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紅

身體恢復(fù)了，梅香天不亮就起床練功。一年過去，什么筋斗、飛腿、下腰，甚至朝天蹬，梅香都一一拿下。

“好！”看著梅香輕盈的動作，小伙伴們連連叫好。

程墨香反倒別扭了。她不服氣地撇撇嘴，跑到場子中間，也來做朝天蹬，可惜一個(gè)沒站穩(wěn)，摔了個(gè)屁股墩兒。小伙伴們都憋著不敢笑，因?yàn)樗谴髱熃恪?/p>

程墨香拍拍屁股，站起身，不滿地瞪了梅香一眼。

梅香沒有放在心上，她不想和誰比，也不想和誰爭，她只想把基本功練好。白天，大家練完功去休息了，她還要再待一會兒，練練“金雞獨(dú)立”，揣摩師傅教的動作。晚上，別人在房間聊天、打撲克，她會跑去戲院，點(diǎn)上一支蠟燭，練習(xí)眼神的運(yùn)用。就連從戲院回到房間的那段時(shí)間她也不放過，而是學(xué)著張師傅的模樣，在兩腿之間夾上一把掃帚，碎著步子走。

“梅香著魔了！”周圍的人都這么說梅香。

的確，她著魔了。吃飯時(shí)，她也是嘴里含著飯，默念著唱詞。

這些，張師傅都默默看在眼里。

晚飯過后，月亮悄悄爬上樹梢。張師傅叫梅香陪著她去散步。她們一路順著漢江邊走。月亮是那么皎潔，把江水照得像鍍上了一層水銀似的。

這么寧靜的月夜，這么美麗的江水，誰又能不沉醉其中呢？張師傅架起姿勢，情不自禁地唱起《白蛇傳》里的唱詞：

張師傅的唱腔如金鐘敲響，又如水聲滔滔，是那么鏗鏘有力、明亮飽滿。梅香聽得如癡如醉。

唱完，張師傅讓梅香學(xué)著唱。梅香的聲音清脆而富有彈性，唱腔委婉細(xì)膩、韻味醇厚，連張師傅聽了也大為稱道。張師傅為梅香改了幾處發(fā)音，又講解了換氣的技巧，讓梅香接著練習(xí)。就這樣，師徒二人你一段我一段，唱了一個(gè)晚上。

從那以后，每個(gè)晚上，張師傅都會給梅香“開小灶”，加之梅香伶俐好學(xué)，唱功很快就提升了許多。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往往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梅香和張師傅一天天親近起來，卻和王師傅更生分了，一看到王師傅就連忙躲開。

王師傅也是懊悔。梅香害怕自己倒沒什么大不了的，主要是師妹張懷蝶，最近對自己也不冷不熱的。還有老李頭，估計(jì)還對他打梅香的事憤憤不平，給他做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菜的咸淡也無所謂，與師妹張懷蝶的關(guān)系僵了卻讓王師傅心里很是著急。

解鈴還須系鈴人，王師傅思來想去，終于想到了一個(gè)辦法。

一個(gè)陽光明媚的中午，院子里的樹木顯得格外蔥郁，整個(gè)院子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丁香花開了。吃完午飯，大家坐在院子里懶洋洋地曬太陽。王師傅提著藤棍站到院子中間，拉開架勢便耍起來。王師傅揮舞著藤棍，藤棍快速轉(zhuǎn)動，發(fā)出呼呼的響聲，遠(yuǎn)遠(yuǎn)看去如同一朵綻放的蓮花，讓人眼花繚亂。

梅香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耍過一陣，王師傅停下來，對梅香說：“打盆水來！”

梅香不敢忤逆王師傅，忙去井邊打了一盆水。

“等會兒我再耍棍時(shí)，你就朝我身上潑水，如果水濺到我身上，我就請你師傅和你下館子。我說話算話，只要我身上沾了水，哪怕一滴也請?！蓖鯉煾诞?dāng)著大伙的面大聲說。

說完，他便在院子中站定，捋了捋手上的棍。藤棍柔韌而有彈性，王師傅拿著藤棍對著梅香輕輕一抖，那棍便不停地晃動。接著，王師傅一腳將藤棍踢到半空中，翻了個(gè)筋斗，再將藤棍穩(wěn)穩(wěn)地接住，身體一轉(zhuǎn)，讓藤棍貼身旋轉(zhuǎn)起來。

所有人都目不轉(zhuǎn)睛，只有藤棍旋轉(zhuǎn)的呼呼聲在耳畔回蕩。

“潑水！快潑水！”不知是誰喊了起來。

梅香端著水盆不知所措，她不明白王師傅為什么要讓自己來潑水，但她還是驚慌地把盆里的水向王師傅潑去。

水接觸到快速轉(zhuǎn)動的藤棍，便如綻放的煙花一般，向四周飛散開，剎那間水花四濺。

王師傅停下來，抖抖身上的衣服，竟然沒有一點(diǎn)兒水痕，而周圍人的臉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被濺上了水。

梅香吃驚地瞪大眼睛。其他人也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連拍手叫好都忘了。

“哈哈！你們看看，我渾身上下有沒有一滴水？”王師傅一邊大笑，一邊將一只腳向前伸出來。

“看看你的鞋?！崩侠铑^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眼睛一眨，狡獪一笑。

梅香一看，王師傅的鞋面濕了一小塊。

“認(rèn)罰！認(rèn)罰！”王師傅低頭看看鞋，倒也不生氣，笑著對一旁看熱鬧的師妹張懷蝶說，“我輸了，看來非得請你們師徒吃一頓了！”

張師傅含笑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答應(yīng)了。

夕陽西下，天邊被染上一抹溫暖的橘色。王師傅換了一件墨色緞子長袍，袖口露出銀色鏤空的鑲邊，手上拿著一把古香古色的折扇，站在院子中央的樹下，悠閑地?cái)[弄著扇骨。

過了一會兒，大門外來了一乘小轎。王師傅和轎夫打了個(gè)招呼，便對著院子里亮起嗓子喊道：“請師妹上轎！”

很快，張師傅的房門便打開了。她穿了一件紅色暗花的高領(lǐng)旗袍，站在房門口，笑著揚(yáng)了揚(yáng)手上捻著的手絹，說：“哪兒??？這么大的排場！”

王師傅笑著說：“在‘樂露春’款待貴客。”

“款待貴客？你我?guī)熜置靡粓觯嗵幎嗄?，咋話都不會說？”張師傅一邊打趣著王師傅，一邊帶著梅香上了轎。

王師傅抱抱拳，也忍不住笑了。

梅香坐在轎子上，覺得奇怪：“樂露春”就幾步路遠(yuǎn)，怎么還要坐轎子去？她還小，自然不懂，這乘小轎代表著面子，飽含著王師傅的誠心。

梅香已經(jīng)很久沒來過“樂露春”了，這里依舊燈火輝煌，人頭攢動。好在王師傅早已定好雅座。

三人剛落座，“樂露春”的老板便進(jìn)來了，他拱著手客氣地說：“得二位老板光臨，本店蓬蓽生輝。”說話間，進(jìn)來一位廚師。只見他提著一條活蹦亂跳的武昌魚，臉上帶著笑說：“各位老板，這魚咋做？是紅燒，還是清蒸？”

王師傅笑道：“我們是外行，只是聽說武昌魚還是清蒸鮮！”

“哎喲，還說不是行家，這活蹦亂跳的六兩武昌魚，也是難得見，清蒸才原汁原味?！崩习逍χf。

一張八仙桌上，只坐三個(gè)人。王師傅和張師傅坐兩頭，梅香坐在中間。

很快，菜就端上來了。王師傅還真是下了本錢，不僅有青魚禿肺、清蒸武昌魚，還有蔥爆海參。蔥爆海參本來是魯菜，“樂露春”的下江人卻將它做得別有一番風(fēng)味。而這道青魚禿肺，還是梅香最喜歡吃的菜。

王師傅以茶代酒，敬張師傅：“沒想到我的‘花棍’竟然被師妹的徒弟破了。有本領(lǐng)??！”

“別這么說！小孩兒家家的，怎么破得了師兄的大法，不過是你有意露出破綻罷了?！?/p>

“這伢嗓子好，身體也軟，還有靈性，天生就是當(dāng)角兒的料啊?！蓖鯉煾翟倥e杯。

張師傅也舉起茶杯：“是你打得好！”張師傅話里帶刺，看似柔綿，實(shí)則扎得人一激靈。

“哈哈，哪兒的話！師妹，你說說，哪一個(gè)成名的角兒，不是苦熬出來的？”王師傅笑著，然后轉(zhuǎn)向梅香，“你呀，要文戲武戲都拿下！”

梅香一時(shí)不知道該怎樣回王師傅的話，便沒作聲。

哪知道，王師傅竟給梅香講起故事來：“唐朝有一個(gè)叫梨園的地方，聚集著很多的藝人。他們聚在一起吹拉彈唱，不亦樂乎。沒想到，有一個(gè)人愛熱鬧，也愛扮丑逗大家樂，而且是隔三岔五就到梨園里去。這人可不是凡人，而是大名鼎鼎的皇帝唐玄宗?；实蹜?yīng)該是威嚴(yán)的，咋能扮丑逗樂呢？于是，一個(gè)太監(jiān)就想了個(gè)辦法，用一塊白玉做了個(gè)臉譜。從那以后，藝人們也開始用各種材料做臉譜了……”

沒想到臉譜還有這樣的故事，梅香聽得津津有味。

王師傅抿上一口茶，突然又說：“你可知那漢口‘新市場’舞臺上的‘牡丹花’董瑤階（漢劇演員，藝名牡丹花，被譽(yù)為“花衫狀元”。表演風(fēng)格工細(xì)明朗，剛健多姿，至今仍為漢劇花旦所效法，為漢劇的發(fā)展做出杰出貢獻(xiàn)）？人家唱、做、念、打，樣樣精通，他演的《水滸傳》，那身段、那聲嗓，真的是無人能敵啊……”

梅香聽爺爺說起過董瑤階，只是沒看過他的戲。

“明天帶你去看看?！蓖鯉煾嫡f。

梅香很想去，她望向張師傅。

“去吧！觀摩一下也好?！睆垘煾嫡f。

“好，那明天，我們一起去。”王師傅一邊說，一邊夾了一大塊魚肉塞進(jìn)嘴里。大概是被魚刺卡住了，他大聲地咳嗽起來。

張師傅連忙站起身來給王師傅捶背。誰知，包廂門口突然出現(xiàn)一個(gè)人，那人梳著時(shí)髦的中分，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張師傅見了，忙打招呼：“梁少爺，您也來啦！”

“哈哈，約朋友吃飯，聽到張老板的聲音，就過來打個(gè)招呼?！绷荷贍斝χf。

剛才還笑瞇瞇的王師傅，一見到梁少爺，臉立馬陰沉下來。

這位梁少爺，梅香以前也見過，他是漢華印染廠的少東家，只要張師傅演出，他必定來捧場。不過，梅香不明白，為什么王師傅好像跟梁少爺有深仇大恨似的。

結(jié)果，好好一場飯局，就這么匆匆結(jié)束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