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榮臻將軍的兩次落淚

我的父親聶榮臻是個性格內向的人，感情輕易不外露。但是，有幾件事令他非常感動，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以至于熱淚漣漣，不能自禁。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有兩次。

為白求恩落淚

1938年6月17日，諾爾曼·白求恩來到了晉察冀軍區(qū)司令部所在地金剛庫。父親考慮到他跋涉千里，旅途一定很勞累，勸他先休息幾天再談工作。他卻說：“我是來工作的，不是來休息的，你們不要把我當成瓷器來擺設，而是要拿我當一挺機關槍使?！备赣H代表軍區(qū)聘白求恩為衛(wèi)生顧問，他愉快地答應了。

為從生活上盡量照顧白求恩，父親將他安排在離自己臥室很近的一間屋子里，并特別交代副官長劉顯宜每頓飯都給他加菜，但白求恩謝絕了對他生活上的特殊照顧。白求恩是放棄了每月600美元的薪水來中國的，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美國，600美元算是高收入了。當父親提出給他100元津貼時，他說：“你是司令員，每月才五元津貼，我怎么能要100元？不行，我要求與八路軍戰(zhàn)士同樣的待遇?！备赣H拗不過他，只得聽他的。父親見他吃不慣中國飯，給他找了個會烤面包的師傅，他還為此和父親吵了一架。

來晉察冀不久，白求恩提出要建一所正規(guī)的模范醫(yī)院，父親雖然覺得建正規(guī)醫(yī)院為時尚早，但還是同意了他的提議。然而，模范醫(yī)院建成沒幾天，日軍的又一次大“掃蕩”開始了，模范醫(yī)院很快被毀于戰(zhàn)火。父親擔心的事情變成了現(xiàn)實。白求恩情緒有些波動，父親請他吃飯，他面有愧色地說：“我過去不了解游擊戰(zhàn)爭的特點，也低估了法西斯強盜的殘暴。目前在敵后建正規(guī)化醫(yī)院的想法是不現(xiàn)實的。我要搞流動醫(yī)療隊，哪里有傷員，就到哪里去?！彼芸煸O計出一種名叫“盧溝橋”的藥馱子，用幾匹牲口，馱上藥品和手術器械，就等于是個小型的流動醫(yī)院。在“大掃蕩”中，“盧溝橋”及時救治了大批傷員，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除了救治傷員，白求恩還致力于編寫教材，到各地傳授醫(yī)療知識，邊區(qū)的很多地方，都留下了這個外國人忙碌的身影。父親對白求恩大夫深為感激。

聽說冀中和冀東的八路軍正在浴血苦戰(zhàn)，白求恩一再要求帶醫(yī)療隊前往。父親告訴他冀東不能去，“因為那里太危險。我們要對你的安全負責”。父親同意他到冀中去，并送給他一匹剛繳獲的東洋馬，一件敵機飛行員穿的皮夾克。白求恩在冀中工作四個月后才回來，他告訴我父親，他準備11月份回國一趟，爭取更多的國際援助，多籌集點資金購買藥品和醫(yī)療器械。父親把他的行程和想法上報到延安，中央復電同意。

然而，白求恩再也無法回去了。1939年10月，他在為一名患頭部蜂窩組織炎的傷員做手術時，左手中指被碎骨刺破，引發(fā)了敗血癥。緊接著，他又參加了雁宿崖殲滅戰(zhàn)和黃土嶺圍攻戰(zhàn)，在炮火中為大量傷員做手術，導致病情惡化，11月12日凌晨，他在唐縣黃石口村停止了呼吸。

父親接到白求恩逝世的電話，當即愣住了，許久才放下電話，卻已是淚流滿面。父親怎么也想不到，白求恩就這樣走了。就在不久前，這個有著菩薩心腸的外國朋友，還和他談心，和他交流，父親叫他“伯琴”（這是白求恩名字的另一種譯音），他叫父親“親愛的聶司令”，就像兄弟一樣。他們還一起熱烈地憧憬過打敗日本侵略者以后的情景。父親稱贊他的國際主義情懷，他卻說，是晉察冀邊區(qū)感動了他，這里有太好的人民和土地。他笑起來聲音爽朗，說起話來眉飛色舞，像個小孩子……可是轉瞬之間，一切皆成往事，父親肝腸寸斷，悲傷不已。

父親本想立即趕去，無奈日軍正從四面八方合圍過來，他只能繼續(xù)堅守自己的指揮崗位。兩天后，白求恩的遺書和遺物被送到父親手里。父親顫抖著手，捧讀那封遺書：“親愛的聶司令：今天我感覺非常不好——也許我會和你永別了……我在這里十分快樂，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多有貢獻……每年要買250磅奎寧和300磅鐵劑，專為治療瘧疾病患者和極大數(shù)目的貧血病者。千萬不要再往保定、平津一帶去購買藥品，因為那邊的價錢比滬港貴兩倍……我不能再寫下去了，讓我把千百倍的熱忱送給你和其余千百萬親愛的同志……”

讀罷他的臨終遺言，想起他偉大的國際主義精神，以及對邊區(qū)衛(wèi)生工作的貢獻，熱淚涌出了父親的眼眶。父親曾說：“白求恩大夫是一個能夠讓人的靈魂得到凈化的人?！庇腥税岩粭l鴨絨被拿到父親面前，說是白求恩留給他的紀念品，父親撫摸著那床柔軟的鴨絨被，使勁咬著嘴唇，低著頭，半天說不出話來。1939年11月16日，父親懷著悲痛的心情，寫下了《紀念白求恩同志》一文，稱贊他為“無產階級最英勇的戰(zhàn)士之一和被壓迫民族最忠誠的戰(zhàn)友”。

為邊區(qū)人民落淚

1942年春，北岳區(qū)大旱，加上日軍的封鎖，邊區(qū)鬧饑荒，到處缺糧。當時父親率軍區(qū)司令部駐扎在平山縣的寨北村，看到許多群眾因為缺糧被迫捋樹葉、剝樹皮度日，看到那些被饑餓折磨的孩子——細長的身子頂著個大腦袋，四處討飯的場面，父親怎么也控制不住，又一次落淚。

父親立即發(fā)出訓令，要求部隊官兵不要在村莊附近采摘已經(jīng)被群眾當作主食的楊樹葉和榆樹葉，也不要在村莊附近挖野菜，寧可餓肚子，也不能與民爭食。消息傳出后，廣大群眾深受感動，紛紛前往司令部找到我父親，要求收回這個訓令。

駐村部隊官兵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以喂馬的黑豆為主食，當時司令部曾規(guī)定每人必須吃三個月的黑豆。父親那時就經(jīng)常以黑豆為主食。黑豆吃后很難消化，不少人因此得了嚴重的胃病。當他聽說抗敵劇社的孩子們也吃黑豆，還挖野菜，采摘老鄉(xiāng)們一般不吃的杏樹葉充饑時，他的眼睛濕潤了，心疼地連聲說：“不能讓孩子們吃這些東西，劇社的糧食定量不減，不能減！”父親還特別囑咐部下，凡是要飯的孩子路過駐地，一定要把他們叫到部隊食堂，讓他們吃一頓飽飯。

為了生存，有的部隊官兵時常越過封鎖線，到敵人的眼皮子底下背糧，與敵遭遇，就且打且退，因此背回來的糧食上常常沾有血跡，吃飯的時候，有時還會吃到彈片甚至子彈頭。得知這些情況后，父親盡量節(jié)省，把飯量減少到最低程度。但他聽說一分區(qū)團有個重機槍班長，塊頭極大，在部隊糧食標準大大減少后餓得扛不動機槍時，他卻破例批準這個班長吃雙份口糧。軍區(qū)有個騎兵營，是父親親手組建的，因為長征后期我軍在吳起鎮(zhèn)戰(zhàn)斗中繳獲了一批敵軍戰(zhàn)馬。抗戰(zhàn)初期，騎兵營屢立戰(zhàn)功。父親對該營感情很深，但是部隊駐扎在寨北村后，父親決定撤銷這個騎兵營，最主要的原因是馬匹消耗糧食量太大，給根據(jù)地人民增加了負擔。按照父親的指示，800多匹戰(zhàn)馬全部退役，被分散到老百姓家耕地。同時，這支沒有馬的騎兵團的番號也被保留，編入王平的三分區(qū)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