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他姓甚名誰,在香溪鎮(zhèn)上,認得他的人都稱他捉蛇佬。
捉蛇佬是孤兒,老家在另一個窮僻的鎮(zhèn)上。歲近天命仍孑然一身,長年棲身于橋洞內(nèi)。
矮小、黝黑的他,丑陋且邋遢,兩只耷拉著的小眼睛瞇成一條縫,胡子拉碴的,嘴里嘰咕不停,仿若在念經(jīng),但誰也沒聽懂,他究竟叨咕了些什么。
捉蛇佬性情孤僻,寡言少語,臉上凝著戾氣。人們不明白,他為何非得捉蛇,而且什么樣的蛇,他都敢逮。江南常見的水蛇、赤鏈蛇、翠青蛇、山溪后棱蛇等,一旦納入他的視野,鮮有從他眼皮下溜走的。
捉蛇佬極擅長對蛇分類處理:完整剝下的蛇皮,晾在風(fēng)口,陰干后當(dāng)藥材賣;蛇的五臟六腑,用祖?zhèn)髅胤桨局瞥缮哂?,傳說對燙傷有奇效;至于蛇肉,則洗凈,整條廉價賣給鎮(zhèn)上的居民嘗鮮,換些零錢維持生計;而蛇膽,常見他從蛇肚內(nèi)取出后,放清水中一漂,頭一昂,便囫圇吞了下去。
落雨也好,晴天亦罷,捉蛇佬總穿著連鞋的橡膠褲子,頭戴一頂破草帽,腰間掛只竹笸簍,手持竹片做的夾子,出沒于潮濕幽僻處,步態(tài)輕靈,目光犀利,活像個幽靈。
仲夏向晚時,捉蛇佬正彎腰弓背在大石壩溪畔用竹片對著草叢拍打,忽聞有嬰孩啼哭,先覺蹊蹺,遂循聲找人,瞧見章阿根立在門口吸悶煙,問:“伙計,小孩怎哭成這樣?”阿根懊惱道,寶貝孫子渾身都是紅疙瘩,似鍋巴一層,奇癢難耐,家人用盡花露水、痱子粉,愣是不見效?!班蓿瑳]事,跟我走?!弊缴呃性幾H一笑,攀上堤岸,與阿根耳語了幾句,阿根便緊隨他而去。
當(dāng)晚及次日,阿根兒媳用捉蛇佬贈予的半罐蛇湯兌水給小孩洗了幾回澡后,身上的痱子眼看蔫癟了下去,兩天后脫去死皮,光滑白凈得如剝了殼的鴨蛋。
三日后,阿根身披暮色,手拎兩瓶白酒,來到了橋洞外,喃喃道:“哎,人呢?捉蛇佬,我拿兩瓶酒來,你驅(qū)驅(qū)寒氣。”幽暗搖曳的燭光下,只隱約看出他模糊的輪廓,唯獨他的聲音破天荒清晰——“芝麻大點事,謝你個頭?!卑⒏凰麊艿靡×嗽掝^,倏爾覺得,那個平素卑微、低賤,甚或有些冷漠、猥瑣的人,胸腔里居然掖著一顆滾燙的心吶。
有一年暮秋,后高墩的棚戶區(qū)因用油燈不慎,引發(fā)火災(zāi),數(shù)位老少被燒傷。彼時,香溪醫(yī)院缺醫(yī)少藥,傷者焦慮不堪。翌日余暉下,捉蛇佬踢踢踏踏正欲跨進病房,護士見狀,呵斥道:“你怎么跑這兒來了?”捉蛇佬凄惶囁嚅:“我、我送點東西過來就走。”說話間,他哆嗦著從腰簍里掏出了五只小瓶,囑咐護士給傷者搽了試試。令護士驚訝的是,那幾個燒傷病人涂過幾次蛇油,潰爛的創(chuàng)口竟神奇地結(jié)了痂,長出了新肉。
懵懂之年,我喜歡追著捉蛇佬看稀奇,偶爾還給他制造些小麻煩,無數(shù)次惹得他朝我瞪眼珠,但他從不威嚇我,因而我老是跟屁蟲似的尾隨他。
蘇南氣溫比北方高,時值初冬仍有蛇出沒,捉蛇佬照舊浪跡鎮(zhèn)郊,忙著他的營生。
那天晌午放學(xué)后,我趴在橋護欄上看熱鬧。只見捉蛇佬佝僂著身子,在河邊一圍墻西側(cè)的淌水溝畔尋覓蛇蹤,倏然又跳又撲著追捕一條蛇。當(dāng)時距離遠,看不真切,甚撓心,于是我疾步兜過橋堍,沿著橋墩的斜坡滑落了下去。我趕到那里時,瞥見捉蛇佬莫名地扭曲著身子,表情怪誕地蜷縮在河灘邊,時而呻吟,時而痙攣,嘴唇慢慢發(fā)紫。我驚恐萬狀,發(fā)出了凄厲的尖叫。
叫聲招來了三位路人,有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扳過捉蛇佬僵硬的軀體,一眼發(fā)現(xiàn)有條棕褐色的線狀軟體動物緊緊纏住他的左手虎口處,背脊上發(fā)出寒光。那物體細若游絲,長約五寸,兩端長著扁而尖的三角頭,目光兇惡,令人悚然。
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可大家束手無策。后來還是一個推狗頭車的老山農(nóng)識貨,大驚失色道:“哎呀,這是山里才有的鋼絲蛇,怎么跑河邊來了呢,他恐怕是兇多吉少哦?!闭f罷,老山農(nóng)像變戲法似的伸出手輕柔地取下那鋼絲蛇,往旁邊一扔,放生了。
待有人反應(yīng)過來,手忙腳亂地從捉蛇佬的腰兜里找出羊屎般的解藥,他已喪失了吞咽的力氣,右手微弱抽搐了兩下,頭一歪,斷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