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的日記（組詩）

嶄新的一天

眼睛睜開后

就是新的一天了吧

亮閃閃的一天

鴿子從遠方銜來明亮的信息

山鷹唱出了黎明的歌兒

滿樹林的歡喜從樹根傳到樹尖

從松鼠傳到麋鹿，從金盞花傳到茉莉花

閃電一樣

從大地的這一頭傳到那一頭

芬芳開始蔓延

昨日的沮喪啊，擔憂啊，疲憊啊

山核桃一樣堅硬的困惑啊

層層包裹在果核里的氣餒呀

都通通化成了黎明前的薄霧

風一吹，就消失不見了

仿佛世界剛剛誕生

一棵蒲公英愛著的天空

一棵蒲公英愛著的天空

應該是這樣的：

首先是藍，蔚藍，天藍，深藍

一塵不染的藍，浩浩蕩蕩的藍

然后是白，雪白，潔白，純白

亮晶晶的白，芳香四溢的白

然后是光，晨光，夕光，星星的光

水晶一樣明亮，清澈又溫暖

如果這些都有了

就只差那仰望天空的目光了

那目光必然是：

蒲公英一樣的靜謐，野菊花一樣的安寧

一只翠鳥劃過天空時的歡喜

一只蒼鷹翱翔時的自由和力量

多么開心的事

今天搖晃了一天

風一刻也沒有停歇

風中有白樺、櫻花和野草莓的氣息

蒼翠而熠熠生輝

蝸牛先生留下一行光一樣的腳印

他口齒不清

問我需不需要一顆

芭茅草味的露水

哦，我不太喜歡那些巨齒

蝴蝶小姐又來探訪我了

她的黃裙子有微光閃動

她說，你真漂亮呀

我高興了一整天

在我開得最燦爛的時候

遇到我喜歡的蝴蝶

是多么開心的事

午夜，星星們開始說話

很深的夜里

星星們開始說話

松鼠、麋鹿、啄木鳥都已沉睡

只有風鈴草睜著眼

聽著星星們小聲交談

他們說到兩顆逃亡的流星

說到越來越淺的銀河

還說到云朵里藏著的女巫

星星間的愛戀

風鈴草裝作什么也沒聽見

這樣的夜晚

適合安靜，適合一只夜鶯

沒心沒肺地歌唱

星光多么好啊

四月總是不疾不徐

在微風里這樣活著多么好

和那株山茶樹道晚安的時候

他也是這樣說的

花朵也有親戚

一只土撥鼠走過來問我

你見過向日葵嗎

我搖搖頭

我看著他露水一樣清亮的眼睛

那么，矢車菊、格?；?、孔雀草呢

他們都是你的親戚呀

我有一些歡喜，又有一些茫然

多么好聽的名字呀，那么多的親戚

我一個也沒有見過

他說，向日葵是太陽王子

有著金燦燦的臉龐

矢車菊是漂亮的公主

看著叫人著迷

哦，他們都是幸福的花吧

他們也在山坡向陽的地方吧

在河水流動和風吹過的地方

我笑了，真好呀

知道他們和我一樣

站在這草長鶯飛的春天里

雖然從不相見

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受傷的小兔子

四月九日下午

陽光穿過高大的銀杏樹

落在我的腳邊

亮閃閃的光芒

碎銀子一樣跳躍著

一只受傷的小兔子走過來

背對著我坐下

他一直抽搭搭地哭泣

我想安慰他一下

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重新上路的時候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

有一點孤單，一點倔強

像我昨天認識的那株苦蕨草

蝴蝶沒有來

今天特別傷心

蝴蝶小姐失約了

太陽都落山了，她也沒有來

我們約好今天見面

她要給我捎來遠方另一棵蒲公英

的花粉

但是她沒有來

黃昏的時候又有雨點落下來

滴答滴答的聲響

像一曲沒完沒了的歌謠

我知道黑夜將會漫長

夜空也會變得寂寞

但是遙遠的另一棵蒲公英啊

風一定會吹來你的消息

小布吉的問題

將來你要去哪里呀

小布吉問我

小布吉是一只紅色的蜻蜓

我喜歡她透亮的翅膀里

甜絲絲的陽光味道

“將來”是一個多么遼闊的詞語

我一點也回答不上來

一棵蒲公英的明天，總是充滿了

懸念，和蓬松的期待

我要去藍天，比藍天更高的地方

我想翻過高山，太陽掉落的地方

那里，有神奇的宮殿吧

露水吧嗒吧嗒落下來

星星也啪嗒啪嗒落下來

落在森林里的，變成了螢火蟲

落在水面上的，變成了波光

有一顆星星，落在小布吉的眼睛里

那么明亮

我見過了閃電

今天，我見到了閃電

如果我不說

你一定不知道它是什么樣子吧

那奔跑的，烈馬一樣的閃電啊

劍一樣擊中了長空

在天和地之間

劃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像一個可怕的深淵

可是我沒有害怕

真的，我這樣說的時候

不免又昂起了頭

這一生，見過了閃電

卻沒有低頭

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

遼闊的一生

一只知更鳥，從世界的另一端來

他見過河流和草原

見過猴面包樹的春天

哦，多么了不起

他透明的羽翼里藏著風沙的秘密

藏著整個世界的地圖

他告訴我一條河流閃閃的波光

告訴我群山連綿的浩瀚

還有田野上的牧歌和炊煙

以及浩浩蕩蕩的紫云英

蔓延到天邊

我靜靜地聽著

仿佛我也過了那么遼闊的一生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悲傷

那只叫小布的云雀再也不會來了

收留過他的天空也收留了子彈

天空還那樣藍著

云還那樣白著

他愛過的槐樹還那樣綠著

一條河流蜿蜒向東

映照過他的水面，映照空蕩蕩的群山

再也沒有了

他曾用飛翔表達過他的歡喜

用歌聲贊美過夏日的森林

此刻槐花正緩緩開著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悲傷

請聞一聞那槐花的香

一棵草的羞澀

含羞草總是默默無語

黃昏，我輕輕拍了她一下

她羞愧地低下了頭

我沒見過這么害羞的植物

甚至都沒有聽過她唱歌

調(diào)皮的風總是逗她

雨點也是

在她面前，所有的動靜都如同閃電

有一回她看到自己的影子

也驚慌地跳起來

一只螳螂向她表白愛意的時候

她害羞地捂住了臉

枯萎了一個下午

花朵不應該無聊

風信子說很無聊

她說你看，每天都是一樣的事

可是我想，一朵花不應該無聊

一棵樹也是。一生那么短

每一分鐘都那么新鮮，每一分鐘

都冒著五彩的泡泡

能看到陽光，能吹到風

就是美的呀

能和你一起站在這天空下

數(shù)著一顆顆露珠滾落

就是有意思得不得了的事

森林里，到處是云霧的香氣

風吹過來，也是漫天的欣喜

到處都是蓬勃的氣息

沒有什么比這更好

夏日雨水漫長

一朵小蘑菇一夜之間冒出了頭

冒冒失失地頂著兩根松針

三片落葉

他向螞蟻打聽十米外的世界

打聽那好聽的布谷鳥的歌聲

他還給遠方的一朵藍蘑菇

寫了一封信

用露水發(fā)光的文字

他說從誕生，到繁盛，到衰敗

從一場春雨到另一場春雨

是多么短暫的事

像一個潦草的童話

叫人心里落滿了憂傷

可是我很想說：

看過了這個世界

就是美的呀

再也沒什么，比這更好

提燈盞的螢火蟲

為我提來燈盞的螢火蟲

落在我的第四片葉子上

你好啊，蒲公英

我趕緊抓緊了泥土

生怕自己晃動一下

那綠瑩瑩的光真美呀

像夜空里一顆小小的星

他用細細的聲音說

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

點起小燈籠

如果有一只螢火蟲

為你點亮第一束光芒

幸福就會從腳趾蔓延

一陣小南風掠過

他往夜空深處飛去

但幸福已傳遍我的全身

黑色的詞語

昨天，一只很老的蟋蟀來過

他給我?guī)硪粋€不好的消息

他說他要死了

多么可怕的詞語呀

像一個黑色的幽靈

我感到渾身發(fā)冷

他說：

我已經(jīng)活了一個季節(jié)了

看過了落日，也到過了遠方

你瞧吧

我的胡子這么長

可是我覺得

胡子再長，也應該活著

就像太陽的光芒，一萬年了

也活著

他安慰我，不要哭

青草年年轉(zhuǎn)綠，四季輪換

明年，他也許會是另外一個模樣

可是我的淚水

依舊落了下來

一片花瓣落下來

昨晚刮了一整夜的大風

整個森林，到處是嘆息和尖叫

黎明的時候

我的一片花瓣落下來

這多么叫人傷心

野山雀在樹枝上叫著：

蒲公英要落了，好日子要過去了

我恨昨晚的大風，又羞愧難當

對于凋零，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而這殘破的一天就要到來

一只螳螂跑過來

哦，這憂郁又孤傲的王子

我討厭讓他看到我的衰敗

討厭他金屬般冷漠的氣息

但他什么也沒說

只是抱了抱我

只是抱了抱我

一種力量，又重回我的體內(nèi)

我會去哪里呢

那之后，我又掉了好幾片花瓣

我已經(jīng)不像從前那么害怕

松鼠抱著一顆金色的堅果

給我講了一個笑話

我真的笑了起來

他還談到了雪

白白的，亮亮的，夢幻一樣的雪呀

我聽得驚心動魄

那雪的精靈

要是能見一見，該多好

可是，我就要枯萎了

你說，我會去哪里呢

松鼠沒有回答我

他說，他會在冬天的時候

為我?guī)硪黄瑵嵃椎难┗?/p>

可是冬天，我還在這里嗎

大樹跟葉子告別

秋風吹過

我聽到了大樹跟葉子告別

再見，小1

再見，小2

再見，小15

再見，小101

再見，小357

……

當他說到再見1314的時候

我聽到了哭泣的聲音

天空劃過很多眷念的弧線

天空中，有很多細碎的聲響

我也哭了

假裝是露水打濕了我的臉

滿地的青草都張開了懷抱

我也張開了懷抱

凡是他愛過的地方

森林里密布著草木、精靈

浩浩蕩蕩的風聲

可是我心里卻空空蕩蕩

因為蝴蝶小藍走了

這沒有告別的消逝

我不知道他是隨著哪一陣風走的

也不知道他落在了哪一方土地

花瓣一樣，無聲無息

他消失的地方，一定有光芒四散吧

我有說過我愛他嗎

我只說過愛他身后的晚霞

愛他帶來的輕薄的風

愛他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

可是我沒有說過愛他

所有的悲傷都在這里了

所有的遺憾和黯淡的星光啊

都在這里了

他曾告訴我遠方的山崗和田野

告訴我整個春天

我已經(jīng)想好了

凡是他愛過的地方，我也要愛

凡是他去過的地方，我也要去

我閉上眼睛，收攏了所有的花瓣

我要快快長出飛翔的翅膀

今天不想說話

其實，讓一棵蒲公英保持沉默

是很困難的事

但我做到了

阿落、甜甜在一旁吵鬧的時候

我都沒有說一句話

我需要一整天的沉默

來想一個重要的問題

云不見了會化成雨

花朵不見了會變成果實

星星不見了會變成光芒

如果我不見了——

會去哪里呢

想到這些我心里充滿了憂傷

不過月亮出來的時候

我的憂傷就不見

因為白天不見了

還有如此美麗的夜晚呀

種子的夢想

蒼耳搭上了兔子的順風車

他準備去對面的山坡

炸醬草蓄積了力量

等待下一場雨水

而鳳仙花早已做好了發(fā)射的準備

只等大風吹過

每一顆種子

都有自己的旅程

都將找到落腳的地方

只有銀杏果還掛在樹上

枯萎了也舍不得落

我抱緊了自己

蓄積著飛翔的力量

我要編織一百朵降落傘

我要去那遠方的田野

明天就要遠行

明天，我就要去遠行了

我的降落傘已經(jīng)準備好

蝴蝶、蜜蜂、甲殼蟲、螳螂都來跟我告別

很多祝福的話語

在低空盤旋

在低空盤旋的，還有

白色、黃色、紫羅蘭色的

離愁啊

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嗎

這一句話有著灰藍色的質(zhì)地

再也不見了嗎？

金龜子加重了語氣

我不知道，可是

明年漫山遍野的蒲公英

都是我呀

我這樣說的時候，他們都笑了

乘坐北風的列車

我預定的那一趟北風列車

凌晨就抵達了森林

它從地平線那兒啟程

越過高山和湖泊，呼哧呼哧

又越過忍冬、槐樹和木芙蓉

在我身邊停下來

就要出發(fā)了呀，就要去遠方了

我坐在第十二節(jié)車廂

空蕩蕩的車廂里

滿是秋陽的香

我向森林揮手，我愛過的山茶

蘑菇、蝴蝶和蟋蟀

矮森林的一切

再見了

再見，再見

森林里到處是細細的聲響

到處是明亮的小眼睛

這漫山遍野的小白傘啊