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盡全力的女孩

回溯鄭欽文的網(wǎng)球之路，有一個節(jié)點非常關(guān)鍵，就是2013年她首次前往美國參加國際賽事。此前，鄭欽文一直在家鄉(xiāng)湖北接受本土優(yōu)秀教練的指導；而首次國際賽事讓她發(fā)現(xiàn)，“自己和世界頂級的（同齡）球員，相差并不是那么大”，她前往北京，開始跟隨外籍教練，接受更為先進的訓練。

8月21日，《環(huán)球人物》記者來到武漢，找到了鄭欽文的啟蒙教練陳宏鳴、早期教練向真珍。我們想探究一個問題的答案：在最初，要付出怎樣的努力，遇到怎樣的機緣，才可以把一個熱愛網(wǎng)球的孩子托舉到世界級的門檻上？

大大的保溫桶

向真珍手上有一張照片，拍的是湖北網(wǎng)球名人榜：嚴大翠、余麗橋、李婷、李娜、姜山……向真珍的頭像排在第一行左數(shù)第四位。她的成名之戰(zhàn)是1975年第三屆全運會，她和余麗橋等人獲得網(wǎng)球女子團體冠軍。2024年1月，鄭欽文的頭像也登上了這張名人榜：她在澳網(wǎng)女單決賽中奪得亞軍，創(chuàng)造個人大滿貫最佳戰(zhàn)績。那一刻，向真珍意識到，自己的徒弟“打出來了”。

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時，正是酷熱的午后，向真珍剛結(jié)束對徒弟的訓練。她對記者感慨：“童年的鄭欽文也是這樣，不管高溫還是嚴寒，沒缺席過一次訓練?！泵税裆系泥崥J文頭發(fā)高高梳起，皮膚比小時候還要黑。向真珍說，那是無數(shù)次在太陽炙烤的網(wǎng)球場上不停揮拍、頑強較量，才塑造出來的膚色。

2002年10月8日，鄭欽文出生在湖北十堰，這是一座典型的山地城市。當?shù)亓鱾饕痪湓挘鞍松桨胨环痔?，半分道路和莊園”?！吧匠恰笔叩穆纷邘撞骄褪且粋€坡，當?shù)厝顺鲂谐３Ｒ揽繖C動車。

鄭欽文的父親鄭建坪曾是湖北省二級田徑運動員，母親鄧芳也曾是長跑運動員。一次，6歲的鄭欽文與父親外出，鄭建坪準備打車，鄭欽文卻突然開口：“爸爸，我要多走路、多跑步，能鍛煉身體，以后可以參加奧運會比賽。”這句話，鄭建坪一直記到現(xiàn)在。正是從那一刻起，他暗自決定讓女兒走體育這條路?！拔疑钪w育之路的艱辛，但女兒當時的表現(xiàn)，讓我覺得她是真的喜歡體育。”

鄭建坪讓女兒嘗試了許多運動，從夫妻倆都熟悉的田徑，到乒乓球、籃球，鄭欽文始終沒找到特別心儀的。打乒乓球，鄭欽文覺得場地太小，學了一段時間作罷。打籃球，場地足夠大，鄭欽文又覺得這是團體項目，而她“更喜歡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的感覺”。

2008年8月，鄭建坪帶鄭欽文去北京看奧運會。鄭建坪發(fā)現(xiàn)，女兒看各個比賽都手舞足蹈，唯獨在看網(wǎng)球比賽時一動不動，眼睛緊盯著球場，表現(xiàn)得異常安靜。在這種安靜中，鄭建坪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回家后，他果斷帶著鄭欽文到十堰市體育中心報了網(wǎng)球班。鄭欽文喜歡上了這項在寬闊場地中獨自揮拍的運動。成年后，鄭欽文曾談到兒時放學后最開心的時刻，“就是去山上打網(wǎng)球”。

陳宏鳴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鄭欽文開始學網(wǎng)球不久，十堰市體育中心新建了一個網(wǎng)球場，場地從原來的山腳搬到了山坡，鄭欽文說的“山上”就是這個建在山坡上的網(wǎng)球場?！澳莻€坡很大的，走上去差不多要10分鐘，她在這里訓練的時候，一般都是外婆接送她訓練?！标惡犋Q教過的孩子很多，但他對鄭欽文的印象十分深刻?！斑@孩子，每天放學后雷打不動地來網(wǎng)球場，能從下午4點一直練到晚上8點?！?/p>

2008年的冬天，十堰下了一場大雪，山坡上的網(wǎng)球場位于室外，也是大雪紛飛。但訓練沒有停，趁著地上還沒有積雪，陳宏鳴決定帶著鄭欽文先練習“跑動接球”。那天，鄭欽文套著一件綠色棉馬甲，在場地上奔跑著、笑著，興奮地揮動球拍，頭上扎著的兩個小啾啾隨著她的跳躍而顫動。球場外，有人被這一幕打動，拍下了一段視頻。

如今看到這段視頻，陳宏鳴的回憶涌上心頭：“這個孩子很享受打球，雪下那么大，但你看她的笑容多可愛。無論刮風下雨，她從沒偷過懶，總是第一個到球場，最后一個離開。別的孩子練20個球，她要練30個球；別的孩子訓練2小時，她還會加練20分鐘?！?/p>

在網(wǎng)球啟蒙階段，教練主要培養(yǎng)的是孩子的興趣。但鄭欽文打球的天賦和勁頭讓陳宏鳴與鄭建坪都意識到，鄭欽文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熱愛這項運動。陳宏鳴對鄭建坪說：“這孩子的身體素質(zhì)好、運動能力強，以后好好培養(yǎng)，能成大器?！?/p>

鄭建坪開始更具體地為女兒規(guī)劃網(wǎng)球之路?！熬W(wǎng)球這項運動，本身是歐美人的強項，并不是我們中國人、亞洲人的強項。我就給孩子灌輸一種精神，干一件事情，你必須干到頂尖。”鄭建坪說。

鄭建坪成了女兒的第一位營養(yǎng)師。在十堰市體育中心訓練的一年多，陳宏鳴從沒見鄭欽文喝過飲料，“每次訓練和比賽，她就帶一個大大的保溫桶，里面裝滿水”。鄭欽文后來談到，她在12歲之前甚至都沒有嘗過可樂是什么味道。有一次，一名網(wǎng)球教練拿了一瓶可樂給鄭欽文，“我爸看見后非常生氣，直接吼道：‘你不能喝這個！’”

2010年，鄭建坪聽說，時任十堰市網(wǎng)球協(xié)會副主席吳平修的女兒是2006年省運會網(wǎng)球女單冠軍，便慕名找到吳平修，希望向他取經(jīng)。兩對父女見面后，鄭欽文與吳平修的女兒切磋了一場。吳平修至今記得鄭欽文給他帶來的驚艷，“她比我女兒小9歲，但她的接發(fā)球判斷力出色，連我女兒都感到吃力”。

從吳平修那里，鄭建坪得知，練網(wǎng)球要到武漢去，那里有眾多拿過冠軍的教練和培養(yǎng)出李娜的一整套啟蒙體系。2010年，鄭欽文從十堰出發(fā)，踏上了前往武漢的列車。

和男孩一起練球

鄭欽文來到武漢的第一站是湖北省網(wǎng)球?qū)W校。當時省網(wǎng)球?qū)W校分為男隊和女隊，向真珍帶的是男隊。

2010年冬天，鄭建坪找到向真珍，希望她能在日常訓練以外的時間給鄭欽文加練。向真珍理解鄭建坪的想法?！皩W校一節(jié)課是3個小時，每名教練負責帶十幾個小孩，孩子們排著隊等著上場，其余的時間自己練習揮拍，每個孩子能得到一對一指導的機會不多?！?/p>

向真珍至今都還記得，鄭建坪找到她時說過一句話：“我這個孩子啊，真的是想打好網(wǎng)球！”有了這句話，再結(jié)合平時對鄭欽文的觀察，向真珍答應了給鄭欽文加練：“女隊訓練時，我就看著這小孩不錯。她不太作聲，很聽教練的話。有些小孩會趁排隊等訓練的時候偷懶，她卻老老實實在一邊揮拍。”

為了方便鄭欽文的日常訓練，鄭建坪在湖北省網(wǎng)球?qū)W校附近租了一個房子，還把鄭欽文的外婆請來照料鄭欽文的起居。向真珍記得，他們租的房子離學校幾百米，步行僅幾分鐘，鄭欽文的外婆經(jīng)常來看外孫女訓練。一來二去，向真珍與鄭欽文的外婆熟絡起來，訓練結(jié)束后經(jīng)常到鄭家聊幾句家常。鄭家租的房子是一樓，面積挺大，帶一個小院子，一個月的房租三四千元。很多時候，向真珍和鄭欽文外婆在客廳聊天，做完作業(yè)的鄭欽文就自覺地到院子里跳繩、練習揮拍。

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家里，鄭欽文給向真珍留下的印象始終是安靜，“話不多，性格有點靦腆”。可一到球場上的對抗性比拼環(huán)節(jié)，鄭欽文就展示出很不一樣的拼勁和好勝心。

“在周末我給她加練的那段日子里，她沒請過一次假，沒喊過一次累。她跟別人打球，要是有一局打輸了，她就會哭。哭完之后，新一局的進攻性更強。那股勁啊，感覺非要打贏不可。”鄭欽文還經(jīng)常與向真珍所帶男隊的同齡男孩一起打，“剛到我這兒時，她的技術(shù)水平不如他們好。但到了后來，她雖然在力量上不及男生們，最后卻總是她贏，因為她從不隨便輸?shù)粢粋€球”。

第二年春天，鄭建坪又帶著鄭欽文尋找新的教練。對于這個決定，向真珍滿心祝福?！八职窒氚阉囵B(yǎng)成頂尖運動員，要到金字塔尖去，肯定要請最好的教練。我能做的就是為她‘鋪地基’，把正反手揮拍、場上跑動這些基本功給她打牢了?！?/p>

向真珍再聽到鄭欽文的消息是在2014年，鄭欽文一舉拿下全國青少年網(wǎng)球排名賽12歲以下組別（U12）的單打、雙打兩項冠軍。向真珍很高興：“這孩子打出了冠軍的氣勢?！?/p>

后來，每逢鄭欽文有大賽，向真珍就守在電視機前看直播，從創(chuàng)造中國女選手在大滿貫賽事中取得16強的最小年齡紀錄到奧運會賽場歷史性的奪冠，一場比賽都沒有落下?！坝幸荒晡铱幢荣?，驚覺她怎么長這么高了！今年奧運會她奪冠后躺在紅土上的那一刻，我心想，這孩子怎么這么黑了！但仔細一看，她的長相和小時候幾乎沒變化，就是成熟了、懂事了，有了世界冠軍的氣質(zhì)，也有了世界冠軍的水平?！?/p>

“下一個鄭欽文”

如果說，2011年李娜在法網(wǎng)奪冠給童年的鄭欽文帶來極大鼓舞，那么，鄭欽文在奧運會上的奪冠也給今天的網(wǎng)球少年們注入了極大能量。誰不想成為“下一個鄭欽文”呢？

新的少年冠軍也在冉冉升起。

在國際網(wǎng)球聯(lián)合會（以下簡稱ITF）巡回賽科爾德農(nóng)斯站，鄭欽文第一次參加成人組比賽，一舉獲得冠軍。那場比賽的時間是2020年8月，鄭欽文當時17歲。三年后，浙江女孩夏錦舒在ITF國際青少年網(wǎng)球錦標賽中，面對排名高出自己1000多名的選手，在4∶6先失一盤的情況下逆轉(zhuǎn)奪冠，斬獲個人網(wǎng)球生涯的首個國際青少年單打賽事冠軍，一時火爆全網(wǎng)。

2023年底，全國網(wǎng)球青少年排名總決賽暨中巡賽青少年總決賽在上海舉行，夏錦舒也參加了比賽。賽事設置的U16、U14、U12三個年齡組別里，都涌現(xiàn)出了多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小球員，相當一部分和夏錦舒一樣，在ITF青少年組比賽中取得了成績、獲得了排名。

今年，夏錦舒17歲，到了參加成人組比賽的年齡。鄭欽文在奧運會賽場上奪冠時，夏錦舒正在國外訓練。家人曾收到夏錦舒的消息，大意是：這個姐姐比我大幾歲，她在賽場上的精神很值得學習，我也要像她一樣，為國家拿冠軍。

而在鄭欽文的家鄉(xiāng)，還有更多孩子因為她的出現(xiàn)而擁有夢想。我們在采訪時，遇到一個名叫李昊宸的孩子，他也是跟著向真珍訓練。2022年2月，他的父親李煥原慕名找到已經(jīng)退休8年的向真珍并希望她能指導孩子時，說了一句話：“向指導，我這個孩子，是真的想打好網(wǎng)球！”這句掏心窩子的話，幾乎和當年鄭建坪說的一模一樣。

在向真珍看來，李昊宸也很像小時候的鄭欽文?！捌匠Ｒ彩遣徽f話，總是默默完成訓練，一到對抗的時刻就變得‘殺氣騰騰’。”向真珍讓《環(huán)球人物》記者摸一摸李昊宸的手。牽起李昊宸的那一刻，記者感覺到的竟是粗糲——一個10歲的孩子，從掌心到手指都覆滿一層厚厚的老繭。“打網(wǎng)球三四個月時，他的手上就開始起水泡。有一次打球時水泡被磨破，掉了一塊皮，馬上開始流血。我看著就覺得挺疼的，和他說要不今天先不練了，他卻說不行，要堅持練?！睗u漸地，李昊宸的手心不再破皮出血，而是不斷長出新繭，新繭又磨成老繭。向真珍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這樣的老繭，8歲的鄭欽文手上也有?！?/p>

一次訓練的間隙，向真珍無意間和李煥原提起鄭欽文，父子倆才知道，鄭欽文是“向奶奶”帶過的徒弟。李昊宸還是不吭聲，但在心里，開始暗自把鄭欽文當作奮斗的榜樣。鄭欽文在巴黎奧運會的比賽直播，每一場父子倆都看了。如果說，向真珍看比賽，看到的是徒弟的成長，而這對父子看到的，則是具象的、充滿希望的未來。

根據(jù)中國網(wǎng)球協(xié)會場地器材委員會原副主任張嘯龍的統(tǒng)計，截至2023年9月，武漢的網(wǎng)球場數(shù)量為2300余片，僅次于北京。“鄭欽文奪冠之后，有些業(yè)余體校跟我說，他們報名的人數(shù)翻番了，場地也不夠了。”說到這里，向真珍笑了，“我就說讓他們抓緊新增場地嘛！”

“網(wǎng)球熱”的背后當然不乏心血來潮、隨波逐流，但向真珍對此十分樂觀：“現(xiàn)在出去比賽是人山人海，報名都得搶。有場地、有競爭，這一代小孩又都把鄭欽文當作他們的榜樣，水平一定是一代比一代高?！?/p>

巴黎奧運會奪冠后，有記者向鄭欽文提問：“李娜、李婷、孫甜甜當時取得的成就鼓舞了你們這一代。再過20年，代表中國參加奧運會網(wǎng)球決賽的運動員可能會說，我是看了鄭欽文在巴黎奧運會的那幾場球才堅定了我拿起網(wǎng)拍、走向球場的決心。你怎么看待這個意義？”

鄭欽文笑了，隔空喊話孩子們：“我一直都相信薪火相傳……我也希望在10年、20年之后，你們能夠站上這個夢想頂級的舞臺，能夠體驗我在這一刻體驗到的感覺，你們會發(fā)現(xiàn)，人生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