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霧很濃,像駝背老七破舊的搖搖車搖出來的棉花糖。駝背老七的棉花糖一年才能吃著一回,月亮山的霧卻是天天都有,遠處的山和近處的木屋都被它罩著,看不分明。
太陽也被鎖在霧里,沒有陽光,整個月亮山冷颼颼,連公雞的打鳴聲都像感冒了,剛哦一個高音,后半段就一直簌簌往下掉。奶起得早,嘴里哈出一團團白汽,哆嗦著拿起鋤頭去白菜地。寨里上學的孩子已經(jīng)三三兩兩出了門,白茫茫的霧里偶爾出現(xiàn)一兩個背書包的身影,踉踉蹌蹌像喝了酒,其實是沒睡醒。
紅糯怕冷,裹在被子里不肯起床。她不擔心遲到的問題,月亮山恁高,學校恁遠,美達寨到學校要走兩個鐘頭的山路,太累。吳校長對他們向來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美達寨的學生到了學校上課也老是打瞌睡,遇上冬天雨雪天氣鞋襪濕透,打盹兒都哆嗦,啷忍心吼?
六歲的細糯抱著小白貓卡卡跟在奶后面。奶嘆息嘟囔,顛倒咯,大的該起不起,小的該睡不睡。細糯不吭聲,兩年前奶的眼睛長白蒙了,這會兒眼前又是一層霧,她怕吵了奶,給摔著。
摔不著,酸湯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月亮山的霧再賴皮,也不是風的下飯菜,風要它散它就得散,一眨眼的事。奶像是聽到了細糯心里的話,高聲說著,從高高的禾晾旁邊貓下腰,順著土坎滑到菜地里。
話音剛落,果然一陣大風撲來,濃霧頓時打著滾跌落到巖底,一瞬間霞光灑滿嶺崗,水田里育的秧苗、土膜里育的辣椒苗,還有細糯種在屋腳的黃瓜藤,都變得金燦燦一片。
丙兩主任家的水牯牛哞哞叫,美達寨醒了,地里全是勞作的人們。細糯無事可做,抱著卡卡扒在木窗前,呆呆看著遠遠近近一層又一層的山嶺。
山外有山,山外還是山,看得見的地方全是山。
看不見的地方呢?
二
滾紅糯,你快點!
有人在三岔路口的木荷樹下驚啦啦大喊,邊喊邊著急地跺腳。
是寨子里的懂花立,過了農(nóng)歷十月,她和滾紅糯就都滿十四歲了,她倆都在谷品小學念六年級。十四歲才上六年級,并不是成績不好,是因為美達寨的孩子都是七八歲才開始念書,學校太遠,年紀小了走不動。
滾紅糯和懂花立在美達寨很出名,用寨里的話說,兩個姑娘都板眼多,這話的意思是機靈。
細糯聽到姐姐滾紅糯在樓上用她那沒睡醒的聲音回答,來了來了。
紅糯的聲音很特別,犯困和不高興時會帶著很濃的鼻音,甕聲甕氣,像藏在溶洞里說話。
懂花立是個萬事通,她說這種聲音叫作有磁性,天生是歌唱家的嗓子。細糯不明白甕聲甕氣跟“吃”有什么關(guān)系,莫非歌唱家是“吃”出來的?懂花立不休不止的叫聲讓紅糯不得不起床,她有起床氣,動靜挺大,先是很不開心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然后大聲叫,我的數(shù)學作業(yè)本呢?卡卡,是不是卡卡叼走了?
每次不做作業(yè)都賴卡卡,細糯癟嘴,你的作業(yè)本又不是耗子。
紅糯蓬頭垢面從木樓上跑下來,去翻地火塘邊大木柱上掛著的粉色小書包,那是媽媽過年回家給細糯帶回來的。細糯偷笑,紅糯便停止了演戲,不自在地扮了個鬼臉,甩甩手自言自語說,沒辦法,找不到咯,明明昨天作業(yè)都做完的。
細糯轉(zhuǎn)身跑出門想要告狀,奶,姐又沒有……后面的話沒說完,嘴給紅糯捂住了。
再告,我讓你十歲才上學。
春上開學時,奶讓紅糯去問學校收不收細糯,細糯腳勁好,走得動。吳校長說腳勁夠了但身子骨不夠勁,一進教室就會打瞌睡,再等一年吧。
校長明明說的是一年,結(jié)果紅糯回來就替細糯做主了,等兩年。
紅糯的性格就是這樣,作妖作怪,還要做主。
細糯氣得直哭,奶卻由著她哭。奶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除了挖土除草種菜,還要織布染布繡衣裳。兩個孫女出嫁時,層層疊疊的苗家盛裝,都得一針一線繡出來,光靠她倆自己繡,來不及。再說了,人要長大就得經(jīng)風雨,紅糯有主意是好事,細糯性子軟、膽子又小,不能哄,等她多哭幾回沒人管,才曉得哭解決不了問題。世上的路千萬條,條條都有刺巴籠,道道都有擋路虎,得靠自個兒解決,不然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那時候找誰哭?
菜地里長滿了鵝煙草,昨天村委會丙兩主任特意上山來打招呼,叫大家今天早點割草,鎮(zhèn)里有衛(wèi)生大檢查。其實美達寨沒啥子好準備的,這里離天空近,人們一向很愛干凈,家家的木樓板都擦得像鏡子,巴不得能映出藍天,菜地和石板路旁的籬笆也扎得整整齊齊。可上回檢查組看到菜地里有好多鵝煙草,批評丙兩主任沒有抓好生產(chǎn),雜草叢生。
寨里人暗中為鵝煙草打抱不平,人家不是雜草,人家為豬兒做了大貢獻,鵝煙草是最好的豬草。
奶邊割草邊叮囑細糯,讓紅糯莫搞忘了灶臺上熱著的糯米粑粑。
兩個鐘頭的山路,走到學校會很餓,人是鐵飯是鋼,糯米粑粑飽又香。一說到糯米粑粑,紅糯不曉得又想起了啥,轉(zhuǎn)頭噼里啪啦跑上樓,震得整個木樓梯都在晃,然后又跑下來鉆進廚房里頭,接著就是翻鍋倒勺掉盆叮叮當當?shù)捻懧暎愕皿@天動地。
奶聽得心肝發(fā)顫,緊喊紅糯,房子都要被你拆了,你就不能早點起床?哪怕是插一行秧子的時間,何至于恁個慌!
紅糯打著哈欠跑出門,甩下一句,奶,一寸光陰一寸金,睡覺的光陰也是珍貴的。說完,翻上坡就沒了人影,風中傳來她和懂花立嘻嘻哈哈的笑聲。寨子里的狗兒都是人來瘋,跟在她倆后頭汪汪汪汪黏糊糊地叫著,像是要跟著去上學,一只只討好賣乖。
狗叫聲越來越遠,像喧鬧的溪流歸入無聲又闊遠的大河,寨子終于又安靜下來。
奶站在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海里,年邁的身體在風中搖晃。她搖頭嘆氣,紅糯越大嘴越刁。等過了這個夏天,紅糯小學畢業(yè),就不興再讀書了,不然學得越多主意越多。
艄公多了打爛船,主意多了日子難。
細糯不知道奶在想什么,她正鉆到雞窩里去撿雞蛋。老母雞不肯挪開,細糯拍拍它屁股,老母雞委屈地咕咕兩聲,那聲音像感冒了的鴿子。細糯想,母雞和鴿子是不是一個媽生的,胖的成了母雞,瘦的就成了鴿子?
卡卡在門口的木荷樹下歡快地扒拉著一只死雀子。寨里如今沒有多少大人在家,只有年邁的老人和小娃娃們,比細糯大的娃娃都上學了,卡卡每天除了和細糯耍,只有和螞蟻蚱蜢、貓兒狗兒耍。細糯握著雞蛋走過去看,正好一陣微風吹過,小雀子頭頂一簇細小的絨毛顫了顫。看著小雀子微張的粉紅小嘴,細糯莫名覺得有些惆悵。她把它的頭扒拉成抬頭看天的樣子,想通過這樣的方式讓它重新活回來,飛到天上去,可她手一放,那小腦袋便耷拉了下來。
一串黑色的大螞蟻排著浩大的隊伍朝小雀子爬來,無聲而莊嚴。在山里,螞蟻是最后的收魂匠,它們像墨煙,煙一散,就什么都沒有了。細糯心疼小雀子,趕緊扯了根小茅草攔在帶頭螞蟻前面。帶頭螞蟻停下來,左右張望,頭頂兩根觸角天線一樣不停抖動,像歌師在祈禱探究。最后它繞了個方向,又朝死雀子這邊爬來。沒多久,浩浩蕩蕩的螞蟻隊伍抬著小雀子,緩慢離開了。
細糯聳聳鼻子,有點酸。
卡卡沒了扒拉的東西,躥到屋頂上去了,細糯無聊地爬上高高的禾晾,用小腳板鉤住橫梁,然后小蝙蝠似的把身體倒垂下來。以這樣的姿勢看出去,天上的云海會變成地上白色的大河,兩只山岔鳥從她面前緩緩飛過去,拖著長長的尾巴,像河上無人可渡的孤木船。
大人們都下山到城里去了,當保安、當背篼,推板車、和灰漿、背磚。聽說巴啦河撐渡船的張家老三老四也都出去打工了,只有老大還在。
城里有沒有曬稻谷的禾晾?有的話爸媽就可以爬上高高的禾晾,天氣好時也許看得到高高的月亮山。
也許。
奶開始宰豬草。細糯倒懸的時間太長,腦子發(fā)脹,看著看著感覺奶刀下的草屑滿天飛,恍惚得很,趕緊從禾晾上滑下來,歪東倒西地幫著奶把鵝煙草倒進豬草鍋,惹得奶直笑。
煮豬食的空當是奶繡腰片的時間。奶眼神不好,依然飛針走線,細糯也學著拿起針線繡綁帶,結(jié)果老扎著手指。
太陽慢慢爬上山頂,遠處有狗叫聲和誰家的鋤頭磕在石頭上發(fā)出的鏘鏘聲,田地里的水汽蒸騰起來,泛起一股泥土的味道和菜葉子們生長的味道,這味道有些讓人犯困。細糯的心莫名其妙地跟著翻涌,她把針線扔進竹筐。
她不想繡衣裳,她想上學。紅糯說學校操場用水泥筑過了,上面還有滑梯,被她們梭得比玻璃還要亮,蝴蝶在上面都站不住腳。
點燈貓呢?也站不住腳?細糯好奇地問。
不興說點燈貓,要說蜻蜓。紅糯糾正她,說書面語。
好嘛,蜻蜓在上面站得住腳嗎?細糯聽話地改正。
也站不住。紅糯思考了半晌,篤定地搖頭。
真有恁滑?細糯也想去梭,想去看一眼比玻璃還要亮到底是多亮。
豬崽餓了,在圈里打撲,嗷嗷叫著拿頭拱圈門。
奶提著沉重的豬食桶去喂豬。這是個力氣活,一桶豬食有二三十斤重,山下的人家嫌麻煩,早就不給豬喂熟食了。他們都用生飼料,黃色的飼料袋一袋裝十斤,拌點谷糠進去,一袋可以頂好幾桶熟豬食。用完了的黃袋子還可以裝東西,村組干部們喜歡用它來裝表,因為他們的工作除了入戶,還要填很多表,記很多東西。
細糯曉得,她、姐、爸、媽和奶,還有家里的豬和牛都在那些表里頭。細糯不喜歡那個窸窣作響的黃袋子,也不喜歡他們把自己填在表里,好像那里面的細糯比活生生的細糯更重要。
有人在家嗎?門口響起清脆又陌生的聲音。
細糯詫異地轉(zhuǎn)過身。
一個白色的人影站在屋門口,屋里有些暗,木屋外面的光線又太強烈,那人影便籠在明晃晃的光里,模糊不清。
細糯起身就往豬圈跑。
奶,她撲到奶懷里,聲音像羽毛一樣輕顫,有個……她想說白花花,又覺得不對。她頓了頓,最后用比較準確的表達說出來,有個人!
三
不消說我家滾紅糯,還有懂花立、滾易花、滾飛園,她們統(tǒng)統(tǒng)不會念初中。奶板著臉,用火鉗掏出熱柴灰里的大蒜,故意用力拍打??臼斓拇笏馄ぱ┗ㄒ粯觿兟?,又像黑色的飛蛾,四處紛飛。
阿奶,現(xiàn)在國家政策好,念初中不交學費,還包住宿,天大的好事,孩子們一星期只需要回月亮山一回就行了,花不了多少錢。白裙子姐姐被飛舞的蒜皮嗆得打噴嚏,卻不生氣,聲音像剛起鍋的米湯,又糯又甜。
小吉老師,你說得輕巧,一個星期只回來一趟,你曉得一趟要花多少錢?月亮山?jīng)]得路,只有坐摩托車,來回就是六十塊。我在這山上一年滿打滿算都用不到六十塊錢。奶堅決地說,美達寨的姑娘都不讀初中,你莫替她們費這個心。
細糯聽紅糯提起過小吉老師,她是從大城市來谷品小學支教的。紅糯是惹事精,跑去給老歌師說支教老師小吉歌唱得比老歌師強,這個說法簡直要了老歌師的命。春上開學的時候,他老人家下山去會了一趟小吉老師,回來后一個人坐在地火塘邊呼嚕嚕吸了一滿筒水煙桿。
老歌師沒說誰贏了,但那一屋子的煙說了。大家勸他莫往心里去,老歌師才是苗家的人,那個小吉老師跟月亮山和美達寨都沒關(guān)系。
這個跟美達寨沒關(guān)系的姐姐,現(xiàn)在卻坐在細糯家的小板凳上。
細糯感覺在做夢。
窗外是遙遠的山嶺,層層疊疊的木屋錯落有致地從山頭向下排列,遠處是春天新綠或新黃的田地,溝溝坎坎都沐浴在陽光里,一派生機勃勃。這是屬于美達寨的風景,而小吉老師和她的白裙子跟這風景格格不入。
沉默的對峙,屋子沉靜如水。一只巖老鷹在天上無聲盤旋,卡卡警惕地弓起身子,隨時準備戰(zhàn)斗,它可能以為自己是只老虎。
奶的背也弓著,戒備森嚴。
小吉尷尬地笑,看向躲在柱子后的細糯,柔聲問,幾歲了?
細糯不說話。
想不想去念書?
細糯點點頭,緊張地看向奶。
奶板著臉,舀水去洗染布缸。
咳,在這里呢,害我到處找。門口又響起一個爽朗的聲音。細糯一愣,今天怎么了,恁熱鬧。探頭一看,是那個駐村書記——細糯不曉得駐村書記到底是什么,也不曉得他叫什么,只看見丙兩主任去迎接他時,他們在楓香樹下握手。
握手在苗寨是個很古怪的動作,所以奶叫他周握手。
快來快來,小吉眼睛一亮,援兵來了。
滾細糯,是嗎?周握手走進來,一屁股坐到火塘旁的小板凳上,也不嫌上面有卡卡的梅花瓣狀泥腳印,他歪頭望著柱子后面的細糯笑,你奶呢?紅糯上學去了?
細糯不搭理他,他一定是看過表格了。
小吉笑,說,真厲害,她們家的情況都裝在你的本子里了吧?
周握手拍拍胸口,不是裝在本子里,是裝在這里,我還曉得細糯開春就想去上學。
細糯一怔,不知不覺從柱子后面走了出來。她喜歡把她和奶,還有紅糯姐姐裝在心里的人。
我也曉得。小吉毫不示弱地從包里拿出書和筆,朝細糯招手。我就是給細糯送書來的。
細糯歡喜,怯生生向前走了兩步。
小吉晃了晃書,用白色的筆點在上面,屋子里頓時響起一個女聲:蘋果、蘋果,阿潑、阿潑。細糯給嚇了一跳,眼看著小吉又翻一頁,那支筆便開始唱歌——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
細糯細脖子抻老長,小吉趁機上前一把摟住她,說,我可抓到你了。
細糯想逃,小吉卻撓她癢癢,細糯扭不過,最后忍不住咯咯咯笑出聲。
整個下午細糯都很開心,她學會了《歌聲與微笑》,也唱了首苗歌給小吉老師聽——谷雨天,起炊煙,鯉魚戲稻田……
她的聲音很小,卻很脆,像春天的小雨滴輕落在蓖麻葉上,像一串串銀飾在月光下小心翼翼地碰響。
院子里,一直和自己尾巴過不去的卡卡停止了瘋轉(zhuǎn),清洗染缸的奶也停下了手里的糯谷帚。
小吉和周握手驚喜不已,都說苗家的女孩會走路就會跳舞,會說話就會唱歌,親耳聽到才知道什么是天籟。小吉激動,一把抱起細糯,滿寨子找老歌師。
老歌師正在屋檐下?lián)]舞著青光色的篾刀,他一直想要破出比紗還薄的篾片,編出一個能透過太陽光的最薄的細竹篩。他怕他老了,日光也老,曬不透竹篩,曬不干他炮制的何首烏。
看到小吉沖進院子,老歌師心頭有些傲驕,也有些懊惱。他是寨子里最受尊敬的人,結(jié)果卻輸給了這個年輕的小姑娘。一不留神,篾刀傷了手,他哀怨地看看傷口,起身在院子邊的雜草里勒了兩把苦蒿和血見愁,放在嘴里嚼了嚼,再把汁水和葉末按壓在傷口上。墨綠色的汁水像魔法師調(diào)制出來的藥水,血頓時止住了。
周握手看得兩眼放光,和覓食的大公雞一起鉆進草叢,撅著屁股拿起手機一陣猛拍。月亮山處處是寶,他恨不能把自己變成網(wǎng)紅,天天替月亮山賣貨。
谷雨天,春漸遠,白云入山淺。谷雨天,起炊煙,鯉魚戲稻田。櫻桃紅,香椿鮮,谷生祈豐年。走一場谷雨,摘幾串榆錢,風箏和少年,行過千重山。老歌師把細糯唱的苗歌翻譯給小吉聽,他念漢語時的表情執(zhí)拗認真,像古老的木荷樹努力冒出新葉。
風箏和少年,行過千重山。小吉呢喃,真美,這首歌完全可以上電視。
老歌師把頭搖得像風里的芭茅草。那怎么可能?這老師說話吞天蓋地的。
怎么不可能?細糯嗓音這么好,以后她念了初高中,說不定還能考所音樂學院什么的。
老歌師聽到這里大笑,說,我聽明白了,夸半天,你還是在說姑娘們念書的事。
小吉尷尬地搓手,說,夸是真心的,想勸她們多念書也是真心的。
老歌師舉起竹篩,從篩子眼里看出去,山更多了。他嘆息,沒有路啊,怎么讀?你看這月亮山漫山遍野的獼猴桃、枇杷和藥材,還有前些年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栽的幾千畝藍莓,眼看快有收成了,路還是沒通。千重山萬重山,人和果子都出不去,只有風箏,可惜孩子們不是風箏。
讀書就能讓他們變成風箏,還能飛得更高更遠。小吉死揪著讀書不放。
細糯偷笑,她吵著要吃腌魚時也這樣,奶要是不答應(yīng),她就早上央求、中午央求、晚上睡覺前還央求。
讀書也得有路。老歌師也固執(zhí)地說,出山?jīng)]有路,好比山雀沒有翅膀。
吳伯,只要修好路,大家就肯讓女孩子們繼續(xù)讀書,對嗎?周握手很認真地問,手緊握成拳,仿佛路就在他手心里,只需要老歌師一個回答,他就能像變鴿子一樣把路放飛出來。
老歌師皺起眉頭,心疼地捏捏細糯肉嘟嘟的小臉,說,天下的磨盤都是一對對,問題也是一對對,修路只是消除了大人的經(jīng)濟負擔,讀不讀還要看娃娃愿不愿。
哪有孩子不愿讀書的。小吉支棱著脖子,像頭小牛崽,倔強地頂著她并不存在的兩只角。
老歌師不知該夸小吉聰明還是笨。山高水遠,美達寨的女娃拿什么跟城里娃比成績?次次考試拿倒數(shù),誰愿意讀呢?老歌師站起身來,結(jié)束談話。天氣恁好,他要去割牛草,這兩個年輕人卻弄得他一腦子的茅草,亂糟糟的。
周握手趕緊撈了個背篼,跟在老歌師后面繼續(xù)游說,吳伯,咱們兵分兩路,我這頭想辦法爭取項目修路,你勸女娃們繼續(xù)念書。
老歌師轉(zhuǎn)身看一眼周握手,滿是皺紋的臉上揚起了一絲不太明顯的苦笑。
稚鷹不知山高。
月亮山修路哪有那么容易,前兩年工作組上來過,測量下來要花好幾百萬元,還要在巴啦河上架兩座橋;孩子們要靠讀書走出大山,更是千難萬難。再說了,出山做什么?不出山他們就是山里的主人,出了山他們算什么呢?什么也不是。
四
幾年前老歌師去過一回省城,參加省里舉辦的音樂座談會,他興奮地翻出十三年一次的鼓藏節(jié)才穿的盛裝??蛇M了會場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高興得太早——專家們說的東西他完全聽不懂,他不知道莫什么特,也不知道交響樂,他只知道苗家的古歌、嗩吶、鈸、蘆笙和銅鼓。從頭到尾他都像根木頭一樣杵在那里,頭頂布巾上的錦雞羽毛也尷尬地高高支棱在半空,人們不時朝他望來,白色大機器吹出來的熱風把厚實的盛裝變成了捂汗的棉被,熱得他坐立不安。
主持人點到他名字時,他腦袋嗡嗡響,一臉惶然地在眾目睽睽中站起身又坐下。他不會談,他只會唱啊。那天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會場的,只記得最后會務(wù)組好心給他買了高鐵票,送他到了高鐵站,剛建成的高鐵站很漂亮,地磚照出他頭頂?shù)腻\雞羽毛,也照出他呆滯的目光。他可憐兮兮地站在大廳正中,不知該往哪里走,直到工作人員過來指點他才順利進了站臺。他站在3號車廂的位置,看著高鐵那圓尖圓尖的鐵腦袋肥沉沉朝他撲來,卻不肯停,車廂上那個“3”也一個勁往前奔,嚇得他趕緊追,好不容易才上了車。春寒料峭,他硬是慌得汗水直淌,坐定后人家才告訴他,站臺地上的車廂號是分顏色的,他這趟車要看紫色數(shù)字,他看到的那個“3”是綠色的……他默默聽著,像聽懂了又沒聽懂,只有茫然地緊抱著布包,聽著耳邊低沉的行駛聲,像河水在黑夜里奔流,像風聲穿過松林。他困得要命,卻不敢打瞌睡,怕坐過站,一有穿制服的人過來他就緊張地拉著人家問,到了嗎?
坐個高鐵差點沒折出去他半條命。直到屁股安坐在灰不拉嘰的中巴車上,看著一路熟悉的山山水水,他才重新找回丟掉的半條魂。初春的雨水細如牛毛,透過雨霧望出去,路上到處是工地,山崖下、大河邊插滿了紅紅黃黃的小彩旗。這些年縣里鎮(zhèn)里的建設(shè)真不少,什么時候這些小彩旗才能插到月亮山呢?他看到巴啦河中間豎起了一根根巨大的水泥柱子,比寨里那棵楓香樹王還要粗。司機阿棟興致勃勃地介紹說,等這橋墩修好,上面架好橋,高鐵和高速公路就會像一條條銀色的長河流到月亮山來。
一提到高鐵,老歌師的心又咯噔一下,剛吃的糯米粑粑梗在胸口。
回到家老歌師大病了一場,精氣神說沒就沒了,連州里的苗族飛歌大賽邀請他當評委他也不肯去。直到去年家里添了小孫孫,像是給快要熄滅的火塘添了把柴火,他的心這才嗖地又躥起一簇火苗,說話的聲音也跟著高亢起來。吳校長看他好了,歡喜得很,巴巴請他到學校去給孩子們上課,題目是“苗歌里的歷史”。講這個他在行,苗族的歷史都藏在苗歌里,他唱的就是歷史。
上課那天他再次慎重地穿上久違的盛裝。那是自家織的布,用藍靚反復(fù)染色,再用牛皮熬的膠和楓樹皮熬的汁一起煮,煮完再抹上珍貴的雞蛋清,用木槌一槌一槌地捶,這樣染曬煮捶后的棉布穿在身上,就像傳說中神圣的王。一早一晚,布料的顏色在陰涼處看是比夜色還要幽靜的青藍,正午走到陽光下,它又會隱隱泛出金銅色的光澤,行走摩擦發(fā)出的沙沙聲,像苗家?guī)浊昵皬闹性w徙到貴州吹過的山風在低語。他站在山頂,眉眼精銳威嚴如鷹。
春天的月亮山,粉白粉紅的刺梨花開滿山坡,像彩色的瀑布,成片盛開的毛果杜鵑和溪畔杜鵑有著全世界杜鵑花中最長的花蕊,引得蜜蜂飛舞盤旋。孩子們簇擁著老歌師下山,一路歡呼跳躍。懂花立非要給他抹口紅,說是化化妝更好看,被他莊重地制止了。
除了身著盛裝,他還帶了蘆笙、月琴和木葉。他要把裝了幾千年苗族歷史的歌聲和琴聲都送給娃娃們。
可那天他再次受到了打擊,山下的孩子對遙遠的東方、古老的故鄉(xiāng)和艱辛的遷徙全然不感興趣,不是打瞌睡就是竊竊私語??粗粡垙垷o精打采的小臉,他難過得木葉都吹顫了音。
離開谷品小學時,殘陽如血,老歌師很憂傷,一代代歌師傳下來的古歌會不會也像這夕陽,漸漸消失在群山之中?
他的背比來時更駝了。
吳校長安慰說,我想是我們還沒有學會用現(xiàn)代人喜歡的方式去講它。
現(xiàn)代人?就是天天捧著手機,看什么視頻的孩子和大人們嗎?他們唱的是些啥子歌啊,不是什么“藥藥切開了”,就是“巴得蹦蹦蹦”……
他不想學,更不想用他們的方式去親近什么藥和蹦蹦蹦,他不喜歡現(xiàn)代,現(xiàn)代讓他噎得慌,他吃不消。
五
農(nóng)歷四月的陽光很暖和,紅糯坐在教室里,背被曬得暖洋洋的,她有些犯困。
老師在黑板上咚咚咚寫著算式,像啄木鳥在啄樹。
十噸花生可榨三點五噸花生油,花生的出油率是多少?
為啥子是花生呢?明明月亮山人吃的都是菜油,春天漫山遍野金燦燦的油菜花看不見嗎?還有,為啥子動不動就是十噸?十噸到底是多大個也沒人知道啊,就說一畝地油菜出多少菜油行不行?美達寨以前的老種子產(chǎn)油不高,這兩年專家們上山研究出了改良品種,叫“油研2020”,去年寨里種下來,好家伙,一畝產(chǎn)油足足有一百五十斤,這才叫作正事。
十人植樹,男生每人種了五棵,女生每人種了三棵,一共種了四十二棵,請問男生有多少人?
為啥子女生只能種三棵?在月亮山,女生能種六棵。語文課上老師不也說了嘛,婦女能頂半邊天。說到語文,也怪怪的,那天老師讓背誦《程門立雪》,紅糯笑噴了——姓楊那個學生簡直就是個呆子,程老師睡覺他就在門外雪地里站著傻等。有那時間紅糯可以采一筐辣椒,連苗家的銅鼓敲起來的節(jié)奏都是“一寸金、一寸金,一寸光陰一寸金”,楊時一個搞學問的人不知道光陰的重要性嗎?他就不能找個地方找張桌子把要問的問題自己再思考一下,再做做學問……
唉,唉唉。紅糯打了個哈欠,眼淚都擠出來了,真無聊。
老師又敲打黑板。
第六題,小明家有十三只小雞和小狗,共有腳三十六只,求小雞和小狗各有多少只?
小雞和小狗啷個能放在一起呢?小狗沒輕沒重,一巴掌就把小雞給拍死了……
喂,懂花立在后面用筆捅了捅她的背,悄聲說,聽說今天小吉老師去咱們寨子家訪。
???紅糯的瞌睡頓時嚇醒了,頭一下子抬起來,坐得筆直。
是去告狀嗎?她瞪大眼。
同桌滾飛園嘀咕道,不是,聽說是去給家長做工作,讓我們念初中。
紅糯嗤笑,念初中干嗎?又考不過鎮(zhèn)上的,讓人笑話。
飛園垂下頭,手指絞著長發(fā)說,我倒是想,但家里不讓,太花錢。
我不想。紅糯嘴犟,誰稀罕跟鎮(zhèn)上的一起念書,一個個驕傲得尾巴翹老高。
滾紅糯!老師一個眼刀飛過來,你來答一下。
紅糯慌張地站起身,答啥子?
你算算小狗和小雞各有多少。
和雞鴨鵝狗有關(guān)的題紅糯不怕,她眼珠子轉(zhuǎn)轉(zhuǎn),脫口而出,小狗五只,小雞八只。
上來寫一下算式。老師拿起粉筆。
紅糯搖頭,不消用算式,總共三十六只腳、十三只小雞小狗,我讓所有小雞都窩在雞窩里,小狗都坐下,哐當一下就沒了二十六只腳,剩下十只腳全是小狗的倆前腿,那就是五只小狗,總數(shù)十三只減去五只狗,小雞就是八只。
老師拿著粉筆的手停留在半空,恨鐵不成鋼地瞪著紅糯。
全班的同學簡直笑瘋了。
上午課一結(jié)束,紅糯便成了全校聞名的“哐當一下”。
下午小吉老師廣播通知全校學生聽講座。
話音剛落,整棟教學樓頓時響起驚天動地的尖叫,學生都搬著自己的小板凳往操場跑,教室里教室外亂作一團。
天底下的學生好像都這樣,明明到學校是來上課的,但只要課程是不上課那種,他們就特別興奮,不管是聽講座還是種樹掃街,什么都行。
校長吳當久急了,幾大步跑到廣播室,扯著嗓門大聲指揮,一個年級一個年級地下來!一個年級一個年級地下來!班主任在哪里?班主任!
小吉站在他身后,有些蒙。
吳校長回頭厲聲說,一千多名學生,班主任都還沒進教室你就急著廣播,這么多孩子全部擠在樓梯里,萬一發(fā)生踩踏事件怎么辦?要出人命的!以后遇到集體活動要上操場,必須先通知班主任,等班主任進教室守著以后,再分班級分年級到操場集合,明白了?
小吉這才后知后覺,忙不迭點頭說,校長,我錯了。
吳校長白了她一眼,狠狠將話筒擱在桌子上,余怒未消地離開廣播室,頓時整個操場響起刺耳的廣播吱吱聲,吳校長趕忙又跑回廣播室把話筒放好。小吉賣乖地說,我來我來,這個我行……
你行的可多哪。吳校長扭頭,簡直不想多看她一眼。
這個支教的小吉老師,精力旺盛得像是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整天搞什么課外興趣小組,也不想想鄉(xiāng)下孩子放學回家還要干農(nóng)活,哪有那么多課余時間,而且學校也沒有那么多錢。
吳校長在谷品小學當了十一年校長,每年都有支教老師來,他既歡迎又犯愁。支教老師們一來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巴不得三兩天就讓學校和孩子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笑話,他們是帶著阿拉丁神燈來的嗎?還是帶著阿里巴巴的寶洞?都沒有啊,他們只帶了個虛無的理想。他當年也帶了理想來,很久以后他才明白,理想不是天上的云彩,而是腳下的路,得實打?qū)嵰徊讲阶摺?/p>
前些日子小吉聽說美達寨的女孩念完六年級就不上學了,天天揪著他不放,要去鎮(zhèn)里找書記匯報。吳校長當了恁多年校長,見到最大的領(lǐng)導是鎮(zhèn)教工站的站長,他哪敢去找書記,他是吃了雷嗎?再說美達寨歷來如此,又不是沒動員過,可寨老說了,等哪一天鎮(zhèn)里人上山的腳印踩出條大路來,姑娘們自然會去念書。傻子都明白寨老的意思,就是盼修路。
沒路,他找書記有啥子用?
他不去,小吉就天天板著張小臉,說他沒有擔當。吳校長懶得搭理她,小吉從小過的都是甜日子,哪里曉得美達寨孩子的苦。
世上的事千千萬,不求同樣一般,就像你沒法跟黃連說甜,也沒法跟蜜蜂說酸。
講座的主講人是一位戴眼鏡的醫(yī)生阿姨,蘋果臉、短頭發(fā),像大頭兒子的媽媽,笑起來眼睛彎成豌豆角。
這個孃孃萌萌噠。懂花立又開始怪腔怪調(diào)。
紅糯羨慕地偷看懂花立,有手機真好,有錢買流量真好。她一直不曉得流量是個什么東西,也不明白為什么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卻需要用實打?qū)嵉腻X去買。
懂花立的媽媽是村委會王副主任家的大姑娘,從小跟著家里進進出出的干部學了不少。其他人出去打工都只能到工地上找活兒干,她卻找到了一份打印店的工作,不用風吹日曬,掙錢更多。
也許姓懂就會懂得更多吧,可惜她姓滾,她要是姓有多好,可以起個名字叫有車、有手機……
紅糯對講座一向沒興致,大人們講的不是科學就是道理,太深奧聽不懂,還不如上課,上課打瞌睡還有張桌子可以趴著。
不過這回紅糯想錯了,醫(yī)生阿姨的講座居然很有意思。她的聲音很溫柔,像一團糯糯的熱糍粑,跟剛才吳校長在廣播里聲嘶力竭、氣急敗壞扯著嗓子吼叫的聲音相比,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清風吹過操場拂過話筒,發(fā)出細微的聲音,像陣陣松濤。
懂科學常識,過美好生活——咱們苗家人喜歡喝酒,尤其是米酒,酒是快樂的源泉,也是咱們少數(shù)民族誠心待客的表現(xiàn),但是吃了藥不要喝酒,因為有些藥物會和酒產(chǎn)生不良反應(yīng),引發(fā)生命危險?,F(xiàn)在你們讀了書識了字有文化,一定要管住大人,吃藥不喝酒,喝酒不什么?
喝酒不吃藥——
操場里響起整齊的聲音。
想啥子呢,是喝酒不安全。醫(yī)生阿姨滿臉寵溺和嗔怪,把大家弄得挺不好意思。
我們在鄉(xiāng)村巡回醫(yī)療時發(fā)現(xiàn)很多老人吃藥喜歡加量,醫(yī)生說一顆,他們回家就吃兩顆,覺得這樣會好得快一些,咱們同學要監(jiān)督好老人,不可以亂吃多吃……
不知不覺一個半小時的講座時間很快過去,最后醫(yī)生阿姨站在主席臺上,教大家找到自己身體內(nèi)臟的位置。她把腹部分成九宮格——
胰腺,身體左上腹,九宮格左邊最上一格;右上腹第一格肋巴骨下面那個位置藏著我們的膽囊;闌尾,身體右下腹,九宮格右邊最下一格……農(nóng)村常見病中,很多人把胰腺炎、膽囊炎、闌尾炎當成胃病治,容易耽擱病情,嚴重的會導致死亡。
紅糯心里一咯噔,尖著耳朵聽。奶經(jīng)常說肚子痛,她可得弄清楚。
懂花立怕癢,邊找自己的九宮格邊輕聲笑。
還有,很多農(nóng)村老人眼睛會患一種病,叫白內(nèi)障,但大家不懂,都說是長白蒙。這病其實可以治,只要符合手術(shù)指征,大多數(shù)通過手術(shù)能恢復(fù)視力。
紅糯激動得差點站起來。
奶的眼睛也長白蒙,每年春天紅糯都會帶著細糯去采花,山里有一種花,叫洗眼睛花。起初奶喝了洗眼睛花煮成的水,眼前的白霧還會淡一段時間,慢慢地洗眼睛花水就不管用了。
奶說人老了沒辦法。
誰說沒辦法?奶的眼睛明明能治好。
紅糯興奮得打起嗝來。嗝,我也想當醫(yī)生,不要手機,只要,嗝,當醫(yī)生。
想精想怪,抓到一根茅草當被子蓋。懂花立聽了雙手一攤,很不客氣地打碎紅糯的夢想,過了夏天書都不念了,你當啥子醫(yī)生?
可這想法已經(jīng)像槐刺一樣扎進了紅糯心里,每天早上醒來時牽扯一下,放?;貋頃r牽扯一下,在山岡上遠遠看著校園時又牽扯一下。
她說不清楚那是種什么樣的感覺,反正有些酸、有些痛、有些惆悵,讓人覺得沉甸甸的。
紅糯上課不再打瞌睡了,早上也不再賴床。
日頭一天比一天長,上學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她知道,很快她就要和校園永遠分別了。
她舍不得。
想到這個,紅糯就想哭。
六
小吉從月亮山家訪回來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把六年級的所有女孩子都留了下來,說要組建一個合唱團,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帶大家到鎮(zhèn)里去演出。
山下的同學都不愿意參加,要考試了,哪有時間折騰。
只有美達寨的十一個女孩全舉了手。
見魚兒都上了鉤,小吉樂不可支,傍晚煮了鍋面條,邊吱溜吱溜吸溜著邊打電話給周握手報喜。那天她和周握手在山上建了個助學聯(lián)盟,他倆兵分兩路,小吉負責想辦法激發(fā)孩子們的自信心和勇氣,“引誘”大家繼續(xù)念書,周握手負責跑項目,爭取把公路修到美達寨,減輕孩子們的上學負擔。他倆本來還想把老歌師拉入伙,老歌師堅決不干,形象很重要,他才不和倆初出茅廬的孩子瞎起哄,但他還是提供了重要“軍情”,美達寨的孩子和山下的孩子相比,最出彩的就是歌舞,不如從唱歌著手——
谷子越夸越飽滿,孩子越夸越能干。咱們不能蠻干,要找準著力點。
“著力點”這個詞是那年老歌師在省里開會折了半條老命換來的,如今能用上也值了。
你那邊怎么樣?小吉問。
我?我當了一回拔蘿卜的小老鼠。周握手也很開心。鄉(xiāng)村振興五年規(guī)劃,月亮山的規(guī)劃早就報到省里了,除了修路,還要把民族風貌保存得最完好的美達寨打造成景區(qū),昨天縣里開了調(diào)度會,馬上動工,我這會兒剛從鎮(zhèn)上回來。
可以啊,當只老鼠還是吉利鼠。小吉又高興又不高興,悻悻地放下碗,搞項目修路的風頭和功勞可比建合唱團大得多。
校園里,吳校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小吉折騰,學校一樓有個雜物間,堆滿了陳年舊物,眼看著小吉搬進搬出把自己弄得像只野猴兒,非要在螺螄殼里做道場,吳校長蠻解氣,也蠻服氣。
沒幾天,煥然一新的雜物間墻壁上掛起了紅色大橫標,上面寫著“廖崩嗒佩合唱團”。
“廖崩嗒佩”是苗語,翻譯成漢語是勇敢女孩的意思。
訓練第一天,唱哆咪發(fā)唆啦西哆,越唱音越高,像是在爬坡,大家剛開始還行,唱到最后亂七八糟,懂花立直接扯成了鴨子嗓。小吉聽后,擺積木一樣把大家的站位重新調(diào)了一遍。紅糯看著左左右右高高矮矮的伙伴,納悶了,學校以前排隊唱歌都是中間高兩邊低,怎么現(xiàn)在排得亂糟糟的?
小吉抿嘴笑,因為你們是一個個美妙的音符,要把音符調(diào)整到最和諧,就得這么排,跟高矮沒關(guān)系。
吳校長在窗外偷瞧了半天,若有所思地離開了。
周五自習課,學校安排看了一部電影,叫《放牛班的春天》。講一個叫馬修的老師,帶著一群頑皮又孤僻的孩子組建了個合唱團,在馬修的堅持下,最后合唱團唱出了最動聽的歌,孩子們的命運也一一改變。
美達寨的十一個女孩看得眼淚汪汪。
電影里那群孩子動聽的歌聲在她們的腦海里縈繞不停,她們一個個都像被施了魔法。紅糯的眼睛里閃著火苗一樣灼熱的光芒,愛搗蛋的懂花立、不吭聲的滾易花、和誰說話都戧的滾飛園都變了模樣,表情乖巧,目光透亮。
吳校長眼神慈祥如老母,他開始有點喜歡小吉,希望小吉是馬修。
合唱團中場休息,小吉特設(shè)了一堂小課,叫“歌聲里的山河”,每天學一首歌,然后講歌里的城市和風景——
《谷雨天》,鯉魚戲稻田,貴州水稻的文化密碼,為什么苗家要把魚養(yǎng)在稻田里?
《走西口》,走西口是走的哪個西哪個口?
《沙漠》,“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哪里的風景?
女孩們聽得入迷,人坐在教室里,心已經(jīng)像雄鷹和大雁,飛過了草原、大海、沙漠和雪山……
她們突然喜歡上了李白和王維,喜歡上了地理和歷史。
她們還跑到校長的辦公室去看中國地圖,嘰嘰喳喳尋找殺虎口和山海關(guān)。
紅糯喜歡上小課,因為小吉老師第一課就說貴州的水稻里有文化密碼,就好像她和妹妹細糯的名字里也藏著文化和密碼似的。
放學了,撐船護送學生過巴啦河的老師都回來了,吳校長還在校園里磨蹭,弄得值班室的老周直犯愁,校長不走他不敢抽煙咯。終于等到合唱團訓練結(jié)束,紅糯幾個一邊唱著“咪——嘛——”一邊嬉鬧著走出校門,吳校長這才慢悠悠離開。老周心想,咳,原來是小雞崽們沒走完,老母雞不放心咯。
春末的大山,野櫻桃和李子花已經(jīng)謝了,空氣里增加了各種各樣的青草味,女孩們像小野羊一樣奔來跑去,在山山坳坳間跳躍不停,絲毫不覺得累。
可憐老校長遠遠跟在后頭,走得氣喘吁吁。
翻過五道坳,吳校長遠遠看到老歌師在山上割構(gòu)樹皮,兩人心照不宣地揮揮手,他這才放心下山。春天天黑得早,他怕孩子們出意外,他和老歌師說好了,他負責護送一段,老歌師負責在半山接。他倆都是年過半百的人,和孩子們的距離越隔越遠,小吉他們有新的教育理念和理想,想用新的方式改變月亮山和美達寨,這一點吳校長和老歌師做不到也做不了,只能用這樣默默的方式送一程、護一程,就像蘆笙祈禱豐年和平安,像大樹護佑生命和成長。
七
紅糯坐在屋門口做數(shù)學作業(yè),細糯知道她一做數(shù)學就跟奓了毛的貓似的,惹不得,便抱著卡卡到山頂?shù)臈飨銟湎驴丛坪?。云海下是隱約的山路,奶經(jīng)常站在這里等爸媽回來。
卡卡安靜地窩在她懷里,暖烘烘的,不知不覺她和卡卡都睡著了。
細糯做了個夢,夢見下雪,一片雪花掉在她手心里,變成了一面小鏡子,她把臉湊過去,卻在水汪汪的小鏡子里看到一張蒼老的臉。
她變成了一個很老很老的老人,比奶還要老。
細糯嚇得尖叫,卡卡驚醒過來,喵喵喵圍著細糯轉(zhuǎn),細糯這才醒來,慌里慌張跑回家,一把抱住紅糯。
怎么了?紅糯正在寫數(shù)字“5”,被細糯一撲,作業(yè)本上就多了一個大秤鉤。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天天在楓香樹下等,等成了比奶還老的老太婆。細糯哇哇哭。
紅糯咯咯笑起來,將細糯摟在懷里,嘁了一聲,大聲否定說,我們?yōu)樯蹲右焯焓卦跅飨銟湎?,還等到老?我們出去噻,下山去。
看著紅糯堅定的表情,細糯給迷住了。
最近的紅糯姐姐和以往不大一樣,她的眼睛里有星星,一閃一閃的。每當那些星星開始閃光發(fā)亮的時候,紅糯就顯得特別有主意。
懂花立也一樣。
細糯曉得那星星是因讀書而閃爍,可奶不準,咋個辦才好?
八
立春過后下完第三場雷雨,家家戶戶的梯田都蓄滿了水。
美達寨要開秧門了。
紅糯幾個跑去向老師請假,班主任二話不說就批了,反正年年都這樣。
小吉卻不同意,和班主任吵了一架。插秧是大人們的事,上學是孩子們的事。我發(fā)現(xiàn)你們真的是太喜歡過節(jié)了,大節(jié)三六九,小節(jié)天天有,米酒喝不醒,蘆笙吹不完。這樣孩子還學什么???
吳校長路過教室正好聽到這一段,氣得臉都垮了,腦子里像地火塘上燒開的砂鍋水,直冒煙。這些年縣里不斷派支教老師和駐村書記下來,實事的確辦了不少,但就是有一點特別不招大家伙兒喜歡,那就是他們老是否定這個、批評那個,好像大家干了一輩子,什么都做得不對,搞得村主任丙兩和他都“衣眉歐”了——誰還不會幾句網(wǎng)絡(luò)用語呢,抑郁,“emo”。
去年過苗年,熱熱鬧鬧的節(jié)日,月亮山的人們過得多開心,結(jié)果一開年,三十幾個寨老就被剛到鎮(zhèn)里掛職的白襯衣領(lǐng)導請去“探討”了一下午。所謂“探討”就是算賬——大家一年喝掉了多少米酒,用了多少斤糯米,白白浪費了多少錢。
大碗換成小杯,少喝些米酒,或者不喝,苗節(jié)也一樣過嘛。白襯衣領(lǐng)導斯文地說。
寨老們面面相覷。
喝米酒怎么叫浪費呢?那你每天拿著手機和家里娃娃視頻聊天不是更浪費?酒喝到肚子里還算是給五臟廟上了供,聊個天錢就嘩嘩流沒了,不是更劃不來?再說,苗家人喝米酒是慶豐年敬祖先土地,大碗喝酒才恭敬通透啊。
反正,白襯衣領(lǐng)導宣布,還是要以生產(chǎn)發(fā)展為重,破除陋習,少過節(jié)、少喝酒。
寨老們拖著沉重的腳步,各自踏著白花花的月光回了山寨。
前些日子香椿樹冒紅芽時,周握手來家里做統(tǒng)計,也說到苗節(jié)和喝酒。
地火塘的火光映著奶的滿頭白發(fā),奶盯著屋角的酒壇沉默不語,像一尊古老的神像。紅糯卻不怕事,毫不客氣■過去說,我們在學校學過了,偉大的祖國幅員遼闊,我們有五十六個民族,每個民族都有多姿多彩的民俗文化。你們有你們的文化,我們也有我們的文化,酒是我們感謝土地的,過節(jié)是為了慶祝豐收,不是你們想的純粹是喝著玩,你們不懂就不要亂說。
周握手給戧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他突然有些愧疚,他一直覺得自己多優(yōu)秀,到鄉(xiāng)下駐村是需要勇氣的,更何況他一直在謙虛地學習。要不是紅糯這一通話,他絲毫沒察覺自己的謙虛背后藏著傲慢,這傲慢是浸在骨頭里的,以至于他和村里人說話的語氣,禮貌中總帶著一絲高高在上的“不一樣”。
日子是我們的,憑什么你們說行就行,說不行就不行?紅糯氣鼓鼓地甩掉火鉗。
望著兇巴巴的紅糯,周握手啞然失笑,沒想到在這高高的月亮山,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教了他人生的另一堂課,這堂課叫尊重。
你說得有道理,我們不能脫離民族文化簡單地講鄉(xiāng)村振興,回頭我要把你的話說給大家聽。周握手伸出手,向你學習,滾老師。
紅糯白了他一眼,說,我們不興握手,我們喝米酒。
那就喝米酒。周握手豪氣地說,我一碗,你一口。紅糯啊,你可真是一只朝天椒。
可不是朝天椒嘛,鬧哄哄的教室里,紅糯聽說小吉老師不準假,第一個嚷嚷開來。
你們別鬧行不行?小吉生氣了。我特意邀請了省里的大音樂家柴主席明天來聽你們唱歌,要是唱得好,他可以推薦咱們合唱團參加很多演出,你們走了聽誰唱?。?/p>
可是明天開秧門,我們美達寨家家戶戶要插秧。紅糯憤憤地堅持。
插秧是大人們的事。
我們也有我們的事。紅糯反駁,爸爸媽媽們都出去打工了,我們要去采板藍根葉、采黃染飯花,要幫大人做五色糯米飯,還要幫大人捉雞、抓鴨、做飯,明天是過節(jié)。
對。后面幾排傳來弱弱的聲音,有些膽怯又帶著幾分委屈,我們還要負責唱歌。
小吉一看,是懂花立、滾易花、滾飛園她們幾個,一張張小臉紅撲撲的,春天的風時冷時暖,她們的臉都給吹皴了。
小吉頓時沒了脾氣,可是錯過柴主席來調(diào)研的機會,好可惜。
錯過就錯過唄。紅糯有些傷心,聲音濕漉漉的,反正我們也唱不了幾天。
懂花立幾個也垂下頭,像受傷的小貓。
讓她們?nèi)グ?。吳當久校長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他剛出完黑板報,下巴還有一道粉紅的粉筆灰印,看上去有些好笑,可他的表情卻是從未有過的肅然。念書和插秧節(jié)并不沖突,苗家的很多習俗其實和自然萬物、成長都有聯(lián)系,是我們司空見慣,忘記了總結(jié)和融入課堂。這個矛盾我們下來探討一下,是可以解決的,而且我覺得教育并不止于教室,大自然也是教室。
校長這番話紅糯聽不太懂,只覺得心頭有點莫名開心,像春風吹在臉上。
那……好吧。小吉不敢再犟嘴,支教前教育局局長反復(fù)叮囑過他們要尊重當?shù)仫L俗,她一急給忘了。自己錯在先,這一局得退。
傍晚小吉在水池邊洗碗,眼角瞥見吳校長慢騰騰走來,心有不甘的她故意把洗碗水朝校長那邊潑過去。
吳校長站住,看著濕答答的褲腿,也不惱,問小吉,你曉得我們?yōu)樯蹲右逊N莊稼稱為做活路?
不知道。小吉硬邦邦地回答,也不想知道。
因為沒有莊稼和谷物人就沒有活路,所以種莊稼也稱為做活路。我們的每個村寨都有活路頭,他負責帶領(lǐng)大家四季農(nóng)作,比如開秧門。插秧是豐收的開始,在美達寨,就連大家最愛的蘆笙,從育秧開始都要收起來,怕驚擾了稻谷生長,直到吃新節(jié)才重新拿出來歡慶豐收。苗家對自然和萬物的信仰如此莊重,難道不值得我們尊重?月亮山窮,是因為山高路遠交通不便,并不是因為懶和貪玩;至于精神方面,我覺得你們的精神世界未必有苗家人富足,最起碼苗家人心中有山川萬物、陽光四季。
小吉有些怔忡。
其實你可以請那個主席到美達寨去聽歌。吳校長望著晚霞,溫和地說,明天早上等活路頭開了秧門,紅糯她們會穿上五顏六色的盛裝站在一條條田埂上放聲唱歌,場面壯觀十足,絕對震撼,你該去看看。
那明天我也請個假唄。小吉輕聲哼哼。
去吧。吳校長手一揮,轉(zhuǎn)身回家吃飯。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想得沒胃口。他覺得自己和小吉、寨老們和白襯衣領(lǐng)導之間的問題,并不是過不過節(jié)的問題,也不是喝不喝米酒的問題。
今天和昨天、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之間,得有什么東西融一下、揉一揉,把好的留下,把壞的除掉。
九
雞打鳴后,天空泛出魚肚白,遠山輪廓模糊不清。近處,月亮山的楓樹、香樟樹和菜葉上全打著薄霜,霜蓋在田坎上,田坎白花花一片,只有一串淺泥色的腳印。
那是活路頭去開秧門時留下的腳印,他得比所有人都早起才行,和大地交換契約,所有的儀式都必須隱秘、莊重而安靜。
天亮了,活路頭家的大黑狗在山坳上叫,聽到這個信號大家才說笑著出門,拿筐的拿筐,挑秧的挑秧。
紅糯挽起袖子,將黃染飯花放進燒開的滾水里,不一會兒水就變成了金黃色,再倒進糯米,白色的糯米便成了黃色。
早先奶已經(jīng)用烏菜葉、板藍根葉和天仙米葉煮水,泡出紫色、藍色、粉色的糯米,再和黃色、白色糯米一起裝在竹甑中上鍋蒸,五色糯米飯就算做上了。
青杠柴在灶膛里噼里啪啦炸響,灶火將紅糯的小臉映得紅通通的,也映出紅糯眼里的兩簇火苗。奶在木樓上幫細糯換盛裝,細糯太小,要獨自穿好盛裝還需要等上兩三年。那些五顏六色的腰帶和綁帶、叮當作響的銀飾、秀氣可愛的圍腰,還有脖子后面掛在圍腰系帶上的銀鎖……一個環(huán)節(jié)扣一個環(huán)節(jié),亂不得。
陽光斜照進灶房,甑子蓋上開始冒熱氣,無色的水蒸氣從淺到深,最后變成了濃稠的白色飄到樓上。奶聞了聞?wù)f,紅糯,抽柴火,熟了。
紅糯按捺著內(nèi)心的激動,快手快腳退去柴火便咚咚咚跑上木樓,照例是把樓板踏得震天響,然后翻出她的盛裝,裙子、綁帶、圍腰、帽子、銀項圈……
不一會兒,鏡子里展現(xiàn)出一對活潑可愛又漂亮的苗家小姑娘,她們一轉(zhuǎn)圈,百褶裙就像蝴蝶翅膀一樣飛舞開來,全身的銀飾都在嘩啦作響。裝扮停當,紅糯牽著細糯走出木樓,白花花的陽光灑在她們臉上,也灑在一整嶺蓄滿雨水的梯田上,遠遠望去像成百上千面鏡子,每一面鏡子都閃著光。
大山美如仙境。
周握手帶著小吉和柴主席遠遠站在楓香樹下,眼前是闊遠如畫的大山和漂亮壯觀的梯田,彎曲的田埂像五線譜,在大地和山岡上流淌,奏響悠揚的旋律?;盥奉^家的那塊田里已經(jīng)插上了用芭茅草扎成的草標,草標是一把打了結(jié)的芭茅草,邊上插著九蔸青幽幽的秧苗。
開秧門了。
紅糯和寨子里的姐妹姨娘們從四面八方走上田埂,節(jié)日的盛裝把灰綠的田坎裝點得五彩繽紛。圍坐在木荷樹下的老歌師和十幾位老人手持月琴,手指齊齊一撥,叮咚……
清脆的月琴聲像是指揮家的指揮棒——
春來花兒開,木荷樹綠了。下雨了,下大顆。出太陽,太陽曬山坡。春來耕田,田土好寬廣。天晴了,晃晃亮。來比賽,插秧成一行……
清澈的歌聲在藍天白云間蕩漾。
柴主席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盛大的場景,他沒想到在遠離省城的偏僻的月亮山,竟然藏著如此美妙又動聽的音樂,天地做背景,梯田做舞臺。
小吉也驚呆了,這一刻她終于理解了吳校長說的話。
月亮山的四季,沒有什么比一年之初的勞作和耕種更重要。這是一群值得小吉和許許多多城里人尊敬的苗家人,因為他們還保留著對自然和萬物的敬畏,他們最懂得感恩土地。
小吉慚愧地低下頭,她想起學校一個個女孩的名字,紅糯、細糯、扁糯、黑糯、圓糯……月亮山的每個寨子都珍藏著各自不同的谷種,像珍藏寶貝一樣,它們也成了孩子們的名字。
月琴聲停了,六歲的細糯從人群里走出來,走到三道田埂交錯的地方,回頭看一眼紅糯,有些膽怯。廖崩嗒佩合唱團站在她兩旁,朝她豎起大拇指,細糯點點頭,終于奶聲奶氣地唱起來——
家家耕稻田,棉滿筐,糧滿倉,生活如蜜糖……
春風撲面,木荷樹下的老歌師遠遠看著小吉幾人,一臉老謀深算的笑容。這一回他的盛裝沒白費,他贏了。
今年讓細糯領(lǐng)唱是老歌師的主意。細糯聲音脆,在山頂?shù)奶萏锖涂諘绲牡胤綍@得更通透。他還讓大家唱漢語,活路頭一開始并不同意,苗家祈禱豐收,用漢語,苗家的牛、梯田、秧苗和雷電風雨聽不懂怎么辦?
老歌師卻說,有些東西既要守,也要放,更要人懂。
活路頭聽不太明白,但老歌師眼底的笑意他看懂了,那是帶著古老氣息的新生,是老楓香樹下細嫩的萌芽。
十
小吉。柴主席轉(zhuǎn)過頭,壓制著內(nèi)心的激越,臺盤村的“村BA”知道嗎?
誰不知道“村BA”啊。小吉說,都火到國外去了,聽說國際大球星去臺盤村,車子都從縣城一直堵到村口。
柴主席微笑著指指梯田,意味深長地抬抬下巴。
你的意思是?小吉張大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
她們可以唱到“村BA”賽場上去。柴主席說。
陽光太強烈,晃得小吉有些站不穩(wěn)。
月亮山東面山腳下的臺盤村,每年六月六稻谷成熟,村里都要過吃新節(jié),吃新節(jié)期間除了斗牛、苗族飛歌,還要打籃球比賽,據(jù)說臺盤村第一個苗族女高中生就是因為球打得好,所以上了初中又念了高中。這些年山寨村莊通了路,臺盤村的球賽也越打越火,四鄰八鄉(xiāng)的村寨都來湊熱鬧,觀眾多得球場坐不下,有的爬到樹上,有的站在板凳上,有的站在梯子上,連球場邊用來飛歌的壩子也給擠沒了。前不久,攝影師們把臺盤村的比賽視頻發(fā)到了網(wǎng)上,視頻中,苗家孃孃們抱著籃球滿場跑,裁判笑得連哨子都吹不動,獎品一出場更是新奇,沒有獎杯,只有這個村子牽來的牛、那個村子送來的羊,還有油光光的火腿和嘎嘎叫的鴨子……
天南地北的網(wǎng)民一下子就迷上了臺盤村的籃球賽,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村BA”,全國成百上千的籃球隊都跑來打比賽?!按錌A”一火,中場演出也火了,央視的主持人和香港的明星們都來參加。
超過十億人次觀看的“村BA”演出,怎么可能輪得到美達寨的娃娃們?
柴主席聳聳肩說,為什么不能?“村BA”火就火在接地氣,六月六是苗家自己的節(jié)日、自己的比賽、自己的舞臺。我們苗家的孩子當然能上。
小吉半夢半醒地點點頭,腳發(fā)軟,老是站不穩(wěn)。
下山路上,小吉一遍遍反復(fù)問柴主席,真的可以推薦合唱團去“村BA”?
柴主席被她問得抓狂,小吉苦著臉說,我也抓狂啊,我怕明天一醒來,你告訴我說昨天是跟我開玩笑。
校門口值班室,吳校長假裝找報紙已經(jīng)找了一上午,又把老周愁的,不是煙的問題,是他實在搞不明白校長到底要找哪一張。
看到小吉垂頭喪氣地回來,吳校長丟開報紙就跑過去,還沒開問,小吉一屁股坐在水泥凳上,兩眼發(fā)直著啃手指甲。
吳校長苦笑,報紙也不拿了,駝著背往辦公室走。
唉——小吉在他后頭有氣無力地說,校長,柴主席說,他把合唱團推薦到“村BA”去。
啥子?吳校長差點給操場跑道的水泥牙子絆倒。他回頭瞪大眼問,你說啥子?
“村BA”。小吉苦著臉說。
吳校長強壓著一顆可憐的老心臟——那老伙伴正狂跳不止呢,幾大步倒回去問,恁好的消息你苦著張臉做啥子?騙我玩?
沒騙您。小吉感嘆,校長,來得太陡了,一下子就是“村BA”啊。
吳校長耳朵里像是飛過一萬只大黃蜂,嗡嗡嗡響個不停。是啊,難怪小吉苦兮兮的,這的確來得太陡了。
超十億人次觀看的“村BA”,這事萬一黃了,一來一去他心臟受不了。就算這事黃不了,讓合唱團到“村BA”上去演唱,萬一娃娃們撐不住,腿發(fā)抖搞砸了怎么辦?他心臟同樣受不了哇。
真是要命。吳校長跟著感嘆起來。
小吉坐了老半天,深吸一口氣說,校長,咱們沒有退路,只能勝利,從明天開始我們練歌,讓“村BA”和全世界都聽到勇敢女孩合唱團的歌。
吳校長心有余悸地點點頭,說,OK,全交給你,你說了算,你是團長,你訓練,你搞定。說完,捂著胸口一臉糾結(jié)地走了。
十一
山下,小吉和校長在為“村BA”的事犯愁。
山上,美達寨的秧苗插完了。
丙兩主任插完細糯家最后一棵秧,叫周握手把“都聽”插到田里。周握手看著手里這三根綁在一起的長木棍,有點蒙。
叫啥來著?
它叫“都聽”,丙兩主任解釋,有它在田里,有人對秧苗說不吉利的話,就讓“都聽”收走,秧苗們聽不見,只管快快樂樂地生長,長出飽滿的稻谷,這樣才能豐收。
周握手聽了,簡直稀罕得不行。美達寨的詩意是天生的,苗家人的浪漫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丙兩主任,我覺得咱們寨子今后一定能成為最火爆的旅游景區(qū)。周握手興沖沖地說。
先不說景區(qū),豬的事怎么樣?丙兩主任扯了把雜草擦手上的泥。
我把咱們割鵝煙草、宰紅苕、煮豬食喂豬的視頻全部發(fā)到了網(wǎng)上,不到一天寨里三百多頭生態(tài)豬就認購?fù)炅?,還不夠呢,明年怕是得再買點豬崽。周握手一邊答,一邊仔細把“都聽”插好,又轉(zhuǎn)頭問丙兩,那明年咱們豬圈里要不要插個“都聽”?氣得丙兩主任朝他甩了兩團稀泥,說,莫亂說,“都聽”愛干凈。
周握手趕緊捂嘴,呵呵呵偷笑。
這個駐村書記有點瘋。丙兩主任煩愁,前兩天村里說藍莓開始掛果了,路再不通的話后年就得全爛地里,周握手聽了猛拍胸膛打包票,還說明年要是大卡車不能開到寨子來,就把丙兩主任的職務(wù)給下了。丙兩在旁邊,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你打包票拿我下注?周握手嘻嘻笑說,拿誰下注不是一樣,反正路都會通。
丙兩伯伯,吃晚飯了!細糯在白菜地里喊。
周握手幾大步跨上去,大聲說,細糯啊,明年春天路修到美達寨,山上的藍莓就可以運到城里變成錢,到那時候,有了路,有了產(chǎn)業(yè),月亮山就會變成金山銀山。你的爸媽不用到城里打工,在家里就可以當老板,你開不開心?
細糯聽不懂,說,月亮山就是月亮山,只有月亮和山。
周握手是不是今天幫她家插秧累糊涂了?這個駐村書記一天瘋扯扯的,說些話簡直是地包天,什么建農(nóng)產(chǎn)公司、合作社、做藍莓酒。唉,可得看好寨里的牛,謹防被他吹死。
月亮山到處是寶,你們以后都是寶老板。周握手還在說瘋話。
真是可惜了。細糯老氣橫秋地搖搖頭,轉(zhuǎn)身回屋。這個大哥哥長得恁好看,人又恁年輕,說話卻像腦子顛東的老人,牛頭不是牛頭,馬尾不是馬尾。
晚上,送走幫忙插秧的丙兩主任他們,奶早早攆兩姐妹去睡覺,自己一個人在火塘邊搓花椒子殼。細糯睡不著,坐在奶身邊,好奇地看著奶在昏黃的燈光下分揀花椒子殼和黑籽。
地火塘里的青杠柴已經(jīng)燒成炭,閃著猩紅的光。光線不好,奶的雙眼明明看不清東西,但動作卻像小貓捉魚一樣敏捷。
細糯夸獎,奶真厲害,奶的腳上有眼睛,走出門,腳會告訴奶左邊幾步是田,右邊幾步是杉樹林;奶的手上有眼睛,要找灶臺就是灶臺,要找鹽巴就是鹽巴;奶的鼻子上也有眼睛,天亮時打開門,鼻子聞一聞就知道是晴天還是陰天。
奶笑著說,小牛哞哞叫是找草吃,細糯說這么好聽的話,是想要搞哪樣?
我想上學。細糯想起紅糯的合唱團就艷羨得很,心里像有一只小銅鼓在敲。姐說她想當醫(yī)生,我也想,奶,你讓姐念初中不?
奶的笑容凝固了,她曉得念書的好處,但是牛兒怎么能跟馬兒比跑,魚兒怎么能跟鳥兒比飛?
星空又藍又高,帶著一絲遙遠又空曠的失望和憂傷。奶也不由傷感起來,傷感得肚子都開始隱隱作痛。
紅糯在奶低沉的呻吟聲中醒過來。
奶。紅糯光著腳摸黑走到奶床邊。你哪里痛?
肚子痛,怕是累著了。奶強忍著痛,捂著肚子說,沒事。
紅糯想起了醫(yī)生說的九宮格,緊張起來。肚子分好多地方,奶是哪個位置痛?
奶顫抖著手,指著右下腹。
紅糯心頭一緊,開始拼命回憶醫(yī)生阿姨的講座——
手指慢慢按下去,如果收手時有明顯的反跳痛,就很有可能是闌尾炎。當然這只是一些簡單的輔助檢查,到底是什么病,必須以醫(yī)院診斷為準。
紅糯二話不說,擼起袖子坐到奶床邊,掀開被子,回憶著醫(yī)生阿姨手指按的地方,有樣學樣地緩緩壓下。
奶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忍一下。紅糯低聲說,在心里數(shù)了三秒,迅速收回手指。
哎喲!奶頓時痛得叫出聲來。
闌尾炎!紅糯慌了,腦袋嗡嗡直響。
細糯也貓過來,焦心地提醒,姐,奶額頭好燙。
紅糯腦子一片混亂。醫(yī)生阿姨說過,闌尾炎一旦發(fā)炎穿孔,很有可能要人命。紅糯不知道穿孔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發(fā)炎她明白,村里剛培訓回來的全科醫(yī)生講過,化膿、發(fā)燒、紅腫都是發(fā)炎的癥狀。
來不及想別的,紅糯抓起手電筒沖出門,跑過田埂和竹林,跑過牛圈和谷倉,終于跑到老歌師家。她撲在門上,小拳頭把老歌師的木門捶得山響。
救命!她大聲哭喊,全身顫抖,聲音也跟著抖成一團,手里的手電筒光線在黑夜里混亂地揮舞,像四處炸開的閃電。
細糯跌跌撞撞跟在紅糯后面。她太小,跟得氣喘吁吁,看到紅糯緊張又慌亂的樣子,細糯嚇得直哭,奶要死了嗎?
她害怕奶死,害怕螞蟻帶走奶。要是奶死了,她和姐姐怎么辦?
火塘里的火是奶點燃的。
清晨的陽光是奶叫醒的。
黑夜里的不害怕是奶給的。
紅糯的叫聲把整個美達寨的人都驚醒了,老歌師和寨老對紅糯的“診斷”將信未信,但看到奶一張臉灰白如紙,大家都覺得不太妙。
快,下山。老歌師拆下門板,招呼了十來個精壯的小伙子輪流抬著奶下山。
黑黝黝的山路,十幾束手電筒光雜亂無章地劃破無邊的黑暗,大山一片寂靜,只有奶的呻吟聲和窸窸窣窣驚慌不安的腳步聲。大家都不說話,心懸在嗓子眼,生怕多說一句就會引來不吉利。幾十里山路,往常要走四個小時,但一群人輪換抬著奶飛奔,竟然很快就到了大河灣,河對面就是木嘎鎮(zhèn)。這時候,奶的呻吟聲已經(jīng)一聲比一聲微弱了,河水撲起細小的聲浪,船老大拼命撐著船,撐竿都快壓彎成了弓,嘩啦一下,船像一支離弦的箭,轉(zhuǎn)眼就到了對岸。
大家松了口氣,回頭看,天邊浮起細微的玫紅色,云朵像彩綢一樣鋪滿天空。
天亮了。
衛(wèi)生院里,縣醫(yī)療小分隊還沒走,紅糯撲到醫(yī)生面前,長發(fā)被汗水濕透,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醫(yī)生……紅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闌尾炎,我奶……可能是闌尾炎。紅糯說完,眼前一黑,累得暈了過去。
奶的手術(shù)很成功,醫(yī)生說幸虧送得及時,再晚一些,奶就有生命危險了,說不定……
說不定什么,醫(yī)生沒講,但大家都心有余悸地互相對望,然后開始回憶寨里的一些事。以前也有人在家里肚子痛著痛著就吐,然后發(fā)燒,最后就死了。但沒人聽說過闌尾炎,對于寨里人來說,肚子痛是一個統(tǒng)稱,懂點文化的,頂多分成胃痛和腸炎。
大家都好奇地看著蘇醒過來的紅糯。
你這個小姑娘可以啊,居然能判斷出是闌尾炎。院長饒有興致地走進病房,他給紅糯、細糯帶來了奧利奧餅干和山花牛奶。細糯接過來,說了聲謝謝,可她只喝了牛奶,不肯吃那個黑乎乎的餅干,她總覺得那餅干的顏色像牛糞。
紅糯躺在病床上,不好意思地笑,說,是學校講座醫(yī)生阿姨教的,反跳痛,還有麥氏點。
院長哈哈大笑,說,醫(yī)療科普進校園好,小姑娘你救了你奶奶一命,你有當醫(yī)生的潛質(zhì)。
紅糯眼睛亮了亮,很快又暗淡下來。
小學念完她就回山上了。
細糯卻鼓足勇氣在一旁接話,她的聲音很小,像剛生下來的小貓咪的叫聲。讓細糯在陌生人面前開口說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不過經(jīng)過了昨天的歌唱,細糯好像不那么害怕說話了。
我也要當醫(yī)生。細糯聲音很輕,但很堅定。山上的雀和谷子有時候也會生病,還有樹也會生病,我要給它們治病。
有志氣,院長夸獎,一個要治病救人,一個要治鳥兒和莊稼,哎呀,這么大一座月亮山,就讓你們姐兒倆給包完了,這么一想我有點緊張啊,你們讓我沒活兒干了,我怎么辦呢?我得趕緊搶病人去。院長說完,假裝著急,大步流星地走了。
護士阿姨憋著笑給奶量完血壓,然后滿意地點點頭,說,奶奶,你可以活到一百歲。奶笑了,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她滿頭的白發(fā),像神仙一樣好看。她看向紅糯,輕聲說,咱們紅糯啊,這回出名了。奶聲音沙啞,目光里流淌著比巴啦河水還深的愛和疼惜。
十二
奶出院前,實習生們都過來看“神醫(yī)”紅糯,紅糯羞得說不出話。
細糯擠出人群,拿起血壓測量儀溜到隔壁床,給剛?cè)朐旱睦夏棠塘垦獕?。這些天她跟著護士阿姨學了不少東西,還學會了量血壓。
細糯又粉又嫩的模樣一向惹人愛,老奶奶笑著伸出手配合“小醫(yī)生”。
戴上聽診器,細糯聽到神秘的聲音,它輕輕來了,噗噗噗,又輕輕走了,再噗噗噗……她一邊聽,一邊記下兩個特殊聲音響起時儀器上的數(shù)字。
然后,像是什么東西變成了水滴,在她頭腦里滴答了一下,又滴答了一下。
不對!她轉(zhuǎn)過身大聲喊護士阿姨,這個奶奶的血壓好高。
護士笑,小糯米聽出來是多少?
低壓一百,高壓一百六。細糯篤定地答。
怎么可能,剛才劉醫(yī)生問了,這老奶奶一直吃著降壓藥。
老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囁嚅道,是一直吃,只是……斷了幾天,我覺得老吃藥不好。
啥?護士趕緊過來重量了一次,然后回頭不可思議地看著細糯,眼睛里閃著驚訝、贊許的光。厲害啊,小糯米!
實習生們的注意力頓時全都轉(zhuǎn)到細糯身上。奶擔憂地坐起來,細糯膽小,可別嚇著她。
沒想到細糯一點都不害怕,笑得像朵驕傲的小葵花。
在醫(yī)院這些天,她跑進跑出照顧奶,又幫著護士阿姨們打雜,再也不怕和生人交流了。
就像門口大楓香樹上的雛鳥,待在窩里時老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飛,一旦被鳥媽媽攆出窩,它立即就會張開翅膀飛起來,飛過云朵,飛過山峰,飛過雨霧,翱翔萬里。
月亮山就像一個窩,保護了紅糯細糯她們,可是,好像也困住了她們。
奶看著光影中模糊的細糯,陷入了深思。她識字不多,說不出高深的話,但世間萬物的道理她是懂的,鳥和人一樣,飛翔和長大也是同一個道理。
出院前,從縣城醫(yī)院下來的張醫(yī)生提醒兩個小糯米,下半年省醫(yī)療鄉(xiāng)村振興隊要到縣城醫(yī)院搞“復(fù)明工程”,一定記得帶奶奶來做手術(shù),免費的,不要錢。
奶有些緊張,那個刀子要是不小心割壞眼睛了怎么辦?
張醫(yī)生笑起來,說阿婆您放心,醫(yī)生的手和您年輕時繡花的手一樣巧。
回到月亮山,打開木門,一股寒氣撲過來,地火塘的灰已經(jīng)冷了好幾天。奶麻利地刨開冷灰,點了把干松枝引燃柴火,細小的火苗頓時映亮木屋。透過跳躍的火光,奶慈祥地看向紅糯,說,糯啊,奶的命是你救的,你說你想當醫(yī)生,那就當吧,好好讀書。
紅糯驚訝地看著奶,興奮又忐忑。
興奮的是奶讓她接著念書了,忐忑的是自己成績不好。
十三
回到學校,紅糯上數(shù)學課再不打瞌睡了,也不再計較油菜和小雞。
下午合唱團訓練時小吉接到了柴主席的電話,說工作組已經(jīng)看了他在美達寨拍的視頻,初步?jīng)Q定讓廖崩嗒佩合唱團參加“村BA”演出。
大家頓時尖叫歡呼起來,跑出教室在操場上狂奔,學校后山青杠林里的麻雀給驚得撲啦啦炸出林子,逃得老遠。
吳校長也給炸出來了,一雙眼急切地盯著小吉,正好柴主席的電話又打過來。
好好準備一首屬于你們自己的歌。
大家面面相覷。
她們沒有屬于自己的歌。
現(xiàn)寫!咱們請超哥幫忙。小吉眼睛瞪得老圓,一臉逼上梁山的表情。
懂花立驚訝地跳起來,你認識超哥?大家茫然地看向懂花立。
超哥是“神曲之王”啊。懂花立說,你們真笨,有沒有聽過那首歌?烏蒙山連著山外山,月光灑下了響水灘……
這回輪到紅糯她們尖叫了。亞運會會場上,年輕的DJ(電臺音樂節(jié)目主持人)帶著眾人一起唱的不就是這首歌嗎?
等等!吳校長指著懂花立,眼睛瞇起來,你有手機?你上課帶手機?
懂花立臉色一變,轉(zhuǎn)身就跑。
十四
日子一天天過去,田里秧苗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當當站住了腳,李子、桃子、藍莓也掛了滿樹,空氣中彌漫著充實的香氣,像多汁的樹葉散發(fā)出來的甜,也像是誰家調(diào)皮的娃娃咬破了青硬的李子。
小吉站在大槐樹下,焦急地等待一個人的回信。
終于,當薔薇開滿枝頭時,她的手機叮當一響,一條短信伴隨著一縷花香傳來——
小吉老師你好,我是超哥,你的來信收悉,視頻也看過了,非常驚訝大山里還有這么一群愛唱歌的小女孩,更感動你們的合唱團叫“廖崩嗒佩合唱團”,我的苗族朋友告訴我,廖崩嗒佩就是勇敢女孩的意思。為了這群勇敢女孩,我愿意帶著我的朋友們一起來給她們寫歌,讓她們的天籟傳到“村BA”賽場,傳遍全網(wǎng),傳到全世界。我想,能做到這一點,并不是因為我們的歌寫得有多好,而是她們的歌聲打動人。
小吉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每個字都嚼碎咽到了肚子里,這才昂首闊步走向校長辦公室。天知道她其實根本不認識超哥,她只是通過網(wǎng)絡(luò)給他寫了封信,希望他給勇敢女孩合唱團寫一首歌,希望在“村BA”演出后女孩們有更大的勇氣延續(xù)她們的學業(yè),成為夢想中想要成為的那個人。
她在私信上留下了手機號碼,然后天天等回信。
天菩薩,她學著當?shù)氐恼Z氣對自己說,終于等到了。
超哥說他和他的伙伴們周五來谷品小學。
周五中午,小吉帶著合唱團成員身著盛裝站在學校門口遙望。
銀飾沙沙響,風兒輕揚。
心臟怦怦跳,河水蕩漾。
是激動呢還是天太熱,大家頭頂都冒著熱汗,手里端著的米酒碗輕輕顫抖。
吳校長割來新鮮的芭茅草打了個標在迎客繩上,用最隆重的儀式歡迎老師們的到來。
十一點半了,坡上放牛的老何牽著牛路過學校門口,疑惑地看著他們。他的牛都已經(jīng)吃飽了,這老的少的還端著米酒在這里等啥子?
吳校長不安地朝老何硬擠出一絲笑容。
大家的心都懸得老高,超哥真的會搭理她們嗎?
正東想西想,小路盡頭走來一群人,正午的陽光罩得他們一身金燦燦。
哎耶……紅糯趕緊清嗓子,帶頭唱起了苗家的迎客歌——
苗家的牛角杯舉起來,苗家的酒歌唱起來,最好的美酒敬貴客。
歌聲剛落,對面的老師隊伍里居然響起高亢清亮的歌聲,同樣是苗語,同樣像銀鈴一樣清脆——
感謝你的熱情,感謝你的美酒。山高擋不住真情,水深攔不住真誼。
是飛歌!竟然是苗族飛歌。省城來的客人里居然有苗家人,而且唱著正宗的苗族飛歌。
吳校長也驚呆了,這樣的歌聲,芭茅草打的草標和米酒哪里“攔”得住哇。
和超哥一起來的客人里有苗族、水族和仡佬族的藝術(shù)家,他們的童年和合唱團的女孩們一樣,住在深山里,沒有路和車,每天要走很遠的山路才能到學校,走得滿腳都是水皰。到了初中,考試成績也總是比城里的同學差一大截。
那怎么辦呢?紅糯急切地問。
咬牙使勁學呀。歌唱家阿雨說,就像跑步一樣,人家休息時我不休息,慢慢就趕上了,后來我就考上了音樂學院。
就這樣嗎?可能嗎?紅糯問。
只要勇氣在,只要肯努力,一切皆有可能。作詞家鐲兒伸手摟過紅糯,溫柔地答。
這一天,召喚來大咖的小吉相當?shù)靡猓湴恋匕褐^忙進忙出,吳校長則像個打雜的,跟在她后頭,局促不安。不是他沒見過世面,是超哥的陣容太強大,作詞、作曲、編曲全齊不說,還有專門的攝制團隊。
不是說好了只來寫歌的嗎?這是天上掉金元寶了嗎?還是砸下來一座金山?
十五
作曲我們來,但歌詞得你們自己寫。超哥和作詞家鐲兒鼓勵大家,一人寫一個夢想,然后我們給這首歌起一個名字,就叫……
吳校長一直在旁邊找不到插嘴的機會,聽到這兒趕緊插話,歌名叫《大山的小孩》。
超哥很贊同,這名字好,我們都是大山的小孩。
吳校長在學生后面很驕傲地挺了挺背和腰,好家伙,憋了恁久,終于整對了。
有蟬鳴聲從學校后面的山林傳來,陽光照得操場一片明晃晃。想著不久會到“村BA”去演出,紅糯感覺像沉浸在一場夢里。這夢太美,美得紅糯不敢大聲呼吸,怕一個不小心,眼前的一切就會消失不見。她屏住呼吸,像一縷努力控制流動的微風,小心翼翼地將寫下的句子交給超哥,懂花立也躡手躡腳地走過來。
超哥和他的伙伴們慎重地接過一頁頁紙,然后紛紛拿起吉他和筆,彈幾下商量幾句,邊彈邊商量。教室里真安靜,女孩們像十一只膽怯又好奇的小鳥,抻長了脖子,呆呆看著他們撥動吉他弦,發(fā)出溪水流淌般動聽的旋律,又看著他們低頭寫下音符,眉眼間全是專注的神情……
看著看著,紅糯突然有些臉紅和羞愧,她做數(shù)學題時會滿腦子想著去摘枇杷,寫作文時又會想著抓泥鰍。她從沒想過像超哥這樣有名的人,做事還這么認真努力。
時間像陽光的腳,慢慢爬上開滿薔薇的院墻。艷麗的花朵在微風里輕搖,一只蜻蜓扇動著細弱又透明的金綠色翅膀,緩緩?fù)T谧畲蟮囊欢渌N薇花上。
這時,一曲流暢又悠揚的旋律在教室里徐徐響起。
屬于勇敢女孩合唱團的歌誕生了。
我是一個大山的小孩,我有很多夢想要實現(xiàn)……有一天我會離開,去看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有一天我會回來,因為我是大山的小孩……
紅糯緊捂著怦怦直響的胸膛,心中充滿了激情和力量,她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自豪和驕傲,這是屬于她們自己的歌,老師們把她們的夢想串成了一首歌,一首屬于所有大山小孩的歌。紅糯流下了眼淚,她知道自己有一顆和其他孩子不一樣的心,它像櫻桃一樣柔嫩,只是外面裹著一層核桃殼,那些尖銳細密的毛刺是紅糯的偽裝,讓她顯得毛躁、不耐煩,還愛翻白眼,好像什么都無所謂,什么都瞧不上。
連去鎮(zhèn)上念初中也瞧不上。
天知道她多么渴望念書,她想當醫(yī)生,想當歌唱家,讓她的歌聲飄揚在云天之上,飛出連綿的大山,去往無邊的草原。那里有云朵一樣潔白的羊群,還有悠揚的琴聲,黃河水淌過九曲十八彎,夕陽像金色的牛乳一樣在草原上緩緩流淌……
老跟她抬杠的滾飛園居然沒有嘲笑她,而是用手輕輕找到紅糯的手,然后兩只小手緊緊握在一起,兩張小臉也親密地貼在一起,像兩朵貼梗盛開的蜀葵。
同行而來的大胡子導演讓攝影師記錄下了這一切,他說,孩子們眼睛里有光,他要給大家拍MV(一種用動態(tài)畫面配合歌曲演唱的藝術(shù)形式),主角就是她們自己。
紅糯不懂MV是什么。
我曉得,懂花立湊過來說,就是我們站在山上唱,站在寨子的大樹下唱,走過稻田唱,玩著河水唱,你們就在后面拍啊拍、錄啊錄。
對。大胡子導演夸獎,不錯,把分鏡頭都給我安排好了。
十六
第一次面對鏡頭,紅糯很緊張,總是出錯,不是錯了調(diào)就是破了音。
大胡子導演一行已經(jīng)在寨上住了三天,還是沒辦法拍到紅糯領(lǐng)唱的最好音色,紅糯越試越緊張,搞得合唱團的其他人也緊張起來。紅糯焦急地轉(zhuǎn)著圈,銀鈴叮當響,突然,她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將躲在樹背后的細糯揪出來。
我妹妹可以。紅糯找到了救星,笑得月亮彎彎上了臉。
大胡子導演看了眼細糯,有點不相信,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尾巴,但三天里他沒有聽到細糯說過一個字。
他還以為細糯是啞巴。
改當劇務(wù)的周握手看著大胡子導演探究的表情哈哈笑,說,龍導演,細糯她可是我們月亮山的小仰阿莎,上次插秧節(jié),她一開口,所有的小草都醒了,小花都開了。
是的是的。滾飛園最近脾氣越來越好,不光是不頂嘴,還很順意。她說不出周握手那么好聽的詞,但覺得他說得很貼切,她很贊同。
老歌師不知什么時候抱著月琴來了,緩緩坐到樹下,撥動了一下琴弦。細糯聽到琴聲,緩緩松開了緊張的小手。老歌師輕聲叮囑細糯,你不要管這臺黑乎乎的機器,你只管對著大山唱,像那天插秧節(jié)一樣。
不一樣。細糯偷看一眼攝像機,眼神驚慌如小鳥。
周握手在一旁又開始拍胸膛,不怕不怕,有我在呢。再說了,就算不一樣你也可以的,因為你也不一樣了,上次去鎮(zhèn)里陪奶,你不是還學會了當小醫(yī)生嘛,還能查出人家的高血壓。
提到這件事,細糯撲哧一下笑了,羞澀又驕傲地扭了扭,漂亮的裙擺也跟著揚成一朵朵細小的喇叭花。
咱們試試?大胡子導演鼓勵細糯。
老歌師拂響月琴,細糯穿著繡花小布鞋,輕踩過長滿折耳根的田埂。
眼前是蒼茫逶迤的大山和無邊的云海,細糯眨眨眼,鼻子發(fā)酸。她突然很想念爸媽,想生出一雙翅膀飛到山外去,哪怕天空會下雨,會刮大風,還會遇到閃電和打雷,她也不怕。
廖崩嗒佩。
勇敢女孩。
這首歌不僅是寫給姐姐她們合唱團的,也是寫給她的,她也要做勇敢的女孩,這樣才能飛過崇山峻嶺。
大胡子導演揮了一下手,人群安靜下來,山風吹起細糯的裙擺和頭發(fā)。
我是一個大山的小孩……
細糯天真無邪的聲音像晨曦鋪滿山岡,山谷里有什么聲響在隱約應(yīng)和,神秘而柔軟。
奶知道,那是月亮山母親溫情的吟唱。
有了細糯起頭,后面的拍攝順利多了。紅糯和懂花立放學一回來就圍著攝像機轉(zhuǎn),還給攝像師準備了一份清單,早晨幾點起床拍日出,中午在哪片樹林里拍葉子漏下的光,下午哪一片秧田最漂亮。
拍攝組決定讓她倆“升任”副導演,滾導和懂導開開心心上了崗,帶著攝像師和錄音師在寨里跑來跑去,急得周握手在后頭打商量——把咱們種的藍莓拍進去,還有梯田,對,咱們的原生態(tài)大米和豬要有特寫。
丙兩主任也在地里大聲喊,拍這里!
大伙兒一看,樂了。丙兩主任穿著盛裝,一手拿著竹竿,一手牽著長長的皮尺,和縣里來測量修路的工作人員一起站在胡豆地里。他姿勢古怪,臉朝著拍攝組,身子卻不得不朝著測量隊。
你莫把脖子扭廢了。周握手大笑。
正開心,丙兩主任的媳婦揮舞著掃帚從屋檐溝跑過來,聲音震天。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你穿恁金貴的衣裳跑到土里去量地……
整整半個月,美達寨里都洋溢著歡愉的笑聲和悠揚的歌聲,還有大胡子導演的慘叫聲。來看拍攝的人實在太多,連隔壁寨子的也來蹭鏡頭。剛清場開始錄制,突然不是這里冒出來一個假裝目不斜視的“路人”,眼睛骨碌骨碌直往鏡頭瞥,就是那邊又冒出來一個挑水的孃孃,一走一回頭……
咔,咔咔咔!大胡子導演叫得喉嚨生煙。
卡卡還以為是叫它來著,喵喵喵回應(yīng),半點不嫌亂。它一起哄,美達寨的大鵝也跟著瘋,孩子們唱一句,它們便跟著嘎嘎嘎叫個沒完。
大胡子導演搶過丙兩主任的話筒,說拍攝結(jié)束他要吃光寨子里的大鵝。
大家這才嘻嘻哈哈笑著把自家的鵝攆回去關(guān)進籬笆,并且一致決定,這批大鵝見過世面了,不能拉去賣,都養(yǎng)著,養(yǎng)到老。
為了安慰天天都在慘叫的大胡子導演,寨里排著隊輪流請拍攝組到家里吃糯米飯、臘豬腳湯、腌魚和油茶。
MV錄制結(jié)束那天,大胡子導演又開始慘叫。這回不是因為有人蹭鏡頭,也不是因為大鵝,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腰圍又粗了。
一進苗寨胖三斤,可不是假話。熱情的苗家人怎么可能讓客人餓著,何況是貴客,讓寨里的鵝都見了世面。
MV寄出去后,美達寨仿佛安靜了好長一段時間。其實這個“好長一段時間”并不長,只是短短的十來天而已,但大家總覺得好漫長。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生怕打探得太多,反而弄碎了希望。
秧苗一天天長啊,太陽升起又落下。
細糯每天都守在路邊等姐姐回來,瞪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紅糯。
紅糯每次都垂下眼眸搖頭。
直到有一天,紅糯和懂花立她們一路狂奔尖叫著跑進寨子,像一群炸了窩的兔子。她們邊跑邊齊聲高呼,“村BA”!“村BA”!
田里悶頭鋤地的伯叔和屋前沉默繡花的嬸娘們這才齊齊松口氣,開始大聲開玩笑和說話。美達寨就像童話故事里那座被施了魔法沉睡著的城堡,里面的人一下子全部蘇醒過來。
狗兒汪汪,畫眉鳴唱。“村BA”呀“村BA”,咿呀咿呀喲……
十一個小歌唱家手牽手在寨子里瘋唱,汗水浸濕了頭發(fā)也不在乎。
十七
演出的日子是萬眾矚目的“村BA”決賽那一夜。
出發(fā)當天的早上,整個美達寨簡直是“兵荒馬亂”,天不亮家家戶戶就開燈起床,寨子里不是這家響起箱子打開的聲音,就是那家響起柜門關(guān)上的聲音,還有人探出頭問花腰帶或者花綁腿放在哪里……
叮囑聲把細糯她們的耳朵都給灌起了繭子,奶和嬸娘們拿出最美的衣裳,一層又一層,把她們裹得像陀螺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銀項圈、銀頭花、銀腰帶叮叮當當掛滿了一身。好一番披掛上陣,大人們端詳再三,確認再也沒有可折騰的空間和地方才罷手。
下山的路還是以往那一條,花花草草也和平時沒有什么不同,但又仿佛不太一樣了。紅糯每踏出一步,都有一種踩在云端的喜悅和幸福。漫長的山路因此變得很短,很快她們到了鎮(zhèn)上,天色大亮,超哥已經(jīng)在巴啦河的渡船邊等著,他身后是一輛潔白的中巴。
坐車到臺盤已是下午三點多,天有些熱,全身是汗的紅糯很想吃冰棍。超哥不準,說歌唱家要懂得愛護自己的嗓子,演出前不吃生冷和麻辣的東西。大家都撒嬌,說,我們只是苗家姑娘。超哥搖頭,慎重地說,這是你們生命中極為珍貴的一場演出,大家要珍惜生命中每一個機會,尤其是第一個機會。
看著超哥嚴肅的表情,紅糯覺得今天的超哥和前些日子很不同。錄MV時,他帶著她們唱啊跳啊,像個孩子王,但今天站在“村BA”賽場上的超哥,一下子就有了大明星的風范和氣場,他的話分明是在教她們怎樣實現(xiàn)夢想。
夜幕降臨,觀眾席上密密麻麻坐滿了人,晚風消去白天的炎熱,但場內(nèi)的氣氛卻隨著觀眾的增加越來越熱烈。決賽的隊員們有些緊張,一個個摩拳擦掌。后臺等待演出的紅糯也越來越緊張,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臉紅得像是喝醉了酒,再看其他幾個,也跟她一樣。
決賽哨聲吹響,觀眾席上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啦啦隊一聲緊似一聲的鼓點像是敲在女孩們的心上,怦怦、怦怦……
導演匆匆走過來,拿著演出單跟超哥再次核對了一遍。兩人都不說話,只是互相比了個“OK”的手勢,然后導演朝對講機嚴肅地說,再講一遍,再講一遍,上半場結(jié)束演出第一個節(jié)目的是,廖崩嗒佩合唱團。
收到收到!上半場結(jié)束演出第一個節(jié)目的是,廖崩嗒佩合唱團。對講機那邊響起對方的回復(fù)聲。
這樣的陣仗紅糯她們從沒見過,身邊是穿梭不停的工作人員,一個個表情嚴肅腳步匆忙,消防員、警察、志愿者們也來回穿梭不停。原來大家在網(wǎng)上看到的輕松愉快的“村BA”,背后藏著這么多人辛勤的勞動和汗水。紅糯的心中涌出一股陌生的感動,如果用一個更貼切的詞來形容的話,應(yīng)該是敬畏。這些人的臉上帶著共同的表情,那就是篤定。
一瞬間,恐懼和害怕像山風吹霧一樣散去。是的,她要做像超哥、像其他工作人員一樣的人,認真且篤定地對待一切,她要讓這場演出成為自己一生最絢麗的回憶。
怕嗎?紅糯捏捏細糯的小手。
細糯閉著眼,長長的睫毛輕顫,不怕。
吹牛。懂花立雙腿直發(fā)抖,我都害怕,你這么小會不怕?
細糯輕聲說,我在數(shù)我的心跳,一下,兩下,我讓它乖、不急,它就不急。
誰教你的?滾飛園說。
醫(yī)生。細糯說,我要唱歌,要上學,我要當會唱歌的醫(yī)生,天天戴著聽診器,聽心臟的聲音,怦怦、怦怦,好的心臟發(fā)出來的聲音就像歌聲,好聽!
那我們也讓心臟跳出好聽的歌聲,懂花立調(diào)皮地說,“動次打次”。
一聲清脆的哨響再次將大家的思緒拉回熱騰騰的賽場,暖場音樂響了,導演飛奔過來,蹲在孩子們面前,眼睛灼灼發(fā)光。馬上就看你們的了!兩分鐘后入場,廖崩嗒佩,勇敢女孩!雄起!
雄起!大家一起高喊。
我再給大家一個經(jīng)驗。超哥拿出撒手锏——上場后燈光啪地一打,哐當一下……
隊伍里突然冒出撲哧一聲笑。
超哥愣了。
超哥您接著講。懂花立老練地擺手。
好,燈光哐當一打,超哥說,這時候全世界除了明晃晃的光,你們眼前會一黑,那些密密麻麻的觀眾你們根本看不見,就像站在山頂上對著明晃晃的太陽。所以根本不要怕,只管正視前方,想象你們站在楓香樹下,對著太陽歌唱,你們眼前是無邊的云海、青綠的梯田,夜風吹過來時,有秧苗的香,還有蟋蟀的歌唱。
大家靜靜聽著,鼻尖浸出小汗珠。她們拼命地想著家鄉(xiāng),想著馬上就要揚花的稻田,想著秋日的豐收。
今天也是豐收的日子。
一、二、三,挺胸,收腹,走!超哥咬著暖場音樂結(jié)束的尾巴,像戰(zhàn)神一樣毅然揮著手,輕聲下令,然后斗志昂揚地帶著合唱團上了場。
歡騰的賽場頓時安靜下來,觀眾抻長脖子好奇地看著這群可愛的苗族小姑娘,整個賽場上全是叮叮當當?shù)你y飾聲和盛裝摩擦時沙沙作響的聲音。
這聲音早已揉進紅糯她們的靈魂,她們的心逐漸平靜下來。是啊,有什么好怕的,苗家的女孩生來就會唱歌,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唱。
啪。
聚光燈一亮,一切果然如超哥所說,紅糯感到眼前一黑,像走在正午最強烈的陽光下,除了挨著自己的小伙伴,再遠一點什么也看不見。熟悉的音樂響起來,那是她們在心里哼唱了千百遍的旋律,是屬于她們自己的歌。紅糯隨著旋律輕輕搖晃,像秧苗在晚風中搖曳,含苞的稻穗迫不及待要出去玩耍,她要用歌聲把飽滿的稻穗留下來……
超哥牽著細糯的手,走到舞臺正中,悠揚的琴聲過后,細糯的聲音如清泉滴答——
我是一個大山的小孩,我有兩個好朋友,太陽和月亮……
隨之而來的是十一個女孩的和聲,如深山溪流淌過青石,清亮的水花四濺。云雀般美麗的歌聲在“村BA”賽場上空久久不散,大屏幕上,美達寨的狗和鵝、稻田和木樓一一展現(xiàn)在大家面前。菜地里,動作古怪的丙兩主任正和測量隊比畫即將修到月亮山的路。藍天云海間,一群天真爛漫的女孩正手牽手走過山巔云霧,背著書包下山。
鏡頭隨著她們走啊走,漫長的山路、汗?jié)竦念^發(fā)、疲憊的表情、蒼茫的遠山……
觀眾開始流淚。
導演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場內(nèi)場外的變化,心一直懸著。他真害怕這群連縣城都沒有去過的孩子出狀況,這可是全網(wǎng)直播啊。
歌聲結(jié)束,一秒、兩秒、三秒,觀眾席上寧靜如海,沒有任何聲響。合唱團靜靜站在舞臺中央,一動不敢動,紅糯聽到自己心臟的聲音,那么猛烈,像是要跳出喉嚨。完了,她們失敗了嗎?為什么她們唱完了觀眾席上卻一點掌聲都沒有?
她緊繃著嘴角不讓自己哭出聲。
突然,有人站起來鼓掌,緊接著觀眾席上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人們舉起了手里的熒光棒和小手拍,齊聲高呼,廖崩嗒佩、廖崩嗒佩!
紅糯的眼淚嘩地淌出來。
嚇死我了!懂花立邊笑邊大哭,說,我的心臟都要爆炸了。
像一場夢,十一個淚流滿面的苗娃娃半夢半醒地被牽引著退到后臺,半天緩不過神來。她們像著了魔,只知道流著淚傻笑,問她們話也笑,摸她們腦袋也笑,刮她們小鼻尖也笑。
醒來了醒來了。超哥打了個響指,不知從哪里拿出一袋冰激凌。果然,大家頓時元神歸位,尖叫著撲向超哥,淚花花糊了超哥一身。
細糯站在邊上,不搶也不叫。
她在思考一個問題,紅糯姐姐必須念書,所有的姐姐都要念書,她也要念書。
勇敢女孩。她輕輕拉了拉超哥的衣袖,沒頭沒腦地說。
超哥眼睛一閃一閃,贊同地點點頭,廖崩嗒佩。
回鄉(xiāng)路上,折騰了一天的女孩們很累,卻絲毫沒有睡意,坐在中巴車里輪流搶著超哥和小吉老師的手機查看網(wǎng)絡(luò)留言。才兩小時,她們已經(jīng)上了熱搜。
北京、上海、廣州、香港、新疆、云南、遼寧、西藏……她們沒走出貴州,但歌聲已傳遍全國。
嗯,一定還傳到了河西,還有長河落日圓的沙漠。滾易花說。
也傳到了內(nèi)蒙古大草原,還有呼和浩特。紅糯說。
小吉看著嘰嘰喳喳的女孩們,心里暖洋洋的。
今晚過后,她們會變得不同,她們會像合唱團的名字一樣成為苗鄉(xiāng)最勇敢的女孩,勇敢地面對成長道路上的曲折和坎坷,努力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人。
超哥,您給孩子們講兩句好嗎?小吉看向超哥,她知道超哥自始至終都清楚其中的意義和期盼。
好。超哥又變成了那個溫和的大哥哥,他笑著說,第一,沒有比你們更棒的合唱團,我相信未來不久,你們會到更大的舞臺演出,甚至有可能去北京;第二,所以,合唱團不能散。
提到“散”字,大家沉默地低下了小腦袋。
我們……滾飛園甕聲甕氣地說,過完這個夏天就畢業(yè)了,散了。
你們可以繼續(xù)念書,我也要念書。細糯站起來大聲說。大家驚奇地看著她,除了唱歌,從沒有人聽到細糯的聲音如此響亮過。
可是……紅糯嘆了口氣。
小吉猜出紅糯的心思,笑著說,關(guān)于成績,我相信你們會一點點追上去的,因為別的孩子是用腳,你們卻是用翅膀。
翅膀,哪來的翅膀?
有。超哥笑容燦爛,兩手比著飛翔的動作,詼諧地說,你們乘著歌聲的翅膀。
哐當一下,我們有了翅膀。大家抱著紅糯歡呼。
十八
夏天是個急性子,說到就到。
一晃就是六年級畢業(yè)典禮的日子。吳校長傷感地站在辦公樓上,看著操場上的孩子們跑來跑去,有的在準備畢業(yè)演出,有的在照合影。
每年都有一次離別,但這次離別他尤其不舍。
他的寶貝廖崩嗒佩合唱團要被人“搶”走了,鎮(zhèn)中學的孫校長前兩天心急火燎地跑來宣布,他們中學正準備給合唱團全體成員增加裝備,比如耳麥呀什么的。
稀罕。吳校長白了他一眼,你就是個吃白食的。
吳校長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在學校帶孩子們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他本來從未真正討厭過老鷹,但現(xiàn)在他有點討厭老鷹了,因為孫校長就像一只老鷹,要來搶他好不容易養(yǎng)出的可愛的小雞崽們。
你要想得開,總不能讓孩子們一直念六年級吧。孫校長教育他,樹要長,人也要長。
那就看你怎么勸了,吳校長悻悻說道,你曉得的,美達寨的姑娘都不念初中。
不不不。孫校長本來就小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存心讓吳校長更難受些——這回她們?nèi)恳铣踔?,因為她們有一雙歌聲的翅膀。
啥子?吳校長又驚又喜,天菩薩,恁好的消息,我居然不是第一時間曉得的人。
這回他是真生氣了,他轉(zhuǎn)過身憤然大喊,馮小吉你給我出來!
小吉忙不迭地跑出辦公室,誠惶誠恐地望著吳校長。
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吳校長是她的錯,但她也沒想到昨天她和周握手剛做完動員工作,下山就遇到了孫校長,這個消息自然讓孫校長給截走了?;氐綄W校她忙今天的畢業(yè)活動,又給忘了。
“叛徒”。吳校長看著小吉的表情,氣得牙癢,好半天才憋出兩個字。
孫校長樂得臉都歪了。
不過,這大便宜撿就撿吧……孩子們能繼續(xù)念書就是最好的事。
還有個事,小吉趕緊甩出最新消息安慰吳校長,合唱團已經(jīng)接到很多暑假演出邀請,省內(nèi)省外電視臺都有。下周省里有個鄉(xiāng)村振興活動想請孩子們?nèi)⒓?,助力黔貨出山,您看您帶隊去?/p>
孫校長搶過話頭說,今天以后孩子們就升初中了,算我的人,我?guī)ш牎?/p>
吳校長哪干啊,只要一天還沒入初中,都是谷品小學的。
一個聲音悠悠插進來說,爭啥子,小學的初中的,都是鎮(zhèn)里的嘛。
二人回頭一看,是愛穿白襯衣的領(lǐng)導。人家說得沒錯,小學也好初中也好,都是鎮(zhèn)里的。
吳校長無可奈何地苦笑,正要伸出手去握領(lǐng)導的手,突然一想,不對,今天學校沒有邀請鎮(zhèn)領(lǐng)導啊,按慣例只邀請了寨老。
他警惕地上下打量白襯衣領(lǐng)導。他要干什么?又來說米酒的事?還是說三天一小節(jié)、五天一大節(jié)?
遠處,坐在操場第一排的寨老們也緊張地看著這邊。
白襯衣領(lǐng)導不好意思地搓了搓鼻尖,拍拍吳校長的肩膀說,放心吧,我不是來搗亂的,我是來學習的,以前我的工作片面了、狹隘了,簡單粗暴地把咱們的民uMydkbynZ1crmlem607NyXzHPUeCDDfctnaYX4CDwgE=族特色文化歸結(jié)成陳規(guī)陋習。最近“村BA”大火,給我上了一課,這回合唱團的精彩出圈,又給我上了一課——不是咱們的民族特色文化有問題,是干部們的思想和方法有問題,沒有思考好傳承、創(chuàng)新和融合的關(guān)系。今天聽說學校請了寨老們來參加畢業(yè)典禮,我是特意找這個機會來給大家道歉的,你看,我還帶了米酒來。
吳校長這才松一口氣,也不理會白襯衣領(lǐng)導和他的米酒了,回過頭向?qū)O校長再一次“宣示主權(quán)”——小學的,我去。
校園廣播里,全校師生早已熟悉的音樂聲緩緩響起,后山青杠林里的麻雀已經(jīng)喜歡上了這首歌,它們不驚不慌,徐徐撲打著翅膀,歡快地飛向遠方。
吳校長回過頭,抬頭望遠方。蔚藍色的天空下,紅紅黃黃的小彩旗從月亮山山腳一直插到山頂,那是丙兩主任和測量隊插下的旗子,在風中如彩蝶飛舞。
夏天到了,這個夏天和以往不同,它蓬勃勇敢,它有廖崩嗒佩。
原刊責編 梁 豪
【作者簡介】肖勤,女,一九七六年生,貴州遵義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二期高研班學員,第十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得主。出版有小說集《丹砂》《塵世間小小的燈》、長篇小說《水土》《守衛(wèi)者長詩》《外婆的月亮田》《迎香記》等。曾獲《小說選刊》《民族文學》全國年度小說大獎,第十五屆十月文學獎,貴州省第十四屆、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多部作品被譯介到英、法、蒙古、哈薩克斯坦等國。根據(jù)其小說改編并擔任編劇的電影有《小等》《碧血丹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