源氏被貶往須磨之時,一度忘記了末摘花,但重返途中經(jīng)過之時,熟悉的氛圍又喚醒了源氏對于末摘花的記憶。第二回《帚木》、二十六回《常夏》中,對撫子花進行了細致的描繪;而在第三十四回《新菜》中描述了櫻花與梅花;第四十九回《寄生》中也繪寫了菊花的顏色從白至紫,描寫到“白菊尚未全然變紫。其中特別用心栽培的,變紫反而更遲。但不知怎的,只有一枝已經(jīng)變成非常美麗的紫色”?!盎ā币庀蟪3W鳛楠毩⒌膶徝揽腕w出現(xiàn)在章節(jié)中,看似是獨立的存在,更是人情感的一種體現(xiàn)。是人對“花”的感知,人與“花”泯然合一的自然。
(二)月
在東西方文學創(chuàng)作中,月亮以其所蘊含的深厚象征及情感的多樣性,積淀了人類紛繁的思想情感和深層的心理體驗。西方詩人將月亮視為抽象的、超越塵世的,在詩意中充分彰顯自我,凸顯了西方文化中的個性獨立;而我國學者筆下的月亮常常描繪逢人思舊、孤獨或洋溢喜悅,甚至帶有欺瞞之感的月影,讓萬物盡顯溫柔、飄忽而又變化無常。日本文學中的月亮的文學形象深受中國影響,但其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以及受西方文化的影響,催生出了“人與月亮合二為一”的意象。以《源氏物語》為例,書中對于月的描述比比皆是,幾乎每處都蒙上著較為憂傷的色彩,不同的場合對月色的描繪更是隱喻著豐富的象征意義。當光源氏與玉鬘談心之時,月色解風情,充滿了愉悅氣息;當落葉公主拒絕了夕霧的愛慕之情,面對曉月,深覺自己的遭遇與月殘之時的哀傷相連,憂戚難以抑制?!霸铝痢边@一意象因而與人物的心境直接相連,成了一種“人化的自然”。
三、自然意象的作用
(一)渲染氣氛、烘托人物心境
概括來說,物哀即是人們在觸碰、聽聞或者觀察到外物時,情感的自然流露,感悟到了其與自己情感的相通之處。書中所提到的“天色本無成見,只因觀者心情不同,有的覺得優(yōu)艷,有的覺得凄涼”,這種感悟并非因外物顯現(xiàn)所致,而是物我之間的情感共鳴,自然景物被賦予了人的情感。
《源氏物語》中對于月色的描寫占有很大的篇幅,不同場合下對于月色的描寫,都蘊含著獨特的意義。以《桐壺》這一回為例,自更衣仙逝后,桐壺帝常常以淚洗面。在深秋時節(jié)的黃昏時分,涼風習習,桐壺帝對亡妻的思念越發(fā)強烈,遂令命婦前往更衣故里表達慰問之意。命婦踏入征途之時,桐壺帝也沉浸于往昔與更衣月下游宴的美好回憶之中。現(xiàn)如今一切都只是幻影,月本無心,映照的是桐壺帝的凄苦、彷徨,和對更衣綿綿不盡的思念。緊接著作品通過命婦的視角描繪了更衣家蕭條的景象:“只有一輪秋月,繁茂的雜草也遮它不住,還是明朗地照著?!鼻镌卤?,寂靜的月光也映照出哀痛者深沉的心境,命婦在涼月西沉時而歸,不僅顯露了時間的流轉,亦映襯出月下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命婦在回宮時,寒風拂面,草蟲亂鳴,似乎“一切的煩惱郁悶,一切的歡欣愉快,一切的人世憂患,一切的生死別離,仿佛往往是被月亮無端地招惹出來的”(潘知?!侗娒钪T—中國美感心態(tài)的深層結構》)。桐壺帝“徘徊望月,緬懷前塵”,命婦“于月色當空之夜”前往更衣娘家,更衣娘家“庭草荒蕪,花木凋零”等這一系列畫面的設定,讓我們讀者也置身于畫面之中,產(chǎn)生人與物合而為一的感動。
書中對于夕顏臨終前也有此描繪,“時候已過夜半,風漸漸緊起來。茂密的森林發(fā)出凄慘的嘯聲。怪鳥作出枯嘎的叫聲,這大概就是貓頭鷹吧……燈光忽明忽暗,仿佛在眨眼,凄涼地照映著正屋邊的屏風和室內(nèi)各個角落。背后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正在走近來”。這些令人膽寒、凄清的景象映襯出源氏心頭的愧疚與負罪之感,亦顯露出作者對薄命夕顏的深沉的哀憫之情。
(二)象征、暗示人物的命運
在《源氏物語》中,女性的名字通常以植物命名,不僅蘊含深意,暗示了她們的命運,也奠定了整部書的主基調(diào)。例如,在《夕顏》一回中,源氏公子到六條訪問的路上看到一家住房十分簡陋的人家。緊挨柵欄的蔓草之中盛開著眾多潔白的花朵,孤芳自賞地綻放著迷人的笑容。盡管源氏公子并不識得這花兒,卻覺得分外美麗。聯(lián)系后文,此時這不知名的白花已然象征了夕顏。后來,隨從向源氏稟告,“這里開著的白花,名叫夕顏。這花的名字像人的名字。這種花都是開在這些骯臟的墻根的”。光源氏聽后感嘆此花十分可憐,稱之為薄命花,但還是決定摘了一朵,由此引出了一位無名無姓的女子,后來就把她的名字稱為“夕顏”,也暗示了夕顏的命運就如夕顏花一樣必將是離奇而悲慘的。夕顏花伴隨著殘破的柵欄凋謝,女子夕顏也如花瓣上的露水一樣,逐漸消逝,無從尋覓。這樣具有隱喻性和象征性的描繪在書中隨處可見,如空蟬具有堅定的個性,多次拒絕了光源氏的追求。源氏以“好似一枝細竹,看似欲折,卻終于不斷”來比喻空蟬內(nèi)心的堅韌和外在柔和的性格。居住在春院的紫夫人,以及生機盎然的美麗的春天景象也暗示紫夫人的雍容華貴以及所受的寵愛。在《須磨》一回中,源氏離京前訪問左大臣邸宅,徹夜談后出門之時的景物描寫:殘月當戶,櫻花也開始衰敗,傷感之情與客觀景物合二為一。到須磨之地時,秋風猛厲,觸目驚心的狂風暴雨隱喻著光源氏被貶時不幸的境遇。晴朗溫柔的天氣容易勾起往昔的回憶,與以往的鮮活畫面形成鮮明的對比,顯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憂郁之情,增強了作品的藝術和審美的內(nèi)涵與魅力。
(三)意象的流動轉換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
平安時期的審美觀提倡“天人相與”,在平安朝人的內(nèi)心深處,天氣的變化、季節(jié)的流動與人生的無常相互映照、相互影響。在《源氏物語》中,人物的感官印象、情緒狀態(tài)與所刻畫的意象有效地聯(lián)系了起來,隨著意象的流動轉換,故事情節(jié)不斷向前推進。源氏所建的六條院,依照四季變遷的規(guī)律劃分為春院、夏院、秋院、冬院四個區(qū)域,每個區(qū)域的景物根據(jù)季節(jié),配置相應的自然景致。在歲月流轉之中,人物內(nèi)心的情感也暗合了景物特點。源氏和紫姬居住在春院里,在第五回《紫兒》中記述了源氏初見紫姬的情形,對當時季節(jié)的描繪如下:“時值三月下旬,京中花事已經(jīng)闌珊,山中櫻花還是盛開。入山漸深,但見春云叆叇,妍麗可愛。源氏公子生長深宮,難得看見此種景色,又因身份高貴,不便步行遠出,所以更加覺得珍奇?!痹词瞎佑X得這景色新奇,也暗示了紫姬的出現(xiàn)?!赌┱ā芬换刂校词戏祷囟l院與紫姬一同玩耍時的描述,“時值早春,日麗風和;春云叆叇,做冷欺花,教人等候花開,好不心焦!”寓意著光源氏急切地期盼紫姬長大,成為自己的戀人。而到了第三十四回紫姬病情好轉,院中的景色也別具一格,“池塘上非常涼爽,水面開遍荷花,蓮葉青青可愛,葉上的露珠像寶玉一般閃閃發(fā)光”。源氏公子感覺心曠神怡,水面上迎風綻放的荷花似乎有了靈魂,自然的一切似解人情。后來紫姬逝世時,春日的繁華更使得源氏內(nèi)心沉痛,悲傷之情絲毫不減;春日漸濃,院落景觀依舊如往昔模樣,可紫姬已不再。光源氏原本并不惜春,但由于紫姬的離世,總覺情緒異常不寧,其所見所聞,無不使他傷心。而此時六條院在源氏眼中也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院子里的各花按時開放,互相銜接,花香不覺,源氏此時只覺得觸目傷心。紫姬去世之后,采用年終歲末的冬景象征著源氏整個即將終結的人生,自然與人情的結合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人物的命運和情感的變化都蘊含在各種意象之中,形成了作品深邃的文化底蘊和藝術魅力。
“花”意象也常作為推動故事發(fā)展的線索或引子。作為一部跨越八十年的長篇敘事作品,《源氏物語》中并沒有過多渲染時間的流逝,通過自然界的物象來反映季節(jié)變化、歲月流轉。例如,櫻花、撫子花、紫藤花、梅花等不同的花分別象征著不同的時節(jié)。盛放的櫻花暗示春天的到來,輕搖生姿的紫藤花則是春末夏初時段的象征,各個時段的變遷都借由不同種類的花開來表現(xiàn)。在文本的結構層面,許多章節(jié)的標題都是以花來命名的,如第四回《夕顏》、第六回《末摘花》、第八回《花宴》、第十一回《花散里》、第二十六回《常夏》、第三十二回《梅枝》、第四十三回《紅梅》等。這些以“花”意象為名的章節(jié)緊扣花的意蘊,情節(jié)也緊密圍繞著這些“花”的意象而展開。
在《花宴》一回中,皇宮內(nèi)舉行櫻花宴會,正是景色宜人的春天。源氏公子在席上揮灑舞步,吟詠讀詩,眾人為源氏公子的璀璨而顫動。賞花宴會至深夜結束后,源氏悄悄地與藤壺皇后碰面,意外遇到了朱雀帝的妃子—朧月夜,兩人擦出了愛情的火花。此后,便是觀賞藤花的宴會(而此時櫻花已經(jīng)零落),源氏應邀赴宴觀賞藤花,意外重逢了此前櫻花宴會相逢的女子—朧月夜。從櫻花到藤花之間,無聲地促成了源氏與朧月夜的戀情,推進了故事情節(jié)深入發(fā)展。在三十三回《藤花末葉》中,左大臣以觀賞藤花為由,邀請夕霧赴宴,席間以藤花比喻自己的女兒云居雁,也借此表達并允諾了夕霧對其女愛意的支持,并有意促成兩人之間的姻緣。無論是櫻花還是藤花,它們都摻雜到了故事的敘事中,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
日本民族因其對大自然精細入微和敏銳的感受力而著稱于世,在《源氏物語》中,“哀”與自然景物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故事的發(fā)展、人物命運和情感的變化都蘊含在審美的自然意象之中。人的意識賦予了自然景物新的生命,成為一個審美的、主觀的生命,流露著人的情感,代表著人物的命運。自然界景物的變化與人物的心理合二為一,花草樹木的興衰與人物的榮辱也逐漸混淆了界限。作品通過大量細膩地刻畫自然景物,賦予了讀者深入洞悉人物形象諸多要素及領悟“物哀”這一主旨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