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空無所獲的一生（十二首）

藍(lán)藍(lán)，祖籍河南，1967年生于山東煙臺。出版有詩集《情歌》《內(nèi)心生活》《詩篇》《一切的理由》《世界的渡口》等14部，中英文雙語詩集《身體里的峽谷》《釘子》，英文詩集《藍(lán)藍(lán)的詩》、俄語詩集《歌聲之杯》、西班牙語詩集《詩人的工作》，童詩集《詩人與小樹》《我和毛毛》；另有散文隨筆集6部，出版童話集8部，兒童教育讀本《童話里的世界》《給孩子的100堂童詩課》等38部。

主持人語：

藍(lán)藍(lán)是中國當(dāng)下重要的抒情詩人，她堅持抒情詩的古老傳統(tǒng)，持續(xù)注入現(xiàn)代精神。歡樂與痛苦、同情與嘆息、贊美與批判、卑微與崇高，在她詩里融鑄為清澈的露水和夜航人仰望的星辰。她的詩語言靈動凝練，情感真摯濃烈，感受敏銳深刻，極富感染力。奉上她的一組作品，以饗讀者。

亮馬河

亮馬河，

漆黑的流水。

橋是沉重的虹，

跨過少年長發(fā)的頭頂。

沒有任何一條船，

能在你的悲傷里行駛。

騎共享單車的姑娘，

剛下班的復(fù)印工；

走到橋上的情侶，

要用血為愛情作證。

亮馬河，

大雪厚厚的河堤。

有人在河堤上寫字，

用他滾燙赤裸的身子。

所有的星星，

都想變成岸邊的樹葉，

在平靜的流水旁，

為一個明亮冬夜哭泣。

六 月

媽媽不在這里。六月新割的金黃麥茬

四周是寸拃高的花生苗。螞蚱和麻雀

驚奇地打量新來的客人。

拉棺木的車子搖晃著走了。人們肩扛鐵鍬

抽泣的親人們走過我身上。他們的鞋底

粘著墓地的土、散落的麥粒。媽媽不在這里。

黃昏很快降臨。不遠(yuǎn)處土地廟門口

蹲著抽煙的老漢，起身回家。到了半夜

嶺上高懸一輪明月，梧桐樹舉著一排黑傘。

待會兒我就睡去。當(dāng)太陽從藍(lán)河升起來時

人們?nèi)计鸫稛煟贻p人的心臟因戀愛

而瘋狂跳動。我躺下，在媽媽溫柔的影子里。

跟我說

跟我說吧，說誰也聽不懂的話，

在充斥著多邊形的恥辱大腦里

閃耀著痛苦光輝的軌道上

跟我說吧，那些可以穿透虛無的話語

互道早安還太早，夜如此之深

但這并非是永遠(yuǎn)的結(jié)局：

心臟在肺葉旁跳動。說吧，跟我說

但不要哭。我看到你沉默著走過

聲名狼藉的燈火大街

當(dāng)太陽系突然加速，愿我們的心

停留在那巨大旋渦里

被疼痛撕裂——跟我說吧

或者尖叫詛咒！

但你不在人流里，你結(jié)實(shí)的雙腳

緊跟著恒星燃燒的轟鳴

在一道蔚藍(lán)的邊沿站穩(wěn)……

遠(yuǎn)海漁獵

船離開希奧斯時已是深夜。

引擎轟鳴，在空曠的大海上回蕩。

船長室里，我裹緊毛毯，望著

航標(biāo)燈如流星消失，又閃耀在

前方的黑暗海面上……

關(guān)于那晚，還能記起什么？

——貧苦的阿爾巴尼亞雇工

幾海里長巨大的拖網(wǎng)里，無比壯觀

銀瀑般蹦跳的落網(wǎng)之魚，混合著

苦味與香氣的希臘咖啡，風(fēng)的咸腥

以及大海兇狠的涌動……

不，我清晰記得船長指給我看

雷達(dá)顯示器上一道深色波紋

那是一條河流，在大海深處奔涌。

而我整夜都在想著一個人

那條無聲奔騰的河水貫穿了我全身

直到今天，在我那空無所獲的一生。

在西二旗地鐵站等車

13號輕軌從這里駛過，但沒有

百度、新浪、騰訊和網(wǎng)易更快。

雪還在落，年輕的碼農(nóng)們仿佛走進(jìn)

一部舊電影里，捂緊帽子和圍巾，

寒冷使他們遲鈍?；ヂ?lián)網(wǎng)大廠，只是

沒有冒煙的煙囪。后廠村以北

中關(guān)村公園荒無人跡。下夜班的程序員

哆嗦著，哆嗦是他此刻唯一的言辭。

此處接駁昌平線，眾多公司

快手、滴滴、貝殼和聯(lián)想，十幾億人

神經(jīng)中樞在此匯聚。雪落無聲，

寒風(fēng)掃過精算師們的手指。大數(shù)據(jù)

互聯(lián)網(wǎng)，不會漏下任何蹤跡。

仿佛被虛無吸引，等車人伸長了脖子

望向地鐵來的方向?？谡郑嗟目谡?/p>

背后是沉默和咳嗽，無人說話

樓群昏黃的窗口在夜里閃爍，被駛過的

車輛震動。但大地結(jié)冰，30公里回家路

穿越北京，拎一盒打折外賣，連同

打折的明天。等搖晃的地鐵進(jìn)站，車廂

巨獸般吐出又吞進(jìn)人流，呼嘯著開走。

沒有人知道幾秒鐘后出事。年輕人

疲憊地靠著車廂擠在一起

低頭刷著手機(jī)。很快，地鐵將他們

帶進(jìn)下一條驚悚的新聞頭題——

為 了

蛇藏起了他的腳為了

摩擦大地使它發(fā)熱；

魚藏起他的翅膀為了

投進(jìn)對大海永恒的熱愛；

鳥藏起她的鎧甲為了

更輕盈地?fù)湎蜃杂桑?/p>

樹藏起她的車輪為了

一動不動在時光里奔走；

石頭藏起他的四肢為了

守住沉默的重量和密度；

一只蚌藏起他的傷口為了

在黑暗里分泌燦爛的珍珠。

給萬瑪才旦

完代克，讓我們說起朋友時

就說起另一個人

讓我們談?wù)撋徎ㄉ髱煏r

就想起另一個人

第一次看《靜靜的瑪尼石》

從深夜走到天明，多年后

誰留著那晚穿過的大衣和手套

是哪一條街？哪一顆推遲到黎明的星星？

那些印著腳步的路，身影和聲音

在五月、十月？還是所有的時間？

“你是一座悲傷的雪山

你是一口孤零零的深井”

完代克，當(dāng)我們說起生命和死亡時

就說起另一個人

他離去，為村莊準(zhǔn)備了陰影

他將歸來，為高原鋪上潔白的桌布

羊羔般沉默的那一個人

獅子般沉默的同一個人

年深日久的凍土，雪山和桑煙

在無言的牲口般的沉默里

那些善意和忍耐，那些他的頑固

河流還未結(jié)冰，高原跟隨他

如野牦牛群奔跑……

完代克，我對他所知甚少

——你呢？

我知道你們已走遠(yuǎn)

我知道你們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帶著

你們盛夏的濃蔭，燃燒的石榴

你們那從不動搖的善惡標(biāo)準(zhǔn)

震碎了砍向手臂的刀斧

你們還帶走了大地在春天萌發(fā)的信念

那些種子里有一間盛放我羞愧的小房子

你們沒看到后來者會重燃灰燼

在大火中贊美你們純潔的名字

你們將比任何人活得更年輕，靠著

人類理性遺傳給不畏懼魔鬼的生命

這就是我有時會忽然為一陣清涼的風(fēng)

流下熱淚的原因——

雖然眾人還在地獄里行走

但已有亡靈在壘砌天堂的大門

你沒有

你沒有一個

可以求助的上帝，

也沒有一個在半空注視著你的

仁慈的佛菩薩。

有時候你奔向田野，渴望

麥田給你籽粒金黃的思想，

玉米賜予你翠綠的沙沙作響的思想。

沿著麥浪涌向地平線的盡頭，

你能看到天邊，以及hme7bz0RL96TSC3qhzrO8w==更高處的宇宙。

它們忽然出現(xiàn)，為了使你

在遼闊中看到它們的遼闊，看到

被麥田和青紗帳所表達(dá)的秘密和澄明。

難道你不也是其中一個？

和無數(shù)株麥子、玉米，無數(shù)的人

構(gòu)成世界的生死寂滅、誕生和輪回——

白楊樹把頭伸向虛空，

而瀑布從高處跳下，跌碎在大地……

在一個是與不合攏的夢里，你的疑問

訪問了它們——作為一粒種子的

初次上任的女秘書，你又一次

耐心等著春天，以及還沒有出現(xiàn)的

某位佛菩薩或上帝。

廚娘之歌

我掃地，我收拾廚房

我的手伸進(jìn)堵塞的水喉中歌唱。

我的頭巾舊了，我的襪子破了

我在缺了口的立法砧板上繼續(xù)敲打——

窗外陽光燦爛，而人們匍匐在深夜

我縫補(bǔ)衣物，用絲線扯牽黎明

我在社會性的鐵鍋里燉煮美學(xué)的飯菜

用三十年的耐心剪開日常的鐵網(wǎng)

電線桿足夠多了，燈卻沒有亮

春天的田野如此荒涼

我在艾斯唑侖中睜大雙眼

在租來的房子里安頓書桌和田壟的夢想

我的皺紋在增多，我的孩子在成長……

無 題

愿你在貧窮之地

找到一眼泉水

愿大醉之人雙手沾滿

野拐棗暈眩的香氣

為何你眼睛里的沙漠

藏起了兩塊深藍(lán)寶石

而大海干渴、干渴

晝夜不停地向著岸

奔撲、哭泣……

告 別

一個朋友突然死去。

另一個漂洋過海，去了異鄉(xiāng)。

秋天敲響我的房門，

遞給我夏日的訣別信。

時光享用掉在大地的果實(shí)，

冒著熱氣的青春身體。白霜凝聚成寒冷

在它流血的嘴角滴落。

告別早已開始，而那時我并不知曉——

經(jīng)七路的法桐樹下，公用電話滑落

淚水涌進(jìn)喉嚨——告別早已開始。

像一尊石像，從腰間斷成兩截

一個人與自己告別，脫身而出的是另一個人。

多年以后，媽媽在我的懷中停止呼吸，這一次

我知道我必將隨她遠(yuǎn)去。

我已是我所愛者的遺物和遺址。

我是親愛者的影子在大街上行走。

我是你們的夢和鏡子，當(dāng)你們睡著了

當(dāng)你們打開窗戶忽然想起

某個夜晚，年輕的我們在五月的樹下

一起歡笑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