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次命運的交會,疾病幾乎是同時落在了我和母親身上。2018年7月,我被診斷為淋巴癌一期,母親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病初期。
在我24歲那年,父親就是因為胃癌淋巴結(jié)轉(zhuǎn)移過世的。從此,我對“淋巴癌”的印象就是它會把人快速帶走。當時我還不知道,父親所患的實質(zhì)固態(tài)瘤轉(zhuǎn)移淋巴和我的惡性血液淋巴瘤不是同一回事,前者一確診通常就已經(jīng)很嚴重了,而后者的治愈率還算高。
那幾年,母親的狀況越來越差:煮飯時經(jīng)常重復加鹽;生米剛下鍋又四處找米;倒水吃藥,走到飲水機前就忘了自己要干嗎;經(jīng)常找東西,咒罵誰誰誰又偷偷進她的房間拿走了什么……但這些變化就像梅雨天,水汽緩緩滲透進來。大家一開始沒有警覺,以為這些只是衰老的表現(xiàn),直到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出來,那些令人不安的言行才終于有了一個醫(yī)學解釋。
在我治療的半年時間里,為了預防感染,醫(yī)生讓我回避親友探視,我和母親幾乎都是通過電話交流。這也成為我心中的一個遺憾,我錯過了在母親失智癥初期陪伴她的機會。很多次,我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忘了我生病的事。
有一次化療結(jié)束,我的白細胞數(shù)量明顯回升,哥哥帶著母親來住處看我。那時我的新頭發(fā)長得快,我托朋友買了癌癥病人也能用的植物染發(fā)劑,染完后,滿頭的橙紅短發(fā)讓我看起來就像《灌籃高手》里的櫻木花道。母親見到我,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笑嘻嘻地說:“你這么時髦啊,把頭發(fā)剪得這么短!”
說來也奇妙,母親和我同時生病后,無論是我和母親的互動方式,還是講話的語氣,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們生病后,只要我跟她見面,我不是抱著她,就是牽著她的手。在我成長的時代,孩子和父母之間的肢體關(guān)系跟現(xiàn)在的很不一樣。我的哥哥姐姐不會像我這樣理所當然地去抱母親,但是自從我生病后,我會理所當然地去抱抱她。
隨著病情的惡化,母親逐漸失去了一部分社會性能力。她會忘記洗澡,或者以為自己已經(jīng)洗過澡。當她失去了洗澡這個能力,我們幫她洗澡時,她會抗拒,要經(jīng)過一個被哄騙的過程。而我常常是主動扮演哄騙她洗澡的那個人。
疾病改變了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生病之后,我從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里,開始理解母親究竟在經(jīng)歷什么。
生病以前,我是一個不怕臟的人,上山下海。我跑過空難新聞,上過“保釣號”漁船采訪“保釣人士”,在柬埔寨等國家做過國際發(fā)展項目,在尼泊爾陷入過武裝暴動的烽火,也曾深入毒品與艾滋病重災區(qū)進行采訪報道。
但在化療期間,我的免疫力受到藥物的抑制,身體變得虛弱,我對衛(wèi)生環(huán)境的要求變得嚴苛,不僅我自己會很重視清潔,來看我的人,我也需要他們重視清潔,不然我會不安心。對不了解病人身體需求的人來講,他們會覺得我變得很奇怪,為什么這么在意衛(wèi)生。
我想起一個畫面,是32年前母親患癌化療回來的某一天。我當時對這些知識沒有了解,也不曉得應該如何應對生病的母親。母親進門后,往里看了一眼,她沒有直接休息,而是堅持要拖地,我說我來拖,她卻不肯。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不理解她為什么執(zhí)意自己擦地板,也不理解她當時臉上生氣的神情。等到我住院,朋友帶著一大束花前來探望,醫(yī)生看見花,立刻叮囑朋友將花移走,還要我在床前貼上“禁止探病”的告示時,我才終于理解了母親當年回家看見臟亂狀況時的恐懼。
化療藥物發(fā)揮藥效之時,也是副作用讓病人的免疫力降到谷底之際。哪怕尋常的細菌、病毒都可能讓病人發(fā)燒,從而影響治療進度,甚至引起復雜的并發(fā)癥。病人不僅要承受化療的副作用,身心還都可能處于不同于平常的位移中。有一次我牽著母親散步,她突然問我:“你有沒有覺得我走路搖搖晃晃的?”其實母親走路并沒有搖晃,那只是她身體內(nèi)在的感受。治療后期,我也有過類似的體驗,外人完全看不出來,甚至可能以為是病人的幻覺,但那是病人的真實感受,也說明病人正在辨識體內(nèi)的信息,并努力穩(wěn)住自己。
因此,我生病之后,不管母親跟我講什么,即便有些時候她可能口齒不清,我都會認真地聽她講,然后猜測她可能想要講的內(nèi)容,幫她補充完整。如果不是我自己生過病,我就不一定能那么深刻地理解病人的處境,也不一定有耐心聽她說話。那次我做完開刀檢驗后回家,母親的病情還算和緩,她還記得我生病的事,大老遠地去買雞,要給我補一補身體。我看著她沉默地忙進忙出,心里真的很愧疚。后來她從廚房里出來,對我說:“媽媽可以,你也可以的?!蹦且凰查g,我的眼淚立馬掉了下來。生病后每當我感到身心下墜時,我都會想起母親的這句話。
我和母親的病程很不一樣,我的病程主要分為兩個時期:6個月的治療期間,身心脆弱;治療一旦完成,進入康復期后我宛若“新”人。母親的病程則是可預期地逐漸走下坡路。
和母親共同生病的這段日子,我既是被照護者,也是照護者。如果說這段旅程教會了我什么,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示弱的美德。
我們常常會以為,示弱是一種投降或依賴,但是我想講的示弱,是不因循習慣或偏好,而是愿意將自己交托給他人,追求對生命的順服。在治療和康復期間,我接受了非常多的協(xié)助。對任何愿意向我提供協(xié)助的人,我?guī)缀鮼碚卟痪堋?/p>
我也學會了向身體示弱。生病以前,盡管我也定期運動,好好照護身體,但回頭看,那些都只是在應付,是用一種外在的知識或概念來告誡自己,要運動、要睡覺、要吃飯。生病之后,我意識到,身體不是工具,我們不僅要喂飽它、清潔它、檢查它、修復它,更要學會保養(yǎng)它、安撫它、欣賞它、平等待它?,F(xiàn)在即使事情再多,我也不會硬撐,因為我知道這樣下去身體絕對會出狀況。
很多生過重病的人,無論是對自己生命的認識,還是對自己身體的認識,都會經(jīng)歷重生。
如果生命是一個方程式,那你遭遇了什么,體會到了什么,改變了什么,決定了什么,最后得出的結(jié)果就是那個生命品質(zhì)。只是生過病的人警覺性會更強,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我們仿佛見過了棺材,被驚嚇過,吃過這個苦。
現(xiàn)在社會壓力這么大,大家都想追求成功,或者滿足各方的期待。在不斷應付這些外在的壓力時,對身心的照護就很容易失衡。所以,最重要的是怎么跟自己的身心好好相處。
在看待失智癥和癌癥時,我們常常在第一時間把它們想成很可怕的病癥。就它們可能帶來的傷害,或者造成生命終止的后果而言,的確是這樣,但反過來看,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人類的進步——在人類的歷史中,我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集體性地活到如此高齡,而長壽不正是我們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嗎?
我們在追求長壽,所以我們首先必須去接納這些病癥,不要歧視它們,不要對它們那么深惡痛絕,覺得它們不該存在于生命當中。如今它們已經(jīng)成為我們生命中的一種常態(tài)。
在治療的過程中,我經(jīng)歷過很多“聞癌色變”之人的安慰。有一次,兩位朋友來探望我,表情凝重地坐在我對面,為了減輕他們的心理壓力,也為了讓自己擺脫沉悶,我只好全程靠著自說自話度過被探望的時間。朋友離開后,我感到疲憊至極。
我們?nèi)狈φJ識生老病死的生命倫理與合宜應對的方法,整體社會多以為這屬于醫(yī)療或宗教的范疇。在長年的教學實踐中,我也發(fā)現(xiàn),很少有年輕人會主動關(guān)注醫(yī)療健康議題,如果有,也多是因為自身或家人的疾病之苦。
我寫了一本書,書名是《病非如此》。在真正和疾病打過交道后,我反而覺得,病了,并非一定會怎樣。
母親和我各自獨行又并行的這段生病歷程,雖然母親很辛苦,家人照顧她也很辛苦,但是我確實看到了她那些超越刻板印象的變化,也看到了彼此的生命、關(guān)系都變得更為圓熟。
人的生命一定是從被照護開始的,人也需要進入照護的角色,才能形成完整的生命照護經(jīng)驗與感受,正如哈佛大學人類學教授凱博文在《照護的靈魂》里所說:“人需要照護他人,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這是我康復之后,走向人生下半場時的體悟。
(大浪淘沙摘自微信公眾號“人物”,本刊節(jié)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