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哆哆來咪,哆哆來咪,哆咪來咪來哆……”
門外的鄱陽湖上飄來一曲故鄉(xiāng)婉轉而又動聽的樂音,笛聲綿密緊致,悠揚悅耳,嗩吶聲高亢嘹亮,仿佛裂石穿云般地穿透那塵封已久的歲月,一臉滄桑地直往人的心海里鉆,撓得我心里癢癢的,讓人不知如何是好。哦,我突然想起來了—是故鄉(xiāng)的當家小調《小桃紅》的美妙樂音!
在我們老家,無論是在娶親嫁女的喜慶婚宴上,還是在殯喪祭奠等的一應白喜會中,本村的樂工們,便盡自己的義務,挑上滿滿一擔鑼鼓家伙,帶上二胡、笛子、嗩吶等應用的器物,到辦事的人家里去坐下來,擺開陣勢,吹的吹,敲的敲,拉的拉,彈的彈,極為用心地敲鑼、打鼓、吹拉、彈唱,盡情地演繹高興抑或哀傷的心境。雖然并不講究場面的大小及寬適的程度,但大家的表演都是十分認真和賣力的。只不過,每次開場的前奏,在我們老家叫作“過門”,它千篇一律奏起的都是這《小桃紅》的曲調,打我記事兒起,好像就從來未曾有過變動……
湖岸邊的老柳樹,披一身滄桑,皸裂的容顏,在歷經(jīng)了半個多世紀之后,它仿佛從來就未曾改變似的岸然兀立在那里,姿態(tài)是那樣的沉靜安然。長長的柳絳,輕輕地拂在水面上,蕩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攪得我沉靜的心湖里,忽然一陣陣地悸動起來……
西邊的屋里傳出一陣又一陣咚咚咚舂米的聲音,那是母親一個人在忙碌著準備一家人全天的稻米。母親從小就不愿意裹腳,為了讓自己免遭裹腳那份無謂的罪,她總是主動打著赤腳,自己到水田、旱地里去幫外公耕種勞作,栽田耙地、挑擔施肥,以期說服外公、外婆別讓她去裹腳,借以來說明自己如果能夠留下一雙大腳來的諸般好處。一條深灰色的大巾腰褲,一襲藏青色的對襟布褂,頭頂裹著一塊天藍色的四方頭巾,這就是我的母親。忙碌了一生的老人從來都不肯改變過的裝扮,她身上Wiy6NbbfgiwL8vh5llAhmg==那簡潔而又明快的風格,便是我一生的敬仰。
湖岸邊不時地傳來嘩啦嘩啦衣服漂水的聲音,那是水鄉(xiāng)漁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每天都要來上演的一出“鄱陽湖晨曲”生活劇。她們一邊浣洗衣物,一邊“嘰嘰喳喳”地相互打情罵俏,故意挑逗著彼此,惹得柳林中翩飛的鳥兒們都歇在了柳梢頭上,睜大好奇的眼睛看著她們,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存在。老柳樹下,在一圈又一圈蕩漾開來的碧波中,大姑娘和小媳婦們不時地掄起棒槌,捶打起衣服來。那梆梆梆捶打衣服的聲音,聽起來不快不慢、不徐不疾、不緊不促,舒張有度,堅實有力,那聲音,仿佛一下子在鄱陽湖上自由地跳躍、翻滾,在滾動的波谷浪尖上跳舞,一下子又仿佛一頭鉆入了柳林的深處,在枝縫間繚繞蹁躚,在漁村的上空激蕩飛揚……
門口湖里的水是清清亮亮的,湖上高高的天幕也是湛藍湛藍的一片,清晨的魚鱗云,層層疊疊地布滿了東邊的天際,霞光從云層的縫隙中用力地透射出來,如千萬條長長的五彩絲帶,懸掛在了藍藍的天幕之上,將湖面映照得七彩斑斕,五光十色,粼粼的波光耀人眼目,讓人艷羨。
伢叔跟三龍都是我的發(fā)小兒。“伢叔,快來。這里有好多鳑鲏魚兒呢,快來撈吧。”三龍總是扯開喉嚨喊叫伢叔從家里拿只米篩來湖里撈鳑鲏魚兒。如今,三龍已經(jīng)跟著他的兒子去了外地,而伢叔便可憐了,他年紀輕輕的就搭上了肝癌那班車,駕鶴西去近三十年的時光了……
我極目向湖上凝望,仿佛天邊的一葉風帆正遠,縹緲地隱沒于天際,淚水不由奪眶而出。我無奈地收回目光,落寞地游走在水邊,靜聽水上的人聲、鴨聲、雞鳴、犬吠、風聲、鳥聲,還有那不絕的林濤聲……
每當我站在老家門前的矮坎上,佇立在浩渺無際的鄱陽湖邊,我的內心里便有了一種深深的歸屬感,漂泊的步履便有了要停下來的沖動。因為我知道,在這離鄉(xiāng)別井的幾十年里,最難以讓我忘記的就是“哆哆來咪,哆哆來咪,哆咪來咪來哆……”在這鄱陽湖上流動著的樂聲,夢里縈繞在耳邊的也是這種聲音。它是一種讓人說不清、道不明,而聽起來又讓人覺得特別親切,且有著極具個性韻律的流動的聲音,而這,會不會是鄱陽湖上的千年流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