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羊一家

小志住進血液科，純屬意外。他上小學(xué)四年級，在體育課上，一個足球飛過來砸到了他的鼻子，鼻子頓時血流不止。他很快被送到學(xué)校醫(yī)務(wù)室，經(jīng)過各種處理后血仍然止不住。于是，校醫(yī)意識到，可能出問題了，便把他送到醫(yī)院。

醫(yī)院血液科的張主任詢問小志的家族遺傳病史，得知小志的爸媽身體健康，并沒有明顯的遺傳病基因。是血小板減少性紫癜？但從血常規(guī)看，血小板在正常范圍內(nèi)。那是白血病？經(jīng)過骨髓細(xì)胞學(xué)檢查，基本可以排除白血病。那會是什么病呢？血友病？應(yīng)該不會吧？

保險起見，醫(yī)生還是給小志做了詳細(xì)檢查，結(jié)果顯示，小志患的確實是血友病A，并且屬于重型患者。

事實上，這種類型的血友病，是X染色體連鎖的隱性遺傳性疾病，即女性攜帶，男性患病，也就是說母傳子。反過來說，如果母親沒有攜帶這種基因，那么兒子也不太可能得。難道小志的媽媽自己也不知道？

張主任再次找來小志的媽媽，問她有沒有兄弟，她的兄弟身體怎么樣。

小志媽媽說她有兩個兄弟，他們身體都健康。張主任說：“那只有兩種可能，你們在撒謊，或者孩子不是你們親生的?！毙≈景职致牶蟊┨缋?，反問：“什么意思？我和我老婆有什么必要撒謊？孩子的兩個舅舅確實沒住過院，你就說孩子不是我們親生的，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你信不信我去告你？”此時我注意到，小志媽媽的眼神里閃過一絲驚慌。

張主任說：“孩子是不是你們親生的，我沒興趣，那是你們的事情。我只想說，如果對醫(yī)生撒謊，就會耽誤治療。你們要知道，孩子的病情并不是你們想象的那么簡單?！?/p>

在輸了一部分凝血酶原復(fù)合物后，小志的癥狀有所緩解，小志爸爸要帶他去北京治療。臨走前一天，小志媽媽找到張主任，說小志確實不是她親生的。當(dāng)年，因為兩側(cè)輸卵管堵塞，她無法生育，為了維持婚姻，她趁著老公去外地工作，抱養(yǎng)了一個男孩。她希望張主任能替她保守這個秘密，因為這段婚姻對她來說，太重要了。

小志媽媽剛走沒多久，小志爸爸又來找張主任，向張主任鄭重地道歉，說那天他情緒太激動了，但其實一切都是演給妻子看的。他早就知道孩子不是他親生的，也知道妻子沒有出軌，她這么做是為了這個家。他愛這個孩子，即使傾家蕩產(chǎn)，也要給孩子治好病。張主任問：“你怎么知道孩子不是你親生的？”小志爸爸說：“我再傻，也會算日子?！?/p>

那天晚上，張主任看見小志獨自坐在空空的樓道里，便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兩個人沉默了很久。小志突然問：“我是不是從我生母那兒遺傳的?。俊边@句話讓張主任愕然，他問：“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他們親生的？”

小志略帶遺憾地說：“我早就知道他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他們都是單眼皮，但你看，我是雙眼皮。我很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不在乎，因為我知道他們非常愛我?！?/p>

第二天，看著這一家三口辦理出院手續(xù)，張主任如鯁在喉，有些話他想說，卻又沒法說。得這種重型血友病的男孩，通常極少能活到成年。但看著這難得糊涂的，綿羊一般溫暖、善良、相互愛著的一家三口，這種話他又如何說得出口？

（小 凡摘自廣東人民出版社《醫(yī)院是座動物園》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